庞 朴:谈玄说无

我没有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人来听,后边还有很多同学站着,我很过意不去。要是听一会儿觉得不好的话,大家还是找个地方休息,站在那里我的确心里很不安。(笑声)

我今天演讲的内容在整个国学里边、在整个人类思想当中是非常小的一个问题,只是两个字:“无”和“玄”。准确点说,这是两个概念,或者更准确点说,是两个哲学范畴。

我为什么要讲这么两个字呢?这成一个什么学问呢?我想,这两个哲学范畴以及其他一切哲学范畴,都是人类意识形式里边的最抽象的东西。最抽象的东西就没有它自己的现实根据吗?没有它的生活经验在里边吗?因此我就特别注意研究了一些哲学范畴,其中就有今天咱们要讲的道家的两个范畴“无”和“玄”。我在这个问题上还确实有一点点心得,我谈的这两个字跟大家的理解包括字典、字书的理解都不一样。

“无”,就是没有。没有了还有什么好谈的呢?(笑声)但是,你仔细去想“没有”,它有许多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本来有,后来没有。本来我有一个手机,今天路上丢了,我现在没有了,这种“无”是相对“有”而言的。第二种情况是:本来就没有,后来还没有。我这一辈子就没有过手机,我现在仍然没有,我将来也不会有手机,而且我下定决心不买手机,那么这就是绝对没有。还有一种介乎相对和绝对两者之间的状态。某些事物,看上去是没有,实际上还是有的,只是你看不见,摸不着而已。你没有感觉的东西,不等于没有,你感性看不到,你的理性却能够发现,这是第三种“无”。

所以,一共有三种“无”。这三个“无”在中国文字里恰好有三个字来代表。

第一种“无”是相对的“无”,在中国文字里,用“亡”字来表达。本来有,现在没有了;或现在没有,将来会有的。它是一种相对性的,这个“ 无” 依赖于“有”而发生。

“ 逃亡” 的“亡”以前很多时候是念“无”的。“先有而后无”,这是一种最普通的“无”的状态,但过去的字书并没有解释到本质所在的地方。《说文解字》说: “ 亡,逃也” , 逃了, 逃跑了。“ 从入, 从乚”。乚字上面加个入字,就是“入于乚”。本来有个东西,先入于乚了,入于隐蔽状态,就是“无”了。这个解释,就是汉代人自说自话。我们现在能够读到比汉代人更早的文献,譬如甲骨片。在这许多甲骨片里,就有“亡”这个字,这个“亡”字绝对不是“入于乚”。甲骨文的“无”字古人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象形文字,表示太阳,画个圆圈,外面有许多光芒;表示月亮,画个月牙。象形文字中,画“有”的东西非常容易,画“无”就没办法了。我们的祖先终于找到一个办法,甲骨文中的“有”字原形是右手,人的右手伸出来就是“有”。现在把这个“有”字去掉一半,就不是完整的“有”了,那么就成了甲骨文中的“无”。这个“无”就是那个“有”的一半。用“有”去掉一半来表示没有,意思是说本来有了,现在没有了,这就是“无”,这就是逃亡的“亡”。这与《说文》“入于乚”没有关系。这比那个“入于乚”更准确地反应这个字的原意和来源。这个字现在念“亡”,在古代很多时候念“无”。唐诗里有“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个“无”字,应该念“mó”,就是表示疑问的。“画眉深浅入时无”中的“无”也念“mó”,就等于现在这个口语。和尚念经念“南无阿迷陀佛”,发音是“na mo e mi tuo fu”,“无”同样念“mó”。所以这个“亡”字现在已经变得很远了,现在念“wang”,本来应该读“mó”。

“有”字缺失就是“无”,这个思想在西方哲学里大体有类似的说法。古希腊的哲学家说:“非存在乃是存在之丧失”。“非存在”可以翻译成“非有”。“非有”是“有”之缺失,比如“暗”是“光”之缺失,“恶”是“善”之缺失。因此,西方哲学家认为:“非存在”是不存在的,不存在一个“非存在”。“非存在”不可能本身独立存在,它要依靠于“有”,依靠于“存在”。

现在我们要谈一桩公案。我们来看郭店竹简《老子》里五个字。郭店竹简大概的年代是在公元前400年~300年之间。我们来讨论一个错误。第一个字是“宝贝”的“贝”字,上面放上一个像“有”的字;第二字是“与”;下面这个字又是“宝贝”的“贝”字,上面放上一个代表“无”字的那个头;下面两个字没什么争议,我们不管它。这是《老子》里的一句话――“得与亡孰病”,这句话的意思是:得到了什么东西和亡掉了什么东西,哪一件事情更糟糕?一般人都会以为得到一个东西很高兴,失掉一个东西很难受。老子反过来问:你仔细考虑,到底是得到东西更糟糕还是失掉东西更糟糕。得与失孰病?哪一个更不好?现在不去讲思想内容,只讲第一个字与第三个字。这两个字我认为应该把它们翻译成“有”和“无”,“有与无孰病?”现在的通行本《老子》,在第四十四章则是“得与亡孰病?”第一个字说成是“得”,第三个字说成是“亡”,我们感觉到“得”与“亡”不是一对范畴,不协调。“得”和“失”是一对范畴,像患得患失、有得有失。“得”不会跟“亡“放到一起的。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是汉代人搞错了,汉代人在把这种文字定型为隶书时,就出现了错误。关键是“有”跟“无”这两个字没搞清楚。第一个字上面是像“有”字的头,下面那个“贝”字代表钱财;第三个字是“无”字头,下面那个“贝”字也代表钱财,所以这句话应该是“有与无孰病”,得到一笔钱和失掉一笔钱哪一个更糟糕?就是塞翁失马的意思。因为对“无”的字形和字义以及它最初产生的状况的不了解,《老子》书上就出了这样的毛病。我们现在从公元前400年~300年出土的文献中看到的字的原型就是这样。

简单总结一下: “ 有” 字劈开一半, 就是“ 亡” , 应该念“无”(mó)。现在广东人完全运用古人的方法,把“有”字去掉点什么东西,就是“冇”了。这个字,广东人念“ m o u ” , 就是“有”字的缺失。“无”的最简单的形式和意思形式就是有的缺失,是依靠于“有”而来的。第二种“无”是最复杂的一个“ 无”字,就是繁体字的“無”字。在甲骨文里,显然是一个人张着两支手,手里提着两串东西。这是一个跳舞的“舞”,舞蹈者手里提着两挂东西,根据文献上说可能是牛尾巴,也可能是茅草。抓住一些东西在跳舞,这是最早的“无”。跳舞的“ 舞” 后来一变为“无”,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过去对舞蹈的起源有一种解释:人们劳动疲倦了,然后休息,休息时就跳舞;或者人们高兴了就跳舞,就唱歌,这是鲁迅先生对音乐和舞蹈起源的一种解释。可是根据人类学家在少数民族地区所做的人类学调查来看,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跳舞的最根本原因,是为了与一个神灵打交道。他们不是高兴了、吃饱喝足了,才去跳舞;恰恰相反,是没了吃的东西,想出去打猎了,打猎以前,举行的一种仪式。譬如说今天要去猎熊,事前就组织一个仪式,仪式上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模仿狗熊的各种活动,这就成了狗熊舞。这是为了通过这种形式与狗熊的神灵打交道,求得狗熊神灵的谅解,祈求帮助。这是人类学家调查出来的舞蹈的最基本的动因。农业收获或播种的时候也跳舞,他们是为了与农作物的神灵打交道。后来随着生活慢慢的丰裕和丰富,跳舞内容也会增加,如增加喜庆的内容。神灵是看不见的,看不见就没法表示,象形文字没办法象看不见的形。他们相信神灵的存在,神灵管理着我们许许多多的事。农作物、打渔、打猎的,都有自己相关的神灵。可这神灵看不到,只是相信他确实存在。确实存在又看不到,因此就没法表现,但是还偏要表现它,不然思想就没法交流,没法保存。古人想了一个办法,就用跳舞的动作的图形来表示跳舞的对象,用有形的舞蹈去表示那个无形的、又确实存在的、要与之打交道的那个神灵。因为舞蹈是为了与神灵打交道,舞蹈就成了神灵的形象化。所以,这个“舞”字,作为动作,叫做“舞”;作为侍奉的那个对象,就是“无”,就是繁体字的那个“無”,它是从跳舞的“舞”字演化出来的。

汉代《说文》在这又犯胡涂了。《说文》里“无”字“从大”,表示“丰也”。《说文》里关于“无”有三种意思:丰富,快乐,逃亡。实际上,一个字就能说清楚,就是跳舞的那个“無“。为什么会是“丰也”?“无”是没有,是绝对的少,为什么会是丰富?实际上“无”所侍奉的对象,所代表的神灵,他是丰富的,所以“无”有“大”的意思。“无”不是没有,“无”是比“大”还要“大”,“无”是最大。这种解释在现在许多文字字形里面还保留着。如“芜”字,草字头下面一个“无”,就是荒芜。荒芜不是不长草,不是一点草也没有。恰恰相反,荒芜就是有大量的草,比应该有的还多,这就是荒芜。假如“无”字旁边加个“肉”,就是“月”旁边加“无”的这么一个字,这不是说骨头没有肉,事实上是说这块骨头上面有很多肉。广场的“广”字里边加个“无”,就是房屋,正殿两旁的房子叫做“两庑”。两庑不是说两面没房子,是两面的房子数量非常多。你到故宫去看中间的正殿,两庑的房子比正殿多得多。曲阜孔庙,正殿只有大成殿,两庑则有一百间房。一切表示大的、繁的、多的东西,往往用“无”来表示。《说文解字》不大懂,但还是解释对了,说是“丰也”。“丰”就是丰富。后来清朝人段玉裁做《说文解字注》,就真闹了个笑话了,他批评前人说,“无”就是没有,怎么是“丰也”?其实是他自己搞不清楚。

跳舞是为了与神灵打交道,与那个“无”打交道。谁最善于用跳舞跟神灵打交道呢?谁最懂得神灵在哪儿,神灵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因而跳出这样或那样的舞来表达人类的。医生跟巫差不多,算术也是在算看不见的东西。现在的医生都是科学家,其实医生仍然有巫的性质,特别是心理医生。(笑声)医生的处方前头都要写一个Rx,这就是西方的一个符咒,很多医生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医生就是从巫来的。

这就告诉我们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就是我们应该把没有的东西看得比有还要有。在佛经里边有两句话叫“实而不有,虚而不无”。一个东西是实在的,但是没有,这个“没有”就是看不见的意思,这就是“实而不有”;它是虚的,但不是无,这就是第二个“无”字最简单的意思。

我找到一个铜器铭文拓片,里面有三个“无”字,分别代表三种意思。无有、跳舞和巫,三个“无”字,都是一个字,就是前面说的三种意思。跳舞的动作,跳舞的对象,跳舞者,三个字在一个铜器铭文里同时出现,这是了不起的事。我有这种思想在前,后来就偶然发现这个铭文,正好有代表这三种意思的三个“无”字。

第三个“无”就是我们现在简写的那个“无”,是“绝对没有”。本来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还是没有,绝对没有。这是一个不必待“ 有” 的“ 无” 。《墨经》说:“无,不必待有。”不必等待有,才是最无的。这个“无”是“绝对没有”,跟任何“有”没有关系。

《墨经》里开始出现这种思想,这个时间很晚,要到战国末年。要形成一个绝对的没有的观念,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墨经》举“无马”为例说:本来有马,现在没有了,或者死了、卖了、跑掉了,所以“无马”之无是待“有”之“无”。另一种“无”是不必待“有”的,如“无天陷”的“无”。天是不可能从天上陷落下来的,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所以这个“无天陷”的“无”,就是绝对不可能有的那一种。与“无马”之“无”不一样,“无马”的“无”应该写成“亡”,是第一种的“无”。

绝对没有的思想和观念,在中国是到战国才形成的。到了战国的文献上,我们才看到一种绝对没有的观念。这种观念以前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我们能找到相应的符号。以前只有两个符号,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第一种相对于“有”的“无”和第二种虽然超越了“有”,但还离不开“有”的“无”。

怎么来表示“ 不必待有” 的“无”呢?《说文》里有一个字,就是现在这个简体的“无”字。《说意思,与神灵来交通呢?这种工作本来是全民族的事情,氏族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后来由于生产的发展,出现分工,这种职业渐渐地集中到一种人身上,这种人就叫做“巫”。巫是通过跳舞来与“无”打交道的人。舞、无、巫,三个字是一个字,一个是跳舞的手段,一个是跳舞的对象,一个是跳舞者。“巫”字,是甲骨文里跳舞的那个“舞”字的简化。把跳舞的形状规范化,或者说幻化。因为跟神灵打交道这个事本来就有点虚幻,巫婆、神汉本来也就是有一点神经兮兮的。(笑声)造字的人真聪明,干脆再幻化一下,但万变不离其宗,基本还是跳舞的“舞”字。

现在,“跳舞”的“舞”字有三层意思了,一是动作,跳舞;二是代表神灵的“无”;三是与“无”打交道的“巫”。这三个字连到一起,就代表了一个东西,就是似无似有的那个“无”。看上去没有或者你看不到的东西,但实际上我相信它有。稍微换一下说法,比如说,天底下有大量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但实在是有的。这些东西并不比那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要少,而是更多,更神圣,更伟大。如地球绕太阳运行的规律,一年是365.25天,这个规律看不见,可以通过一些现象来观察。又如地球有一根轴,这根轴指着北极星,成35度倾斜,这根轴也是看不见的。像病毒、病菌,也都看不见,可医生看病必须要相信有,而且他要着手去治这些东西。

所以在中国后来就留下一个习惯。算术的“算”,这个字在有的时候中间那个“目”写做“巫”。医生的“医”,注意是繁体字的“醫”。现在一改简体字, 今天都没法讲了。(笑声)“醫”的下面的那个“酉”,很多时候是写成“巫”字文》称:“奇字,无也”。为什么是很奇怪的一个“无”呢?“通于元者,虚无道也。王育说:'天屈西北为无。’”这就是《说文》的解释。什么叫“通于元者”?如果把“元”字的一笔往上一捅,就出来“无”字了。“元”就是开始,“通元”则是开始以前,那就到了一个“无”的境界了。那是一个“绝对没有”的地方,就是虚无,是“道”,是“形而上”的地方。所以说这个奇字“无”字,是“通于元者,虚无道也”。把“元”字往上捅一下,就出来“无”字,这个“无”就代表着一种“道”,形而上的本体,比开始还要开始,比没有还要没有。

可是那个王育先生又说了:“天屈西北为无。” 为什么屈西北为“无”呢?这是中国古代天文学的一个观念。古代天文学简单地认为太阳是从东南角升起来的,然后运行到西北坠落下去,没了。第二天升起的是另外一个太阳,它重复着前面的运行轨迹。所以,西北角有一个大洞,是个黑洞。黑洞质量绝对大,无限大,任何东西都可以吸到里面去。黑洞思想在中国古代天文学中已经有了。(笑声)当然,没那么科学。西北有一个大洞,天就缺了一块,女娲补天的故事就是这样来的。天缺西北角一块,就是“无”,那是一个无底洞。为什么缺的是西北呢?这个字怎么看出西北来的呢?这涉及到古代中国地图的一个方位问题。中国地图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是一个人面南坐在那里看地图的方位,跟现在西方传来的地图的方向完全是相反的。“天”字的右下角,也就是西北角屈起来,就是“无”了。天缺西北角,西北角上是一个洞,那个地方就是“无”。这就是汉代人对“无”这个奇字的解释。这个“无”字是由两方面构成,一是“通元”,二是“天”字缺西北角。两种意思构成一个字,这真够复杂。实际上恐怕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没这么复杂。最早大概是有一个观念,就是想要表示这个

绝对的“无”。表示绝对的“无”更是困难,如果造字的人要是真的想到了“天”和“元”还真是不错的想法,因为“天”和“元”都是最接近开始的。

第三个“无”实际上相当数学里的零符号。零符号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要表示没有,不能不画出一个有的圈子或框框,这本身就是个悖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外面却有个框。如果把这个框拿掉,这个“没有”就没有了。零符号的发明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过去中国数学是用空一格来代替零符号的。后来,印度人最早发明了零符号,大概是在九世纪。传到中国时已经很晚,已经是十二世纪了。

关于“ 无” 我们就讲这些,下面我们讲“玄”。

“玄”比“无”还要难说,“无”可以跟“有”对,“玄”跟什么对呢? 《说文》上说:“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春秋或西周时“玄”的字形,像一串香肠,(笑声)或像一个葫芦啊。甲骨文里的“ 玄” 字,好像是一把改锥。因此,解释字的人就说:“玄”,就是“镟”,图形我们可以理解为拿一个改锥去镟东西。竹简上的“玄”不像镟东西,而像是天上掉下来两个包子之类的东西。(笑声)这个字跟“镟”就没关系。谁解释成“镟”呢?大学者郭沫若先生说应该是“镟”,是钻木取火的动作。现在“镟”字被简化为“旋”了,“旋”字是“方”字旁,“方”字旁的字都跟旗杆有关,像旗、旄、旌,所以旋转的“旋”实际上就围绕着旗杆在转圈,“旋”跟“镟”没有多少关系。

“玄”有三层意思:其一,黑色,黑里透红就是玄色;其二,遥远;其三,高深莫测,奥妙。引申出来,“玄”有时代表宇宙本体。在中国文字里,玄有这么多的意思。这么多的意思,怎么用改锥来解释清楚呢?改锥跟黑有什么关系呢?改锥跟宇宙本体有什么关系呢?郭沫若先生解释说:“玄”应该是改锥,后来解释为“人旋转”,人一旋转,头就发晕,眼就发黑,因此“玄”有黑的意思。(笑声)这不是开玩笑,这是一种很艰苦的求解方式,也是很浪漫的一种解释法。

对于“玄”字,我找到一种解法,现在公诸于众,看看是否能说清楚。解释“玄”字,我们要找出它既是玄远的,又代表黑颜色的,又代表天道的,代表本体的,看上述三层意思能不能在一个“玄”字里面包含。

1955年在湖北和四川交界长江边上的屈家岭修水库,挖掘出一座古代的房子,房子里有很多纺锤。纺锤就是一块石头或者泥巴做的一个圆圆的东西,中间有一个眼儿而已。出土的纺锤上面都有花纹,而且是红颜色的。我现在收集到的有18种之多,从中找出6个更典型的图案,将它们简化一下,看起来像是一种水的旋涡!旋涡要表现,就是用花纹,这种花纹就给人一种旋涡的感觉。假设纺锤中间支上一根棍儿,让它转起来,它的花纹自然形成一根渐进形的旋涡。

古人为何突发奇想,要搞这个旋涡干什么呢?我设想:这是古人对水的一种崇拜。他们认为是水带来了一切,生命的源泉,生活的需要,最后乃至于死亡以后的归宿,都跟水有关系。崇拜水怎么表示?先民们所做的就是画水的旋涡。他们认为水的旋涡足以表示水的奥妙、神奇、深不可测。画出图案后,抹上红色,表示浓重和神圣,用红色的水纹表示先民对水的崇拜。因为万物都是从这个旋涡里出来的,万物最后又归集到这个旋涡里去。我们看旋涡可以产生这种感觉,水面上有一个旋涡,漂浮的一些小草什么的都会被旋进去。万物又产生于旋涡,比如说孙悟空要借宝时,孙悟空借宝,不到天上去借,却要到东海龙王那儿去借。万物藏于海,海里是最神奇,所以孙悟空跑到龙王那儿去借宝。

水可能是绿的、白的,由于光的关系,旋涡本身看起来是黑颜色的,先民相信旋涡是奥妙的,是不可测的,万物都是从这里出来的,万物又归到这儿去。这许多含义正是“玄”字的几种意思。万物所出和所入的地方,就与“天道”、“形而上”联系在一起了。在中国的五行里有一个水神,名字叫“玄冥”。五行大家都知道,就是金、木、水、火、土,古人给每一行都安排了一个神。金神蓐收、木神勾芒、水神玄冥、火神祝融、土神后土。别的神我们不讲,水神为什么叫“玄冥”?以前没有解释,现在我们说,“水”与“玄”有非常密切的关系,玄是水的一种状态,水成旋涡状才叫“玄”,因此,水神就起了这个名字。

崇拜水的思想和观念,后来慢慢发展成为一种哲学,这就是中国的道家。道家是崇拜水的,《老子》五千言里好多地方谈到水,如“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上善,最高的善,就像水一样,水可以柔弱胜刚强。道家崇拜水,还可与道家发生在中国南方长江流域一带史实连起来。道家因此把“玄”作为他们的最高哲学范畴,老子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一切万物都是从这儿出来的,所以是“众妙之门”。

江南许多桥梁上的图案都是这种旋涡, 且往往在桥的正中间,在很隆重、很神圣的地方。可见这种观念比较普遍,特别是在水乡。这样的图案在日本和韩国也有。日本神社里经常有一种比较典型的“三元图”,在日本这种图案的名字叫“巴”。为什么叫“巴”?日本许多学者都不知道,说就是叫“巴”。(笑声)现在我找到一个答案。“巴”,即巴蜀之“巴”,屈家岭所在就是“巴”,古代叫做“巴谷”,或者说四川和湖北之间沿江的那一带地方就叫“巴”,可能就是从那儿来的。日本还有一种动物也叫做“巴”,这种动物整天用自己的嘴去咬自己的尾巴。总是咬不到,或刚刚咬到又脱落了,因此它就老是在那儿转圈。我想这个“巴”也是同样表示旋转的意思,而旋转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水的旋涡。韩国许多地方有这样的图案:一个“三”字形,涂上三种颜色。很显然这也是水的花纹。韩国人经常把它画在大鼓的鼓皮上,或者画在庙里的窗户上。实际上都是水的雏形的变形,是水的旋涡的规范化或图案化。

太极图大家很熟悉,太极图实际上就是刚才纺锤里的一种,当然那个没有这么规范和完整,经过后人特别是宋人的修改,着成白、黑二色,附加了阴、阳诸多观念,于是变得典型、规范。我们很清楚能看出来,太极图就是一个旋涡,它的颜色也帮助我们理解“玄”有黑的意思。太极图虽然在中国出现很晚,思想的萌芽则在新石器时代“屈家岭文化”中已经出现,大概在公元前三千年。

总之,“玄”的解释很简单,就是对水的崇拜,是对水的一种形象化表达,具体地说是对水的旋涡的一种形象化表达。它出于一个崇拜水的氏族,最后一直提升到哲学本体的高度,“玄”字因此变得非常“玄”。如果还原到水的旋涡,很玄妙的哲学思想就变得非常普通,可以与现实的生活历史联系起来。哲学这个东西并不奇妙,如果奇妙只是我们还没有弄懂,我们应该用很多办法,从各种方面去弄懂它。我们弄这些干什么?搞清中国文化。搞清中国文化为什么?增强我们民族的凝聚力,增强我们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2005年12月14日,“人大国学论坛”首场特邀庞朴先生做了“说无谈玄”的讲座,其后《光明日报》国学版刊发了讲座整理稿,题目改为《谈玄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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