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为什么说晴雯的一生，是失败的一生
文 | 百合 · 主播 | 应犹
十点读书签约作者
如果一个普通女性，整体素质高于周边人群平均值，换句话说，拥有了和自身地位不相称的美貌和才华，她的处境会怎样？
无非是鹤立鸡群，再然后可能是怀璧其罪。她的出现会让身边人不安，上下左右总有人隐隐看她不顺眼，因为嫉妒，她的缺点会被人放大，甚至将她妖魔化。
这样的人在红楼梦里，就叫晴雯。
晴雯，红楼丫鬟队伍里的第一美女。
她美到什么程度？
美到凤姐如此评价：“若论这些丫头们，总共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美到得了重感冒头疼，往两边太阳穴上分别贴了块膏药，都要被麝月心服口服地赞叹：“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凤姐）贴惯了，倒不大显。”
美到午觉起来睡眼惺忪，刻意不打扮，都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落到王夫人眼里就成了“好个病西施！”。
女生横竖怎么都好看，才是真正的好看。
王夫人巡视大观园，惊鸿一瞥就记住了她的长相：“削肩膀、水蛇腰，眉眼有点像你林妹妹的。”
女人看女人，眼睛就是这么毒，先看身材后看脸，把重点一网打尽。也侧面说明了晴雯的颜值的确很能打。
唯一有争议的可能是她的削肩膀。别看我们如今崇尚的是平肩，穿风衣气场两米八这种，但去浏览一下明清时的仕女图，从唐寅到闵贞，再到改琦，他们笔下的美人，无一不是溜肩细颈，衬得鬓发如云却也我见犹怜。
这种审美一直延续到民国。张爱玲长篇小说《怨女》里，就管削肩膀叫“美人肩”。
换句话说，晴雯用当时的眼光来审视，从头到脚无一不美。
林语堂曾经毫不掩饰地说：“美这种权利总是赋予富贵之身的。”用这种标准看，身份低微的她真的有过度美貌之嫌。
不止美，她还是红楼第一巧。
心灵手巧，针线上天赋异禀，在贾府少有人比肩。
那一晚，宝玉把老太太新赏的孔雀裘不小心烧了个洞，面对这件金碧辉煌的“孔雀羽绒衣”，专门的织补匠人、能干的裁缝绣匠都不敢接。
这些专业人员都拿不下来的单子，是晴雯用孔雀金线“界线”给他补上了，补得以假乱真。
这种界线的手艺属高难度技术，不是缝，也不是补，而是要先纫两条线，分出经纬，再界出底子，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简单说，就是用细金线再纯手工织一小块布，与原来的衣服无缝焊接，其细密精湛可想而知。
女红是古代评判女子的一个重要标准，单这一条，晴雯算是业内翘楚。
她名字里的“雯”与“纹绣”的“纹”谐音，焉知不是曹公的深意？
坠儿偷了东西后，晴雯恨铁不成钢，抓住她的手用又长又尖的一丈青簪子戳：“要这爪子有什么用！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只会偷嘴吃。”
在她的认知里，手最大的用处是做针线，这是她足以傲视群芳的资本。
晴雯还是梳头高手。芳官和干娘吵架，因为洗头的事弄得披头散发。哭闹完了，是晴雯上前给她洗了头，用毛巾拧干，按照宝玉“不要弄紧衬了”的要求，挽了个松松的慵妆髻，让芳官俏丽的小脸锦上添花。
她更是红楼第一勇。做事勇于承担，从不偷懒，不怕苦怕累怕危险。
第八回，宝玉早上起来煞有介事要秀书法，结果就写了仨字：“绛芸轩”。撂下笔跑他姨妈家去了，又是喝酒又是吃糟鹅掌，一直玩到下雪天黑才回来。他进门时，那三个字已经高高地贴在门斗上了，是晴雯贴的。
她女孩子家家的冒着雪花亲自爬上梯子，宁肯自己高空作业，也不肯假手小厮，只因怕他们贴歪了。
每日夜间，她睡在宝玉外床，“宝玉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全都委她一人照管”，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尿尿、一会儿喊冷了一会儿喊怕了。晴雯睡觉轻，喊一声“晴雯”马上就能到跟前伺候。
这可是个苦差事，一天两天还行，天天上夜班有几个能受得了？但晴雯数年如一日从不抱怨。后来，直到她死了很久，宝玉夜间喊“晴雯”的这个习惯还改不过来。
宝玉的雀金裘被烧坏时，晴雯已经病了很多天，看到他为难的样子，病榻上的她很仗义地来了一句：“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就揽了过来。
她强撑着坐起来，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了三五针就需要伏在枕上歇一会儿——就这样补了整整一夜。
完工后直接躺倒，力尽神危。这就是著名的“病补雀金裘”，她真的是用生命在工作。
从外貌形象到业务能力再到工作态度，晴雯样样把身边人秒成了渣渣，真正的百里挑一人尖尖。
说起她的身世着实堪怜，不记得父母家乡，被卖到赖家，跟赖嬷嬷常进贾府，贾母很喜欢她。为了讨主子欢心，赖嬷嬷把她像小宠物一样献给了贾母。
阅人无数的老太太，眼光像一把筛子，将晴雯早早就筛选出来重点培养：
晴雯那丫头我看她甚好......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听听，多高的全面评价，基本上是内定的姨娘人选。
而那时，袭人还是“没嘴的葫芦”，至于宝玉房里其她丫头，贾母眼皮子都不夹一下，秋纹自己就承认“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
然而后来，那个前途最光明的姑娘却最早被干掉，罪名是“勾引宝玉”。
这才是最讽刺的地方。
早在第六回，袭人就与宝玉有了男女之实，却一直潜伏到最后都安然无恙，还被王夫人青眼有加：我把他交给你了。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不会亏待你。
而晴雯呢？自始至终与宝玉泾渭分明，宝玉邀她共浴时，她断然拒绝：少来，不跟你玩这套。还顺便嘲讽了一下他和碧痕的“鸳鸯浴”：
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
宝玉和晴雯,两人零距离相处五年八个月，未越雷池半步。然而抄检大观园，一个个有事的反而没事，最自律的晴雯却成了“狐狸精”。
连以开放著称的多姑娘都替他们鸣不平：“谁知你两个竟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
怡红院里一块赶出去的还有四儿和芳官，但撵他们都师出有名，有证可查。
王夫人质问四儿：“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
再问芳官：“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
这些都是铁证，可以拿到桌面上讲的，她们没法抵赖。但唯独到晴雯这里，这些类似的证据一概没有，在此之前王夫人甚至都不知道有晴雯这个人，只凭借下人三言两语挑唆，上来就是一记“荡妇羞辱”。
晴雯之冤，匪夷所思却百口莫辩。
宝玉想不通，痛哭流涕，说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
“想是她过于生的好了。” 潜台词是“大家容不下她的好。”
当然也不全然如此，她自己个性上的硬伤也难辞其咎。锋芒太露，横冲直撞，打骂小丫鬟，顶撞宝玉，挖苦袭人，和碧痕拌嘴.....明里暗里树敌，招人侧目。
但耐人寻味的是，人们不能就事论事，总下意识地把她的美貌当作原罪。
王善保家的说：“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
下蛆都如此理直气壮：好看的人脾气爆就是恃美行凶，合着丑人脾气爆，那就叫真性情了？
王夫人说：“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虽然色色比人强，但举止轻浮。”语气笃定地仿佛对晴雯了如指掌。
袭人说：“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的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她，像我们这样粗粗笨笨的倒好。”自谦里有掩不住的侥幸。
对于这种强盗逻辑，最想不通的是晴雯本人，临死都耿耿于怀：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长得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
她还是太天真，不懂人性的复杂幽暗。
美貌从来是稀缺资源，尤其是在没有医美整容的古代。
大户人家讲究“贤妻美妾”，晴雯拥有的先天优势，让她提前获得了进阶的更大可能性；而她风流伶俐又硬核高调的个性，并不太有群众缘。
哪怕高高在上如王夫人，一见她就闻到了危险的气味，忌惮她来争夺自己的儿子，让他失控。
被撵时，已经多日水米不沾牙，路都走不动了，然而王夫人没有动半点恻隐之心，让人架着把她丢出去了。除了贴身内衣，其它衣物钗环一律不许带走，好衣服要留给“好丫头”穿。
几天以后，她香消玉殒。怡红院里再不闻她利落的口齿，不见她轻倩的身影，只有“千金难买一笑”时撕扇子的哧啦哧啦声，还回荡在读者的耳畔。
死后也没有入土为安，尸骸被王夫人下令一把火烧了：“女儿痨死，断不可留。”真正灰飞烟灭无迹可寻。
周国平说：“如果上天给了一个漂亮的脸蛋，你要留心，这是对你的一个考验。”
其实需要留心的何止脸蛋？能力才华亦然。
她死后，除了宝玉，居然没有看到谁为她掉过眼泪，包括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同事。
麝月看着宝玉穿的裤子，笑叹道：“这是晴雯的针线，真真是人亡物在了！”一向敦厚如麝月，此刻居然笑得出来，而秋纹的反应更有意思，她直接拉了一把麝月来制止，不要让宝玉想起她。
宝玉拿海棠花比晴雯，袭人生气道：“那晴雯算是什么东西！再好也越不过我的次序去！”半真半假流露出了潜意识对晴雯的不忿。
原来，晴雯早已是大家喉咙里的一根刺，现在这根刺拔了，很多人连呼吸都顺畅了。
从内控型人格角度出发，这固然是晴雯做人的失败，但也必须面对的真相是：
当一个人太过优秀，会不自觉沦为周边人的假想敌，极易被群体孤立或陷害，正所谓“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
褒贬那些人没有用的，这是人类出于生存危机感而生发的人性之恶，不能奢望人人自省成圣。
弥留之际，晴雯哭着说：
今日既已担了个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啊，多么痛的领悟。言外之意是早知如此，不如也早日谋划，主动追求（勾引）宝玉，混个姨娘当当。
女性无法独立的古代，精明又无奈的女孩们会把归宿当做事业一样来经营。
袭人找王夫人表忠心出主意拉近了关系，挤掉晴雯晋升未来的花姨娘；
秋纹靠送桂花得了赏，贾母给了几百钱，王夫人给了旧衣服，乐得屁颠屁颠：钱和衣服事小，难得的是这个体面和彩头。
只有晴雯不以为然，说那是赏完袭人剩下的：“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表示自己不屑于邀宠争宠。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从始至终，她不肯低下高贵的头，一路梗着脖子往前闯，姿态也从来不柔软。
空有美貌、耿直、能干，但在“女人多，是非窝”的大观园，她还没来得及用这些优点换取半点实际好处，就被海量的同性同类们合力剿杀，落得个“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苣兰竟被芟鉏。”
宝玉与她见最后一面时，她在病榻上，从枕边摸出剪刀，把二寸长的红指甲齐根剪下来给宝玉留作纪念，并脱下贴身的红绫袄，和宝玉互换了内衣穿。
她嘱咐他：如果有人问起不必隐瞒。“既然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报复，充满了孩子式的赌气。
曾经唯恐被人误解，如今索性叫人误解，作为对自己担了虚名的一点补偿——原来她也是爱他的。只是当初太没心没肺，错把他乡当故乡，误以为来日方长。
曹公给晴雯的评价是“使力不使心”，这五字真是一针见血。
红楼一梦，小姐公子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可以称得上是梦。至于这个梦里的其他人，对不起，大家过的都是最现实的生活，越是贫瘠越是如此，和今日的残酷职场本质上没有区别。
出色的人应该早早明白这个道理：
你想与世无争，又自认无欲则刚，但对不起，实力摆在那里，哪怕与世无争，别人也怕你争；再自认无欲则刚，别人不信你无欲，只会攻击你的刚。
了解自己的价值，努力摆脱原生阶层，进入到和自己匹配的群体里去是一种思路。
往高处走，远离低段位的内耗与倾轧，反而安全。
你看晴雯给过黛玉闭门羹，但黛玉何曾记仇过？
但换了王善保家的你试试，不找机会搞死你不罢休。一样的事情在不一样的圈层，结局截然不同。
不愿意上进，信奉平凡可贵平淡最真，也是另一种活法，但基于对人性的了解，需要修炼出更高更圆融的生存智慧。
晴雯的结局，是孤独地死在一方冰凉的土炕上，咽气前直着脖子喊了一夜的“娘”。
见识过人心凉薄和险恶，奄奄一息间，如同顺水漂流被卷入旋涡的树叶，会在安静的水洼重新漂浮上来一样，最原始的诉求浮现了出来。
她渴望再次回到恍惚的亲情记忆中去，被收留，被悦纳，被安妥地包容疼爱。
可惜，短暂的生命如烟花绽放一瞬，命运吝苛到没有一点富余时间给这个漂亮姑娘，让她查漏补缺、反省成长，成为一个更成熟完善的自己后，再次出发重建幸福，就粗暴地戛然而止。
多么令人心碎，她只活到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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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 |《红楼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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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十点读书签约作者。文史类专栏作家，著有《百看红楼》系列，被媒体评为“年度最不能错过的十大红学书之一”，入选2017年五月全国文艺联合书单。新书《安知不是梦中身：百看红楼》当当、天猫等各大网站热卖中。公众号：时光雕刻的萝卜花。本文首发十点读书(ID：duhaoshu)，超2900万人订阅的国民读书大号，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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