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生未能谋面的妹妹

到了预产期,我还没有任何生产迹象,遂去医院做B超。
明知不会得到答案,我还是问那两个和蔼可亲的女医生:“是男孩还是女孩呀?”她们笑了:“你喜欢啥就是啥!”我轻声又深情地道:“我喜欢女孩。”她们一下子不做声了。
在医生的沉默中我得到了答案,真相一定与我的愿望相反,我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女儿了。
一周后,我的儿子恪含出生。有那么一瞬间,怅然失落甚至超过了做母亲的欣喜与激动,我不能接受生了个男孩儿的事实。
儿子极健壮,很少哭,也不闹毛病,因为没人帮我带娃,所以我一个人带也毫不吃力。可是我仍然在话语之中无数次表达喜爱女孩的心愿。有一天,他围起了我的花丝巾,笑得露出几颗小牙,仰起小脸看向我:“妈妈,你看我像不像小姑娘呀?”紧紧地抱住他,把他的脸贴近我的心脏,我感到自己的执拗伤害到了他。
为了让他听话,我总是强调生他时我有多么痛,险些丢了命,当一个妈妈生个娃有多不容易。儿子终于叹了口气道:“唉,你总说要再生个小姑娘。你要是真的生了小姑娘,她将来不也得肚子痛么?”
这个小小的娃也认真地和我讨论为什么不能再给他生一个妹妹的问题:“好吧,妈妈,那你就给我生一个妹妹吧!”
我说:“不行,国家政策不允许呀!”
他一脸的茫然:“国家是谁呀?他咋那么厉害呢?”
没办法解释清楚,我只能生一个娃,没有权利再生。如果我再怀了娃,必须让她死于胚胎状态。我的孩子,将永远也不可能拥有一个妹妹。
而在乡村的砖墙上,我们常常能看到这样的标语:“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只生一个好!”“一人结扎,光荣全家!”“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我的学生小曾说,他是超生的老四,罚到后来交不出钱,家里连电视、桌子都给村上给搬走了。他的二姐不姓曾,因为送到亲戚家抚养,改了姓。
一个朋友的独生女儿在二十岁那年被慢性病夺去了生命,她从此患上抑郁症,不得不早早离开工作岗位。失独的她偶尔出门,眼神呆滞,行走艰难。多么姹紫嫣红的花她也看不到,多么沁人心脾的芬芳她也闻不到,意外降临的冰雪实在太大了,她再也回不到春天。
生育上升到国家的高度,有体制因素,也有历史原因。有限的土地,爆增的人口,特定的时代,注定我们要成为牺牲的一代。有人总结几大人生失误:1999年花大价钱把乡村户口转为城镇户口,2004年以前没有买房子,2019年把子女送到国外读书 ……不过我们无可选择,却好像也有人生失误。
在李白的《寄东鲁二稚子》中,我重新认识了一个有别于醉仙狂人形象的慈爱的父亲。“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念此失次第,肝肠日忧煎 。”
以前一直认为李白无牵无挂仙游世界,原来在诗仙酒仙形象的背后,他也有儿女柔肠,原来他的一双儿女如此堪怜。真是艳羡古人生育的自由。原本生育是一个人自身携带的人类的自然职责,也更多地是我们承担爱与希望的社会职责。古人肯定无法想象,到我们这一代,所有人都失去部分生育权。而未来再过几代,是不是也会把一个时代的计划生育当成是一个不能理喻的传说?当独生子女的弟妹们失去来到这世上的一切机会时,说不清我们到底是负担轻了还是承载重了。
在做了无数个生女孩的梦之后,在已人近中年时,开放二胎政策终于来了。
和女友们讨论生不生二娃时,大家展开了热烈的想象。
我们五十岁时,二娃刚上幼儿园。我们去接娃,小朋友会说:“娃娃,你姥姥来接你啦!”二娃还没上小学,大娃的娃已出生了。我们是带自己的娃还是带娃的娃?大娃的娃和二娃的关系,也会不断被陌生人误读。当我们垂垂老矣,娃才刚上大学。我们不只财力精力有限,能陪伴她的时光也太有限。何况,我的一些女友刚刚四十岁,就已经意外地提前失去了生理期,她们生育的机会也极有限。仿佛不知谁跟我们开了个玩笑,你甚至无从表达愤怒和不满。
亲爱的娃,你注定孤单生长,孤独终老,和自己的妹妹永生不能谋面。我们甚至试图养一只宠物来抵消娃的孤单。命运就这样被早早写好,除了接受,除了想象另外种种可能以慰遗憾,我们个人其实无能为力。在特殊时代背景下生存,很少有人能脱离这些轨迹。
只有相对自由的一小部分人,有钱的富豪、大明星、《从北京到西雅图》中的“小三儿”,才能接二连三地到美国生子。或者像张艺谋,在国内超生三个娃也能交得起七百多万的社会抚养费。
唯愿我们的后代,多些选择的权利。愿他们可以自由地选择生与不生,生多生少。优良的基因被更多地传承。春天有更灿烂的桃花。秋日有最绚丽的红叶。谁的妹妹,她天真烂漫,幸运地被爱环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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