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月光上路
小时候的月亮很大,跟着人走,像在冷笑。是大人对孩童的那种有些捉弄意思的冷笑。我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它跟着我。我走过小树林,它跟着我。我到屋后去,它在屋前等我。我睡下,它在窗外把无数双光线手伸进来,我哪也躲不了了。我老是想家。
姥姥的小屋很小,感觉姥爷能挣很多的钱,我有很多玩具和好吃的。每天姥爷下班前,我扫好地,然后跑到门口等姥爷,为了第一时间翻他的大包。里面不是大饼干、水果糖,就是布娃娃和积木。我把布娃娃的胳膊腿儿撕开,发现里面原来装的是锯末子。我撕纸,撕一切能撕的东西。有时偷姥姥的剪子剪东西。出水痘了,我把所有的痘痘都挠破。这些,都是因为我想家。
我终日被四宝欺负,他把我的小花罩衫挑在一根木棍上,在院子里飞奔。我大声哭喊,声嘶力竭。四宝跑得快,姥姥的小脚追不上他。我是离开家的孩子,他比我还小,就这么欺负我,让我更想家。
我老是哭,表哥表姐们就喊我是“哭巴精”,是“卖干虾的“。我想家的时候,我受委屈的时候,二宝哥就是从天而降的神瑛侍者。二宝哥斥责他们给人起外号,没礼貌。他放学回来,带着很红很红的红领巾,映着极红艳的脸蛋、嘴唇,和画报上的少年英雄一模一样。一直到我后来十岁时再回去,二宝哥仍挥起拳头说:“小妍,谁敢欺负你,你告诉二哥,我收拾他!”
为了逗我开心,二宝哥撕了作业本给我折纸飞机。他折的飞机飞得特别远。二宝哥把他的轻铅笔送给我写字。我笨,只会画圈圈。可是二宝哥说:“看我们小妍,画的月亮多像啊!”
那个圈圈,只有在善解人意的二宝哥眼里才是月亮吧?我就告诉他:“二宝哥,这是白城的月亮,不是前郭尔罗斯的月亮!”
“好好好,是白城的月亮。我的蜡笔给你,你给它涂个色吧!”涂了明黄色的月亮被二宝哥粘在了墙上,大人们一表扬,我好像就没那么想家了。
有一个晚上,我跟着二宝哥去七姨家送树苗。树苗很长,二宝哥扛着它们,像个少年英雄。我也要扛一根,他不让,说我跟着他走就好。回来时,有很好的大彪月亮高挂天心。月亮驱散了星光和云彩,成了整个夜空的君王。我们在洒满银色月光下的大路上走,春天的空气清新又温润。二宝哥摆动手臂,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小船就这样劈开了月光的波浪,大树红墙沉默着立在岸上。他歌声的双桨闪着月光的银亮,远远跑在我们前面。歌声里还有一只神鸟,蓝色的翅膀掠过我肩头和耳畔,飞向不知名的所在。
上初三时去前郭过年,二宝哥在大学里放寒假在家。初一早上,我和大宝哥、二宝哥和四宝一起去大姨家拜年。朝阳给雪地染上霞彩,二宝哥描述的大学生活真令我神往。虽然他因为意外失利未能如愿考取清华,错失了高考状元的宝座。
姥姥说:“我这二孙子能说会道,没酒没饭送你四十里地。”二宝哥长得帅,学习好,会说话,能办事,简直无所不能。他太优秀,是所有人学习的样板儿,是记者镜头里的三好学生,也是板报上受表彰的标兵。在人们眼里,他注定上最好的大学,拥有最辉煌最完美的人生。
姥姥有六个孙子,从大宝一直排到六宝。二舅家的三个男孩儿,是大宝、二宝和四宝。大宝优秀,高考是整个考区的第一名。二宝没有拿到第一,几年后四宝为二舅家雪耻,不仅拿了第一,考的还是北大。我五岁离开姥姥家回到自己家,二舅说我要是一直在他身边,他也能让我考上北大。我考不上,不相信他的话,只知道是对我的安慰。二舅还说不兴亲上加亲了,不然就让我嫁给二宝哥,省得他找对象费事。这话我信,二舅特别喜欢我。四宝欺负我,只有二舅会狠狠教训他。
大学毕业留校工作,二宝哥夙夜惟寅,泽雨无偏。只要他尝试的,不是第一就是最好。那时流行找高个子有才华的王子,二宝哥才华有,成年后个子稍嫌矮了点——那也实在是上苍对天才和平庸人之间的一种平衡,自己又要求高,亲事就拖了些时日。后来他果然找到了可以达成他珠联璧合理想的二嫂。二嫂不仅贤惠貌美,还是计算机博士。二宝哥的儿子汲取父母所有优点,聪明、俊美。他们有人人艳羡的意料之中的完美家庭。
哥几个开始相约大学毕业都去哈尔滨。二宝哥、四宝和五宝在哈尔滨定居后,大宝却去了北京。他们又相约去北京——反正有才能的人就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二宝哥和二嫂去了北京一所大学工作。然则帝都生活却离间了他们,这成为我们许久都不能接受的现实。
然而,还有我们更不能接受的现实。在这样一个初春的凌晨,大地还在沉睡,二宝哥却远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敛起我们童年时所有的月光,就这样上路了。这世界没能为卓有才华的人留下更多的时间,只把更多的惋惜和怀想毫不吝惜地抛给思念的人。二宝哥不得不把那条大家曾一同搭乘的月光小船弃下了。
直到最后一刻,二宝哥都是清醒的。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可我知道肉体的苦痛定为他所不屑。只有在他高贵的精神世界里,苦痛才被格外放大。我到不了他的彼岸,可是我要暂时放下手边的一切,去追他一段路。我要让他的声音,化作中年时段最稀有的月光,留下来供我们珍藏。
在八宝山,二嫂回来了,她泣不成声,哭成了泪人。她的泪水,浇灌了他们一生的牵绊。原来,那牵绊没有什么能阻隔,连生死都不能。遗像中风度翩翩的二宝哥,在泪光的映照下,仿佛若有所言。至于二宝哥说了什么,想听到的人自会听到的吧。
你说要保护我的样子,至今仍历历在目前。可是,二宝哥,走了那么久那么久,生活早已教会了我,在种种不公正待遇面前保持隐忍。二宝哥,就算被卑鄙、虚伪、污浊和强权所欺凌,此刻我又能怎样倾诉?即使曾深陷重重荆棘,还要犹疑面上是否需强颜作笑。我摸索着,找不到那双桨。而你连活着的权利都被剥夺,我也唯有在泪水的潮涌中沉默。
题图为我亲爱的蜜友
画家杨一一手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