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八九)“盼归情境”

(感谢“大余朗读者”兰泽)

“盼归情境”

(一)

中国诗文中最经典的“送别情境”是“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着眼点在“伫立”“瞻望”;最经典的“盼归情境”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着眼点在“误”字。一个“误”字,把盼归的情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

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轰隆隆的雷声响起,这声音就像您的车子到来的声音一样。

傅玄《杂言》:“雷隐隐,感妾心,倾耳清听非车音。”——轰隆隆的雷声响起,让我心里为之一惊;但倾耳细听,才发现不是您车子的声音而是雷声。

这两段文字写的都是盼望心上人到来,误把“雷”声当“车”声。

司马相如用“象”,描绘误听“雷”声像“车”声时的心理,希望顿生情态跃然纸上;

傅玄用一“非”字,写细耳聆听之后发现是误听,展现出期望覆灭的失望。

二者一写乍听时的惊喜,一写明辨后的失落,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

我们再看唐和凝《江城子》:

  竹里风生月上门,理秦筝,对云屏。
               轻拨朱弦,恐乱马嘶声。
               含恨含娇独自语,今夜月,太迟生。

女子等待着心上人的归来,然而左等右等,等不着,于是拿出筝来自我消遣;然而手在琴弦之上,耳朵却在围墙之外,细细搜寻马儿归来的声音。

弹筝以自娱,是等待的无聊;而弹筝时一心二用,平静外表下是内心的焦躁。

这与司马相如和傅玄所写的情境相比,情感由单变复,情致更深了一层。

(三)

我们再看尹鄂《菩萨蛮》中的一段文字:

少年狂荡惯,花曲长牵绊,去便不归来,空教骏马回!

司马相如和傅玄把“雷声”当作“车声”,误听时高兴与确认后失落形成对比,同归落寞。

此处不讲车而讲马,但同为交通工具。但这里,马确实归来了,不是误听;然而,归来的马上却没有所期望的人,人在欢喜之后的失落感又进了一层。

(四)

唐无名氏《醉公子》,有人感叹其“八句五转”,极尽曲折之妙。

它的起句是:“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它与尹鄂相同,马儿车儿回来了,不是误听。

但其结句曰:“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尹鄂说只坐骑回来了,坐骑上却没有人,突出兴奋之后的失望;此处讲人虽回来了,但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与不回来没什么两样,旧曲翻新,又多了一层波澜。

(五)

古人说,善于写诗的人,要会“下转语”,要会“翻案”。

这里,傅玄的诗对于司马相如赋,尹鹑的词对傅玄的诗,无名氏的这一篇对于尹鄂的词,可谓是下转语,翻成案最好的例子。

(相关材料见《管锥编·全上古秦汉三国六朝文·一九  全汉文卷二二》)

附原文:

方回《桐江集》卷一《〈名僧诗话〉序》谓禅宗下转语,即“善为诗者”之“翻案法”,尤侗《艮斋杂说》卷六亦谓禅偈用诗文之“翻一层法”,窃意傅玄诗之于司马相如赋,尹鹑词之于傅玄诗,以及无名氏此篇,皆下转语,翻成案之佳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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