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小说连载)作者:唐梦
那年那月
从那以后,丫头不敢离家也不能上学了,因为她妈妈的精神彻底崩溃了,竟完全失常了。她不认识了身边朝夕相处的亲人。她常常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立正、举手报告。她的报告词很独特,她说:“报告毛主席,我向您保证,斧子没有反对您,斧子是个好人。毛主席,您就放他回家吧!”斧子是丫头爸爸的绰号,小鬼子投降后,矿山成了中国最早的解放区,丫头的爸爸和工友们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努力尽快恢复生产。丫头爸爸那时血气方刚,干起活儿来浑身是劲,接下个任务,便其嚓咔嚓地完成得挺好,当时的矿山领导夸他:“行!有两把斧子。”后来“斧子”就叫开了。可是,别管丫头妈怎么保证,丫头爸也没有回来。丫头还得不时地给“牛棚”里的爸爸送饭。平时是不用送的,但年迈的姥姥惦念着丫头的爸爸,说牢里的饭是不会吃饱,更不会好吃的,便不时地琢磨点儿吃的,让丫头送去。其实爸爸没有蹲监牢,只不过是被关在“牛棚”里,那“牛棚”就关“牛鬼蛇神”的地方,但这些跟姥姥说不清楚。姥姥耳背,只能听清一两句话,还得在她的耳边使劲地喊。送饭也是不容易的事。造反派说是怕传递消息,是不让送的。但丫头去的次数多了,慢慢地也就摸出点门道来。丫头看到看守中不只是造反派,还有几个红卫兵,红卫兵都是学生,学生之间沟通比较方便,一来二去的,丫头和他们熟了,他们便给丫头行了些方便。那几个看门的造反派大多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后来,丫头知道了他们都是矿上的职工,爸爸在平日里和工人们关系不错,他们也没怎么难为爸爸。
丫头的爷爷原籍是山东人,当年从关里逃荒来到东北。爷爷一家人沿着铁道线走,走一处丢下一个儿子在当地打工,等到了黑龙江,爷爷的八个儿子只剩下了两个,而且分别在东北的两个矿山城市工作,因此,丫头家就只跟这个离得最近的叔叔家有来往。叔叔家的堂哥有一天来到了丫头家,堂哥说,他是和同学们一起被派到这里,来看守另一批被关在南大营的反革命分子的。他是偷偷来的,他怕人家发现他有一个走资派的亲戚,来时把红卫兵的袖标藏了起来。丫头好想堂哥能多呆一会儿,因为丫头太寂寞了,身边的亲戚都不敢来了,后来丫头才知道,原来住在这个城市里另一个区的舅舅也挨整了,因为舅舅在抗战时期给抗联战士带路去过苏联,平日里爱吹牛的表哥不知怎么给说出去了,结果舅舅被当成了苏修特务,一直到文革后,舅舅才被平反,还补发了一纸“革命老人”的证明。那是一个非常时期,人们不能自保,当然也顾不上亲人了,丫头后来理解了舅舅他们。整天对着耳聋的姥姥和精神失常的妈妈,让丫头觉得自己也快疯掉了。可堂哥说,他不敢呆长,只匆匆看过就走了。他说,要叫别人知道了,他的红卫兵也当不成了。丫头明白堂哥的心思,丫头原来也是红卫兵的。丫头爸被揪出来的第二天,丫头就被清除了红卫兵队伍,尽管丫头能把《毛主席语录》从第一页背到最后一页也没用。从那以后,丫头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次,街道的军代表还把她找了去,在街道主任家让她看了一沓子被教育对象的所谓事迹材料,要她跟父母划清界线。丫头心里惦记着家中有病的妈妈,怕姥姥一个不留神妈妈就跑出去。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材料,很快地便把它们还给了军代表。军代表说,看完了?丫头说,看完了。军代表说,知道啥意思不?丫头说,不知道。军代表说,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要背叛你的家庭,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丫头抬起头,直视着军代表的眼睛说,我本来就是已经教育好的子女,我的爸爸妈妈把我教育得很好。我爸爸入党的时候,东北刚刚解放,你那时候还没参军吧?丫头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却把军代表气得够呛。军代表生气地叫道,你态度不好,你要端正态度!丫头才不怕哩,多大个官呀!不就是个支左的连级干部,转业到地方顶天能在矿上弄上个区队长当当,还不是爸爸的手下的兵。丫头说,这些不关我的事,我得走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呢,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复课闹革命。丫头走的时候把房门狠狠地摔了一下。她以为街道主任那个胖女人一定会骂的,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不过打那以后,军代表再没有找过她,可能是绝望地放弃了对她的教育。其实,后来想想,那个军代表当年也不过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在地方上支左,不过是想出些成绩而已。况且在那个狂热的革命年代,他和街道主任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的。
妈妈仍然神志不清,除了每天哑着嗓子向毛主席呼救,还时常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唱着跳着。妈妈唱得最多的是:“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贫下中农瞧着你,心里升起红太阳……”丫头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名字的歌,只是看着妈妈在那扭着、唱着,唱得姥姥的泪流不断,唱得妞妞心里乱乱的。
春天终于来了,尽管春脖子很长,但丫头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二哥从农场回来,背着要拆洗的棉被,挎了一黄书包的老头鱼,还带回了一把达达香。丫头学着以前妈妈缝被子的样子给二哥缝被子。但丫头没做过这活儿,一不小心就被针扎了手指头,雪白的被子上就留下了点点的血迹。一次,在炕上坐着的妈妈好像清醒了,她问丫头在给谁缝被,丫丫回说,给二哥呀!“谁是你二哥?”丫头抬起头看看还是有些糊涂的妈妈,因为辛辛苦苦地缝被,因为被针扎破手而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一下子就涌上来,泪珠子劈哩叭啦地落在被子上。后来二哥在农场呆久了,也学会了一些针线活儿,被子就不再背回家了,但丫头还是常常要为二哥缝补手套,天冷的时候二哥带着手套干活儿,手套就特别爱破,每一次回来,丫头都要找出新布角补上破洞,因为手套上的布被磨得很厚很硬,所以丫头依旧是常常被针扎破指头。
当插在罐头瓶中的达达香的骨朵全开了的时候,丫头的爸爸被放出来了,因为矿山要全面恢复生产,当权的造反派要爸爸戴罪抓工作。丫头感到爸爸变了许多,原来的爸爸爱唱歌,出来进去的,嘴里总是哼着那首“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歌,而且百唱不厌,可现在的爸爸总是沉着个脸,原本不会抽烟的他现在也抽得成了瘾。那时爸爸早已不开全资了,单位只给开基本生活费,爸爸买不起好烟,家里便整天充满了劣质的烟草味。那年的秋天,社会和学校开始动员学生上山下乡。丫头报名了,丫头不知道等着她的是什么,但她想早点离开这个家,这个家太沉闷了,尽管后窗上的砖已经扒掉了,但仍让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想到广阔天地去,而且心里暗暗地想要让大家看看,她去的是兵团,是解放军的序列,她要当一名好战士,她的爸爸不是反革命,她也不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把年迈的姥姥和生病的妈妈都留给了爸爸,然后便豪情万丈地出发了。
在爸爸的精心照料下,丫头的妈妈终于在精神完全失常了整整八个月后的一天清晨里清醒过来,她可以认人了。爸爸写信给丫头,告诉她这个消息。爸爸说他原以为妈妈的病不能好了,已经考虑送妈妈去精神病医院了,但却总是狠不下心来,他怕妈妈在那个没有亲人的地方受委屈,但爸爸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实在是吃不消了,更主要的是那时看不到她的病有好转的迹象,因此想让妈妈得到专业的治疗,但据说精神病医院治疗要用电疗等方法,病人很痛苦的,正犹豫期间,妈妈终于清醒过来了。妈妈病好了,爸爸和丫头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家里的一件喜事,但这件喜事对妈妈来说则不尽然,因为从此她陷入了更大的悲哀――她明白了,她永远地失去了她心爱的孙女妞妞。妈妈后来一直生活在没有为大哥大嫂看好孩子的自责之中,她的后半生少了许多的欢乐。妞妞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那年那月走远了。小城不再是过去整日飘着烟尘的那个灰濛濛的矿山了,小城在共建和谐社会的口号声中天天在变样,市里的亮化工程让它变得一天比一天漂亮,漂亮得在东北这疙瘩也小有名气了,人们的精神面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这里还不是很富裕,但人们安居乐业。从这里走出去的丫头后来也从兵团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上了一名教师。她给学生上历史课,她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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