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直播间里的中年女性们
这些中年女性,约七成来自三线以下城市及乡镇,在城市化推动的中国家庭结构转型过程中,她们往往处于更脆弱、更敏感的位置。她们在生活中无法寻找到足够的情感支持,只能涌进短视频平台的情感直播间,寻求慰藉、陪伴与帮助。
涌入情感直播间的中年女性
距离丈夫去世已经整整两年了,但邹明芳的微信头像和相册封面,依然是三年前她和丈夫在两人的结婚纪念日拍摄的婚纱照。那年她已53岁。照片中,身着婚纱的她紧紧依偎在丈夫怀中,下巴埋进对方的肩膀,神情犹如一个年轻女孩。
丈夫曾是邹明芳的依靠。他去世那一年,邹明芳一下子瘦了30斤。即使在儿子的婚礼上,她都要用尽力气忍住眼泪,“双腿是抖的,连心都跟着抖”。
邹明芳前半生的经历,是上世纪许多选择“为家庭牺牲”女性的缩影。她和丈夫原本都是首钢机械厂的国企工人。年轻时,她在工作上极为要强,绝不肯落在别人的后面。结婚生子之后,考虑到年幼的儿子和身体不好的公婆没人照顾,邹明芳决定辞掉工作,专心照顾孩子和老人,而丈夫则下海打拼。就这样,自30岁开始,家庭就成为了邹明芳的全部。
也正是因此,当丈夫于2019年6月突然因心梗去世后,邹明芳感觉自己的生命一下子空了,尤其是“每天傍晚6点”。“那是我丈夫下班回家的时间。以前我早就做好了他爱吃的红烧带鱼等着他,但现在,已没人需要我等了。”
《倒数第二次恋爱》剧照
当邹明芳面对心中的巨大缺失茫然无措,甚至想过“一死了之”时,去年8月,妹妹为她下载了一个短视频软件解闷。她无意间点进一个直播间,里面是一位女主播在为一对夫妻做情感调解。这场面,既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又被女主播直爽的性格吸引。“那女主播快言快语,说话也有趣,跟我年轻时一样——我原来也爱笑爱闹,是个热心肠。后来辞了工作整天围着家里打转,生活才越来越死气沉沉。看到这位主播,我好像回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邹明芳进入的,是晓文的情感直播间。
情感直播是近两年在某短视频平台涌现出的新直播类别,对应着近3亿中小城市以及农村的中老年人粉丝,以及他们被主流精英话语折叠的情感需求。晓文的粉丝量有500万。他们之中,约七成来自三线以下城市及乡镇,35岁以上的中年人占大半,其中大部分是女性。
从电视台走入直播间的主播晓文
做短视频情感主播前,晓文是一名电视台的主持人。在都市生活与精英话语中浸润已久的她,以为所有人都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也都会使用互联网。直到做了主播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粉丝中,有的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有的只读到小学二年级,还有的从未上过一天学。
经常有人来求助说自己遇到了家暴,想离婚,却不知道离婚协议书怎么写,或者该去哪里办手续。也有的女性发来私信问,自己结婚时只有十几岁,没有领过结婚证,现在要离婚,怎么补办结婚证。还有一位来自贵州的23岁女性跟她连麦,说老公出轨,自己跟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晓文一问才知道,她初中还没毕业便辍学,被家里安排结婚生子,如今孩子都8岁了。
晓文逐渐明白,一些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和网络工具,对她的粉丝而言却是陌生的。“互联网这个'虚拟’世界,反而让我看到了许多更现实的东西:不是所有女性都拿着大学文凭,上班之前搽好口红,坐在电脑前办公。我也慢慢学会了理解和接纳不同的认知频率。”
解决问题,还是暂时陪伴?
那是晓文入驻短视频平台两个月后接到的一通连麦,电话那头儿的女士带着乡音的恭敬语气让她印象深刻——对方一口一个“老师”地喊着,好像在称呼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来电者叫丽萍,30多岁,家在青海农村,有一个还在上小学的女儿。她自己需要从早到晚在建筑工地做大锅饭,吃住都在工地,没时间照顾女儿,只好把女儿放在班主任老师家托管。自己每个月3500元的工资,有2000元要寄给老师作为女儿的生活费;女儿爱跳舞,又要拿出1000多元给女儿报舞蹈班。自己一个月除了工地的免费吃住,只能留200元零花钱。而她的爱人,3年前去新疆种棉花,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寄来过生活费,连电话都很少打。
丽萍说自己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不知道还能从哪里寻求帮助,这次连麦是想让晓文帮着给丈夫打一个电话。“老师,我很想让我老公跟我好好说句话,我也很想他,可是我不知道咋说。我俩一打电话就吵,说不上一分钟就挂了。”
插图|老牛
晓文拨通了那位丈夫的电话。她没有斥责对方,而是先表示赞赏和关心,体谅他独自在外打工的不易。随后,她提到了他女儿的一篇作文。作文里写,平时全靠妈妈辛苦打工养活自己,已经快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了。男人听后沉默半晌,说自己一心在外工作,平时跟妻子沟通不畅,因此并不知道家中生活条件这么艰苦,也不知道妻子女儿原来这么想念、需要自己。
在晓文的建议下,丽萍和丈夫在直播间通了电话。电话刚一接通,丽萍就号啕大哭,哭了整整三四分钟。
“她有很多情绪需要宣泄。在我的直播间里,经常会遇到这种有着'丧偶式婚姻’的女性,伴侣出门打工挣钱,妻子在家一个人带孩子、照顾老人,有的自己也在打工,负担极重,却长时间缺乏关心与陪伴,无法满足正常的生理需求,连家中水管坏了都不知找谁修。日积月累,必定有许多压抑、委屈甚至愤怒。而这些情绪,平时根本没有一个抒发的出口。”
2021年8月,本刊记者也进入了晓文的直播间。在驻留的4个小时里,直播间是热闹的。晓文用她作为前电视台主持人的专业精神和活泼亲切的风格,包括学来的东北乡音,承接着各种情绪,也不时地开一些能活跃气氛又无伤大雅的玩笑,努力让整个直播间洋溢着欢快的气氛。邹明芳渴望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从8月的那天起,为了收看直播,邹明芳每天上午11点会准时出现在晓文的直播间,一待就是4个小时。
或许,对于邹明芳而言,对直播的等待,就像曾经每天坐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一样。可是,晓文,这个远在千里之外,同她永远隔着一层手机屏幕、拥有500万粉丝的主播,是否真的能够填补她丧夫的创伤,代替曾经的“家”,给她一个能够依赖、支持和陪伴的精神支柱?
对此,晓文坦言:直播间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像丽萍那样全家团聚的故事是极少数,更多的时候,情感主播起到的只是短暂倾听与陪伴的作用。有许多次,对方连麦过来,也说不清自己的诉求是什么,只是哭,或是大骂自己的丈夫。情绪宣泄完了,问题却依然在。有时遇到实在棘手的问题,比如复杂缠结的家庭关系、代际创伤,晓文也会建议对方找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寻求帮助。然而,前来直播间求助的女性,往往既缺乏经济基础,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寻求心理咨询师的有偿帮助,专业的心理咨询对她们而言,是陌生和遥远的。
《告白夫妇》剧照
短视频平台上的情感直播间,对应的是现代社会里的中年人所处的情感支持断层。 他们出生于上世纪60〜80年代, 像邹明芳这样五六十岁的女性, 她 们往往在青年时期就回归家庭,与社会脱节,一旦因为 孩子离家、丧偶、离婚而面对孤独的生活时,这种由“紧”到“松”,从亲密到孤独的落差,会让她们难以接受。
与之相对的是三四十岁的女性,尤其是乡村女性,城市化的发展正在推动她们离开土地,走出家庭,去城市打工,做一个独立的“经济人”。她们一方面与家中男性一样,努力进入城市化造就的经济机器中,另一方面,她们依然担负着母亲这个身份赋予的养育孩子的传统职责和对家庭的情感。这种双重责任为她们带来了更复杂的家庭和情感问题。青海女性丽萍,就是这类女性的代表。
语言的力量
周小鹏是较早关注到中小城市妇女的情感问题,并于去年入驻某短视频平台的专业心理咨询师。在过去多年的一对一咨询和家庭咨询的过程中,她越来越发现,中国30〜50岁的这部分女性是最辛苦的:“她们往往肩负着母亲、妻子、女儿的多重职能,却没有得到社会和身边人的足够关注;她们想在独立个体与多重家庭角色之间取得平衡,却总是遇到阻碍;她们想把孩子培养得更好,也想获得更和谐的婚姻关系,但由于这一代人普遍存在情感教育缺失,她们总是不知如何传递自己的情感与诉求。”
与大城市女性相比,三线以下城市及农村女性对婚姻与感情更为依赖,因为她们面临的生活选择更少。“如果你是一位都市白领,你的婚姻不幸福,或许还可以把重心放在工作及培养各种业余爱好上。但很多小城市的家庭妇女,身边其它资源没有那么丰富,家庭就是她最重要甚至唯一的精神支柱。”周小鹏说。
正在向直播领域探索的心理咨询师周小鹏
然而,从家庭/婚姻咨询的资源来看,由于在国内,心理咨询费用并不包含在医疗保险体系内,需要来访者全额承担,往往只有一、二线城市的人才能承担得起高昂的咨询费用,所以为数不多的家庭咨询师不会选择在工资水平较低的三线以下城市执业。
意识到这一问题后,去年周小鹏决定走出一、二线城市,走出心理咨询师的“舒适圈”,入驻短视频平台,向更广阔的大众,尤其是中年女性,普及情感教育。但具体采用什么样的帮助形式,周小鹏和团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探索。考虑到出入情感直播间的这些女性所处的社会环境,不要说携全家一起接受咨询、调整关系,就连切实而急迫的心理疾病,都得不到足够的重视。
周小鹏曾经接待过一位女性。经过初步沟通后,周小鹏很快判断出对方患有非常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当务之急是先治病。为了防止她病情恶化,出现伤人或自伤行为,周小鹏给她丈夫打了电话,建议他陪妻子寻求专业的药物治疗。然而电话那头儿的男子却怒气冲冲,说:“明明啥病没有,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天天在那里闹。”
周小鹏问他,有没有带妻子去医院看过,对方依然恼怒地说:“三甲医院去过了,脑CT也做了,血液也查过了,哪里都没问题,就是非要'作’。”无论周小鹏怎样跟对方解释,那位丈夫始终认为,根本不存在所谓的精神疾病,只有血液、脑神经出现问题才能叫生病,所谓精神疾病,不过是一种无病呻吟的幌子而已。
回忆起那通电话,周小鹏说,自己感到了“深深的无力感”。这位丈夫其实代表了中国相当一部分人对精神问题认知的缺失,他们缺乏对精神健康的基本认知能力,只能用普通老百姓怎么“过日子”的角度来理解亲人的病理性行为。对精神疾病的重视度尚且如此,因家庭琐事或沟通障碍而做咨询,更被视为没必要。尤其是家庭中的男性,往往会觉得,全家一起接受治疗是一件丢人的事。
既然丈夫和家人一起到场、共同接受咨询的前提很难实现,周小鹏只能开启一种新的“实验”——模拟出一个家庭的日常相处环境,通过教导来访对象在这些场景中的行为(一句一句教她说话),努力让其背后整个破碎的家庭关系得到修复和重组。无论对于来访者,还是咨询师,这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每次接待来访对象前,周小鹏团队都要召开督导会议,大家展开角色扮演,浸入式地与来访者共情,为的是找到问题的特殊性,从而制订方案。
角色扮演结束后,周小鹏会在与来访对象一对一的咨询过程中,同妻子操练“如何说话”——“如果我是你的配偶,你会怎么跟我说?你说哪句话的时候我会觉得不舒服?如果我这样跟你说话,你会有什么情绪?”周小鹏称这个过程为“拆解”,她希望通过这些看似琐碎的问答,教会来访对象了解语言的力量并学会运用它。
中小城市的中年女性在生活中往往处于更脆弱、更敏感的位置
心理学重视语言的力量,它既是疗愈的手段,也是伤人的利器。同样的信息,稍微调换主语,就可能传递出完全不同的情感——“我希望你每晚能多陪陪我”和“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晚才回家?”相比,前者明显有助于打破情绪化的恶性循环,正向地表达诉求。“正确运用语言的力量,可以把'爱’'关怀’这些看起来难以捉摸的情绪,转变成可执行、可表达的东西。”周小鹏对本刊记者说。
根据鲍恩(Murray Bowen)的家庭系统治疗理论,在“恶性语言”弥漫的家庭里,会产生代际传递的不仅是糟糕的沟通方式,还有复杂的情绪纠结(fusion),这种纠结很可能导致下一代出现身体或情绪上的功能障碍。周小鹏希望,通过直播间里的科普,以及手把手的教授,让更多人学会“好好说话”,然后去教育、影响他们的下一代,从而斩断这种恶性循环。
“独立女性”
邹明芳最近正在读苏珊·福沃德的《情感勒索》。这是一本有关摆脱两性关系中不对等情感控制的心理学书籍,邹明芳在阅读中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我觉得那种力量是由内而外的,属于我自己的,即使是丈夫在世时也给不了我的。”
这本书是晓文的小号推荐的,她希望能够以定期带粉丝读书的形式,让这些原本将生命重心过度投注于家庭的女性感到精神的充盈与踏实,帮助她们成为精神上自足的“独立女性”。
在观看各类情感主播的短视频与直播的过程中,本刊记者发现,无论是否是心理学专业出身,主播们都在向陷入情感困境的中年女性传递一个核心思想——如果可能,尽量做一个“独立女性”。
《我的前半生》剧照
在众多情感主播看来,经济的独立和精神的独立,是现代社会给予女性的“时代要求”。周小鹏希望自己能引导每一个前来求助的女性达成三个层面的平衡:自我内心的平衡——培养出自我意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亲密关系的平衡——在这种平衡中,自己的需求和情绪是被重视的;社会系统的平衡——根据自己的优劣势,在更大的社会中找到自己最满意的位置。
对她而言,仅仅帮助女性“把日子过好”,解决婚姻关系中的一地鸡毛是不够的,也是治标不治本的。好的关系的底层支柱是安全感,只有女性平衡好各方面关系,寻找到自我价值,才能真正地获得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在周小鹏的来访者中,有一位成功迈出了第一步的女性——肖娜。她曾经是一名性工作者,来自农村,没有接受过教育。对她来说,早年的经历是生活所迫,前两任男朋友也只是将她当作赚钱的工具。如今她已经30多岁,看了周小鹏的视频之后,才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前半生都像工具一样,被人利用,又不断被人抛弃。平生第一次,她开始想成为“自己”,成为一个值得被爱的、完整的人。
《问题餐厅》剧照
“我们不能强求她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所谓的'独立女性’。”周小鹏对本刊记者说,“因为她原本的生活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捂住了眼睛,这双手把她困在了恐惧里。但我们可以帮助她把这双手取下,让她看到一个新的、不再充斥着伤害的世界,这样她就会有迈出第一步的力量。”她们当时商议的计划是,让肖娜选择一样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去学习。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肖娜想起自己小时候特别羡慕旁边城镇中那座小小的蛋糕坊,温厚柔软的蛋糕,凝聚着她对世间所有甜美和温柔的想象。于是,在周小鹏的鼓励下,肖娜开始坚持每个星期都去学习做蛋糕。
几个月后,周小鹏收到了一个精致的蓝色盒子,里面是肖娜自己做的月饼。月饼中附上了她的留言:“你当初跟我说,让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价值与快乐,我于是真的在努力寻找它。如今,在做点心的过程中,我终于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工具,而是一个完整的、在生活的女人。谢谢你,让我的人生从此不一样。”
(采访对象要求,邹明芳、丽萍、肖娜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