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无力
对喜欢写字的人来说,写字无疑是快乐的。看着一个个字,因为自己的调遣和组合,而呈现出别样的意味,让人或感动,或愤慨,或有所思,或有所悟,那种成就感和成就感,是旁人难以体会的。那时,人甚至极易犯昏,以为自己多么厉害,文字的力量多么强大,似乎“兴邦”或“丧邦”,都不过三五几句话,一席笑骂中。
古代的文人,大多如此。张载的“横渠四句”最为典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虽则他所说的,是宋明理学的宗旨,但也不妨看成他先生的心志。心志虽大而美,效果却实在是”大得不突出,美得不明显“。
当然,也有觉得万念俱灰的时刻。伤感、失落、悲观甚至绝望。脑袋空茫,身心萎靡,生活,似乎只余下了灰。厌倦一切,包括文字,甚至害怕了与文字的沾惹和接触。哪怕是过去曾引以为豪的。那时,人又极易哀叹自己的脆弱,单薄,文字的渺小、无力。倘若像辛弃疾那样:”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恐怕多半会”悔不当初“。“百无一用”的感叹,往往生发于这样的时刻。
百无一用的,是书生,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文人。
前些年,就已经不再写诗了。因为感觉到写诗的无用。一个人总做无用的事,是容易生出绝望的。徒劳而无意义,会让人渐渐厌倦了自己。所以,当别人再提自己那些所谓的旧事,成绩或荣耀,都不由脸红。虽然事实上,也还偶尔弄些应景的分行文字。有时,出于真情的涌流,也还会写些仅供私人阅读的所谓的诗,但已经不会再觉得自己是在写诗,不会再觉得自己的诗,能用多大的意义和作用了。
“5.12”大地震后,看到了很多人的激情,或诗歌,或文章,记录灾难,表达悲悯或愤懑。照理,也该记录一下,但至今没有什么像样的。灾难太巨大,近10万条人命面前,再了不得的文字,也是无用的,再饱满的感情,也是无意义的。甚至,再怎样宏大的胜利,也毫无胜利可言。灾难已经发生,逝者已逝,再怎样的抒发、表达和记录,都不过是活着的人,表明自己还在活着的一种方式。倘若再美化和虚饰,则更是耻辱。阿多诺曾说: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一种耻辱。那正是基于他的疼痛和警惕。
这并非为自己开脱,或要针对什么具体的人事。我只是想说文字的无能和无用。我只是想说,操持文字的人,经常都会有的那种无力感。
大悲无言,至哭无声。在真正的伤痛面前,言语和哭泣,恼怒或咒骂,这些形式的东西,都不可能涉及到问题的本质和感情的本身。骆宾王有一枝如椽大笔,仿佛可以横扫千军,但那慷慨激昂的檄文,只博得则天女帝的粲然一笑。“斗酒诗百篇”的李谪仙,妙笔仿佛可以生花,但在清醒的杜甫看来,那“千秋万岁名”,还是抵不过“寂寞身后事”。想通过文字,去影响或改变,摒弃或挽留,那不过是痴人说梦,或诗人写诗——在梦中,自我是可以相当地庞大,而在诗中,诗人也大抵可以犯些昏。比如说,以为靠几行诗,就可以留得美人醉,或抱得美人归。这实在是文人的通病。
然则,梦总有醒的时候,诗也有完的时候。而生活,还得继续。在残酷而沉重的生活面前,文字依然是单薄的,轻飘的,甚至无用的。它甚至抵不上某个官员的一声轻咳,或者某些商人兜里的几张大钞。据说,海子生前,穷困之极,曾到一酒馆,向老板乞求,想朗诵几首诗,换一杯薄酒,最终,他是被老板羞辱着哄出了门。而此后不久,年轻的诗人就在山海关的铁轨上,把自己的生命写成了绝唱。
说到底,文字不过是文字本身的事,再优秀的表达,也不过是表达,再犀利的批判,也不过是批判。费尔南多·佩索阿说:“一个荷马或者一个弥尔顿能做到的,不会比撞击地球的彗星更多。”倘不知道佩索阿,但下面这话,我们应当是熟悉的:批判的武器,终究不能替代武器的批判。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一炮就把孙传芳轰走了。”尽管他老人家的文字,是锋利的,有力的,如匕首,似投枪,但他依然清醒:“倒愿意听听大炮的声音,仿佛觉得大炮的声音或者比文学的声音要好听得多似的。”
尽管此时,我也如他老人家那样清醒着,但到底还是在写着。面对这庞大的世界,这空茫的生活,面对这漫长的岁月,这脆弱的生命,面对着自己沉重的肉身,痛苦的灵魂,最终,还是只能用这些无力的文字,表达着文字的无力,只能用这些不能改变或影响,摒弃或挽留的话语,痴人说梦般地表达着自己的呼唤和期冀,就像堂·吉诃德——在一篇文字里,我把他称作堂郎,类似那伸展双臂,想要挡住大车的螳螂——用锈蚀的长茅,对阵巨大的风车和魔鬼。
这是多么无奈、悲哀的事!
而更为悲哀、甚至让人疼痛的是:除了文字,我还能有什么慰藉呢?除了写下这些,我还能到哪里去?可怜自己,身无长技,这么多年,也不曾找到一个能真正安抚疲惫身心的处所——我,我们,还能去向哪里?在我们生命的前方,是怎样的澄明之地,或绝望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