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的选择
□李国文
一个作家的文学才能,有其长必有其短,其作品自然也就有人说好有人说差。评价不一的原因,在于对文学的优劣,很难进行量化比较。
当年,我在《小说选刊》杂志工作的时候,一个只是属于我私人的读稿习惯,是比较关注语言。作家与作家比,比什么呢?有人说比思想,有人说比真实,有人说比典型化,有人说比技巧,比来比去,人言人殊,很难分出高低。惟有语言,具有量化可能。当然也不甚可靠,第一,不大容易做到统计学上的精确;第二,一篇两篇作品,不足以概括作者的全貌。所以,秘而不宣,只是私下的看法。那时,我的职业就是阅读别人的小说,那不是一桩好差使。
因此,我从作品的语言入手,一是注意词语的重复出现频率,一开始也许会忽略,老在你眼下跳出来,就要警惕了。如果不是这个作家词穷语拙,囊中羞涩,那就是疏于推敲,仓促成章了。
二是关注作品中新鲜的、流行的、市面上常挂在人们口头上的词语,有,还是没有。有,说明这位作家活在当代;如果没有,当然不能认定这位作家远离现实,但语言是最能体现出时代感的文字符号,这点文学修养都不具备,大概是需要补课了。
三是看这个作家对于古早词语的使用上,是否准确到位,是否恰到好处。既可以看出这位作家的学养,也可以看出这位作家驾驭文字的能力。
我是这样要求别人的,自然,我也应该这样要求自己。
凡文人,无不具有浪漫气质,古今皆然。不过只是量的不同,质的差别而已。而同是浪漫气质,具体表现到各个年龄段的作家身上,也是在不停变化之中,所以写诗的人,多青年,最浪漫;写小说的人,多成年,浪漫则次之;写散文的人,写随笔的人,年岁要更大一些,浪漫则次而次之了。因此,作家的浪漫气质,在其全部创作史中,就得经历由躁动的气体状态,洋溢满盈,踌躇满志,到激动的液体状态,汪洋恣肆,波澜起伏,再到以静制动的固体状态,凝重沉稳,泰然安详这样三个阶段,然后,大概就该画其人生的句号了。
记得多少年前,我随萧军先生出行,闲谈时曾问过他老人家,在《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以后,为什么就此搁笔了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当一个作家已经没有了欲望的时候,还能指望此人再写小说吗?看来,写小说是需要浪漫的,你已经木了,你已经乏了,你已经是熬过两回的药渣,你还以为自己是恐龙,你还以为自己生活在侏罗纪,还要把小说进行到底?那就等于拿读者开心了。
说实在的,既不是偶然,也不是必然,在写作能力上,我确实写不过其他人,于是,就识相一点,退出小说领域,不再瘦驴拉硬屎,在那里强撑着了。当然,努努力,也未必写不出来,也未必写得太不好,但太费力气了,没有那么多浪漫,还要挤出浪漫,就是伪浪漫,这些年来,这样的小说实在不少,我就用不着再去凑那份热闹了。此前,我一直应《随笔》与《文学自由谈》之约,陆陆续续以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死存亡为题,发表过若干文章,出版过几本集子,渐渐有点影响。这收获真得感谢上个世纪60年代开始的古籍重印,是我那些年里唯一可以精读死啃的书籍,也成为我日后写作文史随笔的基础。
我始终认为,写作是一门手艺,更是一门谋生之道,放弃小说创作以后,作为一个手艺人,总得干些什么,于是,改弦更张,另找饭辙。好在我的同行在古籍的阅读和收藏上,并不比我更多,所以,笨鸟先飞,积微致著。这些年来,文史随笔写得还算得心应手,正因拥有的都是真材实料。
当有了一把年纪以后,浪漫气质已经接近于零状态的人,钻进故纸堆,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