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陆集泉纪事
香港作者关汉亨先生在上世纪集结成书的《中华珍泉追踪录》于2001年出版，该书以一泉一文的形式记述我国古代钱币出土、发现、流传、存世数量及收藏价值等内容。读者通过珍泉名品的来龙去脉，得以了解国之瑰宝的去向。进入本世纪以来，关汉亨先生又以追忆泉坛名人生平为主要内容撰写文章陆续在本刊发表，以《中华珍泉追踪录续篇》为题，带我们领略近代泉界大师为人、治学、集藏、鉴赏等方面的风范。今将依序转录于此。
刘师陆集泉纪事
———《中华珍泉追踪录续篇》 （十二）
刘氏早年寓居兰州， 少年十五二十时风华正茂， 已有集泉爱好， 在兰州搜购古钱颇多，其中寻获二枚古泉异品， 此事在鲍康观古阁诸杂著中有记述。一次“在兰州官廨， 偶习射，一役为拾矢， 忽出腰悬一泉相示， 乃新莽之错刀环也， 制稍大， 面平无郭， 甚异， 一刀二金字殊精， 因售归”。另一枚是“大泉五十， 背文围列小篆十五字， 曰‘予人大利宜子孙，十月十日日中时作’， 奇品也”， 亦喜索而归。嘉庆十年（1805）， 刘氏集泉于甘肃凉州（今武威市）， 曾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和重要发现。他先购得一枚新莽时凉州所铸“凉造新泉”， 此泉形制和书法均酷肖新莽货泉， 皆出自凉州地区， 极罕见， 当年唯刘师陆独有之。刘燕庭《嘉荫簃论泉绝句》中曾记述： “洪洞家（刘） 子敬曾于西凉得泉， 文曰凉造新泉， 制作文字酷似新莽货泉， （翁） 宜泉比部以为前凉所铸”。同年刘氏在凉州还捡获一批西夏时窖藏出土古钱。此事在初尚龄《吉金所见录》卷十三有详细记载： “刘青园曰， 凉州土人掘地得古钱数瓮， 其中开元最多， 北宋辽钱及西夏元德、天盛、乾祐、天庆、皇建、光定诸品亦复不少， 而此种梵字钱亦有数品， 余共捡得千余枚”。梵字钱在凉州出土引起刘青园的注意。南宋时洪遵（字景岩） 于绍兴十九年（1149） 著《泉志》十五卷。卷十一内亦收载一枚梵字钱， 洪氏按： “此钱径八分， 重三铢六参， 铜色纯赤， 文不可辨， 大抵类屋驮、吐蕃钱”。当年洪遵亦不识这种文字， 刘氏翻查泉谱未能解决疑难。此时他想起曾参观过凉州大云寺， 寺内新近发现一通《凉州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 此碑是凉州人著名史地学者张澍（字介侯） 发现， 碑文刻于西夏崇宗天祐民安五年（1094）， 其正面刻西夏文， 背为汉文， 刘氏将捡获的梵字钱与碑上西夏文对照比较， 经过细心考证， 刘氏“乃知此钱为西夏梵书”， 便可断此种梵字钱即西夏文钱。故刘青园说： “景岩作泉志时即不之识， 数百年后破此疑窦， 亦快事也”①。他这一发现为“梵字钱” 找到了铸主， 为后人研究西夏钱币揭开新的一页。
（凉州重修护国寺感应塔碑，图片来自网络）
（西夏文大安宝钱，图片选自《中国钱币博物馆藏品选》）
刘氏提供六枚西夏汉文钱及一枚西夏文钱（大安宝钱） 拓本， 均已载入《吉金所见录》卷十一内。当年刘青园还未能释读此钱文字义， 故初尚龄只写上“西夏梵字钱”。1942 年，据赵权之《介绍新发现一种西夏文钱》中所记“民国初元， 罗氏之西夏国书略说、西夏国书类编两书出， 国人之治古泉学者， 于此种钱文， 始能辨识”。此说即民国三年， 罗振玉、罗福苌父子首次释读西夏梵书， 在其所著《西夏国书略说》中附载了西夏文钱四品， 即福圣宝钱、大安宝钱、乾祐宝钱、天庆宝钱。赵氏的文章另介绍一枚“贞观宝钱”②。又据宁夏牛达生先生《西夏钱币辨证》一文介绍： “可以确认为西夏铸造并流通的钱币， 出土加传世品， 计汉字文钱六个年号九个品种， 西夏文钱五个年号六个品种， 总计十五个品种”③。
刘氏大半生集泉活动中， 常与众多泉家交往， 一起切磋泉学， 互赠泉品， 早期有初尚龄、翁树培、张廷济、戴熙、刘燕庭， 后期有何镜海、鲍康等。刘氏曾说“当年好古诸君，往往隔数旬辄择地一聚， 出新得泉币， 互证参观， 为竟日之乐”④。被泉界誉为钱学开山祖师、古泉学家初尚龄（字渭园）， 山莱阳人， 与刘氏有姻戚关系（尚龄是长辈， 师陆称他为初丈）， 两人私交甚笃。嘉庆廿五年（1820） 初氏著成《吉金所见录》十五卷， 此书稿曾交刘青园过目审定， 据初氏所记： “己卯（1819） 携以赴都，质之刘青园， 青园余姻戚，亦余同好， 近今所称广收博览者也， 承其指示， 舛讹仍多， 固详加厘定”。书中亦多收载刘氏所藏古泉珍稀品， 并多处引用他对古泉的论断。《所见录》凡例中有几则说明： “编内新奇罕观之品， 多有拓于刘氏青园者， 青园名师陆， 字子敬， 庚辰庶常， 洪洞廉访使苇涧先生季子也， 博雅好古， 所蓄吉金甲于一时云”， 又刘青园谓董谱即明代董迥所撰泉谱， 非北宋时人所著， 故“兹编内自五代以后， 凡引董谱， 直为董迥”。还有马钱一则， 初尚龄说“马钱近今好古之家多有收藏者， 刘青园谓是宋时打马格钱， 兹择其精致者数枚， 附于厌胜品之后”。据鲍康《泉说》所记： “马钱种类繁多…… （盛大士） 泉史始据（宋） 李清照之谱，定为打马格子钱， 青园复按谱图， 作为雅戏”。再查阅《泉说》卷十五所载： “宋李清照有宣和打马图， 其自序云： 打马者有二种， 一种一将十马者， 谓之关西马； 一种无将二十马者， 谓之依经马， 流行既久， 各有图经凡例可考”， 盛大士谓“清照之书亦未载及所打之法， 致今好古者， 疑而未决也”。以上是打马格钱说之由来。著名古泉学家翁树培（1765—1809） 字宜泉， 著《古泉汇考》八卷。翁氏年纪比刘青园约大十余年， 惜英年早逝， 卒时年仅四十五。鲍康曾说“刘青园姻丈藏泉最富， 与翁丈宜泉称石交”， “尝闻青园云， 曾以北宋泉背无文者复几上， 嘱断其面文， 十能得其八九，可谓精矣” （《观古阁泉说》）。可见翁氏观察入微， 考析北宋钱功力之深。翁刘二人常一起鉴泉， 交换心得。一次“翁宜泉得大圣元宝， 愕然起曰， 仙品降矣， 持示刘青园丈， 丈曰此天圣刮去一画耳， 翁审视默然， 乃相对大笑” （《续丛稿》）。
刘青园与金石古泉名家张廷济（号叔未） 多有交往， 嘉庆十四年（1809）， 刘张二人曾在京师孙文靖邸第百一山房聚会， 廷济亲托刘氏所藏莽泉小布一百， 此事记录于道光四年（1824） 《清仪阁题跋》中。鲍康《续丛稿》还记述刘张二人交换藏品之事： “昔刘青园丈曾以唐人写经卷子易张廷济之济阴圜法， 张旋悔之， 致书曰， 愿仍各有其宝”。戴熙《古泉丛话》书稿曾交张叔未、刘青园二人过目， 并加按语。其中秦权钱、赤仄五铢、驺虞峙钱、殊布当、凉造新泉、至正权钞等有刘氏按语， 详加考订。
刘燕庭的著述中， 曾谈及诸位泉友， 其中一位是刘青园。道光十八年（1838） 刘燕庭记述： “洪洞子敬师陆， 藏古泉甚夥， 曾于秦中得驺虞峙钱一品（此泉在兰州日狄道赵宜暄刺史所赠）， 为诸家所未见，现官粤东明府”。又记述青园早年在凉州集得古泉珍品凉造新泉。鲍康曾说“燕庭观察兵备延榆， 青园姻丈出守（四川） 保宁， 二公时时道出长安，必淹留累月而后去， 大力搜括， 闻风兴起者又从而附之， 泉值日以昂十倍” （《观古阁丛稿》）。刘青园与何镜海、鲍康亦有姻戚关系， 藏泉家何镜海是刘氏外甥， 而鲍康是镜海的妹夫， 即刘氏的外甥女婿， 三人皆同好， 为金石至交， 过从甚密。鲍康诸杂著中有廿余则记述姻丈刘青园集藏事， 早年所获讯息皆从内兄处得知， 亦受他们的影响而坚定集泉之信念。
道光十七年（1837） 鲍康时年廿七， “应京兆试， 来潞河官廨， 内兄何镜海出藏泉相示， 因述刘青园姻丈所藏之精且多， 不觉啧啧称羡， 旋都下， 遂锐意购求”。刘氏与其外甥合作搜罗古泉， 收获甚丰“长安帝王州， 泉币穷搜寻”， 鲍康记述： “余与仲兄子周于长安为镜海购古泉甚夥， 辄邮寄之”， “镜海为青园之甥， 初购泉有所得不能决， 就正于青园， 遇佳品青园辄选去”， “余外舅家于晋曾得出土小布数百， 经青园选取外， 悉以付镜海， 故富”。鲍康曾说： “当代称鉴赏家者， 余获交二公， 一为姻丈刘青园观察， 一则燕庭先生也”。刘氏晚年与鲍康聚会于长安， 鲍康观赏过他的藏品， 并允新莽之错刀环假拓数日， 二人一起谈泉论币， 鲍氏细心聆听前辈讲述集藏往事， 获益良多， 如鲍康所言： “回忆长安论古， 翦烛衔杯， 往往清谈至夜分不辍， 今匆匆廿有余年”⑤。
刘青园曾撰《虞夏赎金释义》篇， 全文约2200 字， 收载十二枚釿字布， 并加考释， 断其时代及用途。釿字布是战国早期流通于魏国地区的布币， 形制为平首圆肩（或平肩）， 圆裆方足， 面文纪地纪值， “釿” 为货币单位， 分半釿、一釿、二釿三等。1. 刘氏文章准确释读“虞一釿”、“安邑一釿” （背安）、“安邑二釿” （背安）， 指出面文倒书或反书， 并说“货币以轻重为用”， “谓之一釿者， 其值一也”。2. 文章也有不准确释读， 例如： “梁正尚金当寽” 释读为“乘正尚金当爰”； “梁充釿五二十当寽” 释读“乘充釿五二十当爰” “梁一釿” 释作“乘一釿” 等。3. 刘青园断“虞一釿当是舜币无疑”， “舜居虞地， 以虞为氏， 尧封之虞为诸侯， 遂为有天下之号”； 又说“予初得安邑一釿二进， 以为夏时行用常品， 不知其为赎金也。及得当爰各种考之， ……就诸布文字悉心研究， 始知此数品确是虞夏赎罪之金， 真三代以上法物也”。此为刘氏考释魏国布币错误之论说。
清末古泉学者饶登秩氏在《古欢斋泉说》中， 对刘氏著作曾有评说： “青园先生在嘉道时专门嗜古， 为金石法家， 其间尝有名言通论， 乃遗稿零落殆尽， 独留此覈未精之书， 为先生疵类， 亦先生之幸而不幸矣”。
咸丰元年（1851） 十二月， 鲍康《再题泉选》一文中， 有怀念刘青园的一段文字：“忆昔劝刘丈青园著谱， 至以后世， 谁知梓定吾文者为言， 卒因循不果， 身后并泉都散佚，思之为怅怅”。此可说明， 刘氏卒年不晚于咸丰二年。他在荆南巡道任上去世， 卒后遗藏去向， 鲍康曾有两则记述： 青园姻丈“收藏最富， 守保宁时道出长安， 余获遍观之， 旋擢上荆南道， 卒于官， 图书金石悉偿官逋， 独泉币存耳”； 青园“卒于上荆南巡道任， 收藏大率偿官逋。甲寅、乙卯间（1854—1855） 有携至都下者， 余为竹朋作缘， 尚选取百十种， 风流云散， 能无黯然？” 李竹朋亦云： “藏泉家垂久远者鲜， 翁宜泉所藏早经易主， 刘青园后人振斋于海丰任内殉难， 古物荡然无遗” （《续泉说》）。
刘氏卒后， 家人以其至爱的十珍泉陪殉， 长伴左右， 冀得安息。鲍康《丛稿三编》卷上曾有记述： “青园丈逝， 其家人以东周（此泉得自方铁珊）、驺虞峙钱等十泉为殉， 余尝戏语燕庭丈曰， 吾辈宜戒之”“近闻（大泉五十奇品） 亦以为殉， 尤物宜留之人间”， “错刀环一品， 无轮郭者， 初闻已殉， 近知续归竹朋处” （《泉说》）。刘氏遗作《虞夏赎金释文》已由鲍康重刻， 鲍康说： “先生遗稿已零落殆尽， 独是编仅存”， “余觅得旧本， 为重刻之”，已收入《观古阁丛刻》一书内。
《中国历代货币大系》总编， 著名钱币学者马飞海先生曾说： 由于时代不同“有的代表性著作不一定有很高学术水平， 但反映了钱币学发展的时代特征， 对我们全面研究每一时代钱币著作有重要参考价值‘’⑥。
① 初尚龄： 《吉金所见录》卷十一。
② 《泉币》第三期22 页。
③ 《中国钱币》1984 年第四期23 页。
④ 鲍康： 《观古阁泉说》。
⑤ 刘青园： 《虞夏赎金释文》、《说钱》桑行之等编， 上海科技出版社1993 年版。
⑥ 马飞海： 《中国钱币文献丛书》序文，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年版。
（本文刊于《中国钱币》2015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