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哥

我的文哥

文/安岛

1948年10月7日深夜，坚固的锦州城墙被我东北野战军强大的炮火撕开了几道血口。战士们在夜幕的掩护下，冒着枪林弹雨像下山的猛虎向城内冲去。突然，敌人墙角边的暗堡里射出了一发发罪恶的子弹，一排排猝不及防的战士倒在血泊中。此时，只见一个敏捷的黑影像猎豹贴在地面匍匐前进，他绕到射击死角后面，一跃而起，将一捆手榴弹塞进暗堡的枪眼里，然后就地一滚，随着一声巨响，暗堡化为灰烬。顿时，战士们像滚滚铁流，像离弦的利箭，冲入城内，横扫残敌。

一

这个奋勇炸暗堡的战士，就是我的文哥。文哥在这次战役中因机智勇敢，火线入党，当了班长，后又被提拔为排长。文哥姓陈，名文玉，1931年出生在桃源县茶庵铺一个贫苦农民家中。11岁时，贫困交加积劳成疾的母亲死于一场突发的疾病。14岁时，老实巴交的父亲也不堪重负，双抢中一头栽倒在泥田里。从此，他与16岁的姐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为了打内战，大肆扩充兵源。15岁的文哥被狠心的保长抓去当了壮丁，孤苦伶仃的姐姐只好被迫嫁给了当地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

文哥通过短暂的新兵训练后，被编入廖耀湘的新六军，随后被运送到东北战场。在1946年10月的新开岭战役中被解放过来，加入到林彪领导的东野3纵17师11团3营2连，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文哥在自己的部队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关怀，精神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官兵平等，纪律严明，战士们像亲兄弟般的团结友爱。沉默寡言的文哥日渐开朗活泼起来，从一字不识的文盲，学会了识字写字。更重要的是懂得了很多革命的道理，明白了现在是为受苦受难的穷苦大众打天下，是为了把那些像自己父母一样的老百姓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建立平等自由富强的新中国，让人民都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心中有了信仰和理想，行动就有了方向，浑身就充满无穷的力量。所以，文哥打起仗来，总是奋不顾身，冲锋在前，攻城夺隘，屡立战功。那金灿灿的奖章，那满身的伤痕就是最好的见证。

辽沈战役胜利结束后，随着毛主席一声令下，1948年11月23日，文哥又跟着东野挥师入关，参加平津战役。尔后，又“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挥戈南下，直到解放海南岛。

还未来及好好休整，朝鲜战争又爆发了。于是，又马不停蹄，挥师北上，于1950年10月19日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龙谷洞战斗中，文哥奋勇当先，带领全排战士一夜冒雪行军40公里，抢占有利地形，阻断了美伪军退路。打退了敌人10多次疯狂的反扑，为大部队围歼敌人争取到了宝贵的时机。当冲锋号响起，文哥第一个冲出掩体，敌人的子弹横飞，一发从文哥肩胛骨下穿胸而过，一发射在大腿上，文哥一个踉跄，昏死在血泊中。等文哥苏醒过来，战斗早已结束，天也蒙蒙亮了，他赶快从尸体堆中爬起来，向山坡下爬去。不知爬了多久，遇到一个拾柴的朝鲜阿妈妮，把文哥背到她家里，用剪刀挑出腿上的子弹，用人参和草药给文哥治疗伤口。阿妈妮的丈夫和儿子都在部队作战，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叫金达莱的女儿。在母女俩的精心护理下，一个多月就痊愈了，阿妈妮劝文哥留下来，文哥谢绝了她的好意，愧疚而坚定地说: 阿妈妮，谢谢您的救命大恩，但我生是中国共产党的人，死是中国共产党的鬼。我要去找我的部队，我的党，多打几个胜仗，来报答您的恩情。说完，跪地三拜，挥泪告别了这对善良的母女。爬冰卧雪，日夜兼程，找到连队时，指导员和战友们又惊又喜，像久别重逢的亲兄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泪直流。

二

朝鲜战争结束后，文哥因旧伤复发，转业到沈阳第一机器厂工作。组织上安排他当工段长，他连忙摇头说: “我大字不识几个，更不熟悉生产工艺流程，怎么好管理别人？还是让我学门技术，当个技术工人吧。”在文哥的再三要求下，厂里只好安排他学车工，并指定最好的师傳带他。于是，文哥起早贪黑，一心一意地跟着师傅学起了技术。他每天提前半小时来到车床前，摆好图纸，工具，泡好热茶，恭迎师傅到来。下班后，又主动收拾工具，打扫铁屑，把车床擦得锃光瓦亮，深受师傅喜爱，于是师傅把一身本事毫无保留地全部传授给了文哥。三个月后，文哥就能单独操作。出师后，月月超额完成生产任务，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文哥对技术精益求精，对工作任劳任怨。可是，对爱情呢？却畏手畏脚，腼腆害羞，不敢去寻找和追求。在男多女少的机器厂，男方不主动出击，是很难俘获姑娘芳心的。在车间，文哥也曾迷恋过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的东北姑娘。她款款走动时，两根油亮的辫子在婀娜多姿的腰身上左右摇摆，就像早春二月的柳絮在清风拂面的江岸飘荡，煞是迷人。可是文哥虽浓眉大眼，五官标致。但身高仅1米6出头，皮肤较黑，缺乏自信，爱在嘴边，却难以启齿，错失良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成为别人的新娘。

几番犹豫彷徨，不经意间，青春就从指缝中悄悄地流逝了。一晃眼，年近三十，文哥成了剩男。自从15岁当兵离家，十多年没有回过家。文哥每天都在思念相依为命的姐姐，思念九泉之下的父母。于是，他向组织提出申请，要求调回湖南桃源老家工作。组织上考虑他是战功卓著的老革命，且年龄已大，在厂里成家确实有困难，就同意了文哥的请调报告。安排他到离家最近的桃源冷家溪金矿工作。

矿里领导一看文哥的档案，非常器重，准备让他到矿发电厂当副厂长，文哥婉言谢绝了组织上的好意。他十分诚恳地说: 还是发挥我的特长，让我当个技术工人吧！我挺喜欢干车工的。领导在惋惜之余，只好遵循他个人的心愿，安排他到电厂做维修车工。

三

文哥调回家乡后，有两个心愿: 一是省亲，二是找一个好姑娘，成家。

离别十多年，第一次踏上茶庵铺这块熟悉的土地，一向低调的文哥没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意气纷发，只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惆怅。一迈进姐姐的家门，姐弟俩泪眼相向。从前那个瘦弱，懵懂的弟弟，长高长结实了。一身合体的蓝色工装，英姿勃发，神彩奕奕，深邃睿智的目光里写满了成熟与坚毅。而三十出头的姐姐，苍白的脸上却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当年那个远近闻名的村花，已变成了半老徐娘。青筋兀突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老茧，神情木纳，由此可见生活的艰辛。四个骨瘦如柴的小孩，睁着好奇的眼睛，打量这个从未谋面的舅舅。文哥不禁心头一酸，两眼湿润。从黄色军用背包里摸出一把钞票，给每个外甥派出5张十元大钞。第二天文哥来到父母坟前，点燃香烛纸线，陪着父母坐了大半天，把十多年来的思念，经历和泪水一古脑儿地倾吐出来。

第一件心事一了，一身轻松的文哥还未休完探亲假，就在姐姐的枕头底下塞了100元钱后，提前回到工作岗位，去实现第二个心愿。

文哥知道面对新的单位，新的环境，新的同事，一切都必须从新开始，过去的只能证明过去。只有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干出成绩，才能站稳脚根，才能吸引好姑娘，正如俗话说的: “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于是，文哥以厂为家，一心扑在工作上，除了干好车工外，还虚心向其他师傅学习，慢慢地学会了电工，钳工，焊工等技术，成了一专多能的技术骨干。加之文哥忠厚豪爽，团结同志，乐于助人，有极强的亲和力与良好的口碑。

此时，事业有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盼东风，东风在不经易间就来了。1964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电厂的同事给文哥介绍了我的大姐。双方见面后，文哥一见钟情，十分满意。可是我大姐却犹豫不决，迟迟不肯表态，后来考虑到年龄相差一轮多，就婉言拒绝了。

那时大姐芳龄十八，在矿选厂工作。她既有东北姑娘白皙的肤色，油亮的长辫；又有江南姑娘的妩媚多姿，像出水的芙蓉，清纯靓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遐想。

可是文哥却锲而不舍，不肯轻易放弃。他拿出战场上的谋略: 正面受阻，就迂回出击，从我身上寻找突破口。

我和文哥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姐与文哥相亲的约会上，大姐特意带着我去做伴。文哥见我眉清目秀，文静中透出几分机灵，甚是喜爱，当着大姐与媒人的面，当场就要认我为干弟弟。

那时，我正在读小学六年级，每天上、下学都要路过电厂的大门。有一天放学后，文哥在电厂门口等到我，带我去他单身宿舍去玩。开始我不太愿意，他就亲热地抚摸着我的头，一脸真诚地说: “我只有一个姐姐，做梦都想要一个弟弟。不管我跟你姐谈不谈得成，你这个弟弟我认定了。”他想了一会，接着说:“我名字中有个文字，你就叫我文哥吧。我听你大姐叫你国宝，那我就叫你国弟吧。”那天，媒人到我家提亲时，从媒人嘴里知晓文哥非凡的战斗经历。从小就崇拜英雄的我心里十分仰慕，对他有一种自然的亲近感，心中渴望有一位战斗英雄的哥哥。我抬起头，望着他清纯而慈爱的目光说: “那好吧，文哥。听说你是战斗英雄，你能教我打枪吗？”他爽朗地笑道:“国弟，文哥不但能教你打枪，还能给你做一把手枪。”我高兴得手舞足蹈，一蹦一跳地跟着他去了单身宿舍。

文哥的宿舍非常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床上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有棱有角。一会儿，文哥就像变戏法一样，端出一钵香喷喷的红烧肉，两碗饭。文哥把瘦肉全夹到我碗里，一个劲地劝我多吃点: 国弟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只有吃饱吃好，才有精力好好学习。

从此以后，文哥隔三差五地接我到他那里去打牙祭，给我讲解放战争的故事。文哥滴酒不沾，但喜欢抽烟。饭后，文哥点燃一支烟，又讲起了他的故事: 那年的冬天，北风呼啸，白雪皑皑。我所在的连队奉命驻守358高地，担任阻击援敌的任务。战斗十分惨烈，我们坚守了一天一夜，打退了敌人20多次冲锋，敌人的尸体像草垛子堆满了山坡。我方也伤亡惨重，死伤了100多号人，等增援部队赶到时，阵地上只剩下七八个浑身沾满鲜血的战士。17岁的小柱子腹腔被弹片撕开了碗口大的血口，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临终时躺在我的怀里，断断续续地说: “班长，等新中国成立了，你一定要帮我……帮我……为新中国的大厦添一块砖……”说到这里，文哥这位南征北战，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考验的铮铮铁汉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过了一会，我睁着好奇的眼睛问:“文哥，你打了那么多的胜仗，立了那么多战功，又是战斗英雄，为什么不愿当官呢？”

文哥擦了擦泛潮的眼睛，云淡风轻地说: 看着那么多战友在身边倒下，你却无能为力。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连新中国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就牺牲了。一想起他们，一想起小柱子，心里就十分难过，就想大哭一场。我能活下来，享受到这么幸福美满的生活，已经非常荣幸、非常知足了。还何必去当什么英雄，当什么官呢？当个平民百姓，多做点好事，实事，帮小柱子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也做出一份贡献，不是挺好的吗？

说得多好呀！只有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走出来的老兵，才能有这种宠辱不惊，平静如水的心态；才能有这种物我两忘，淡泊名利的哲人般的思维；才能有这种大海般辽阔的胸怀。

文哥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文哥豪爽大气，乐善好施，像冬天里的一盆火，温暖着身边的人。谁家有困难，谁人有病痛，他总是慷慨解囊，出手大方，这个一十，那个五十，倾其所有。难怪革命工作十多年，竟没有一分钱的存款。

一个星期天，文哥将一把木制的五四式手枪递到我手里，有枪管，准星，扳机，简直和真的一模一样，只是不能打子弹。我佩服文哥精湛的手艺，视如珍宝，爱不释手。文哥又耐心地教我瞄准方法: 缺口，准星，靶子要三点成一线，手臂要直要稳。直到我学会了，他严肃的脸上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最令我感动的是文哥送我去读书。

那是1964年7月，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桃源县第七中学。桃七中坐落在离家50多里的茶庵铺镇，开学前几天，文哥自告奋勇地要送我去，说他姐姐家就在学校旁边，可以顺便带我到他姐姐家去玩，考虑再三，父母终于同意了。

那时，金矿没有通班车。必须步行30多里的山路，赶到杨溪桥才能搭上去茶庵铺的班车。8月30日的清晨，天刚麻麻亮，文哥帮我挑着行李: 一个旧木箱，一床旧棉被，匆忙赶路。

虽然时至孟秋，但天气还十分炎热。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唱着那支亘古不变的老歌，只有鸟雀亲切的昵喃，飞珠溅玉的瀑布溪流弹奏的琴弦箫管，令我们赏心悦目，心旷神怡。朝阳穿过斑斓的树叶，在文哥布满汗珠的脸上编织着五彩的花纹。文哥挑着行李翻山越岭，不时的左右替换着肩膀，白色的衬衣被汗水浸透了，拧得出水来。我劝文哥休息会儿，抽支烟再走。文哥擦了一把汗说: “现在还不能休息，不然会赶不上班车，车是不等人的。”我拉着木箱的绳索，想自己挑一会，文哥断然拒绝，并故作轻松地说: “这几十斤的担子，对我来说轻轻松松的就像小菜一碟。但是，压在你稚嫩的肩膀上，可就重啰。一旦压坏了，就长不高，成了小矮人，将来找不媳妇，我可负责不起哟。”说得我脸上飞起红霞，羞涩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好手难提四两，好肩难挑十里。我跟在后面，看见文哥越来越沉重的步伐，急促的呼吸，甚至被行李压得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禁潸然泪下。

等我们赶到杨溪桥车站时，班车还要等半小时才到。文哥买好车票后，在旁边的小饭店点了我最爱吃红烧肉，炒猪肝和一份白菜。等我们狼吞虎咽吃完，班车就来了。我们坐在车上，路边的树木，房屋都像长了腿一样，一晃一晃地向车后跑去。远处金色的田野，青翠的山峦，就像一幅流动的国画，在眼前鲜活的跳跃。这是我第一次坐公共汽车，心里既好奇又兴奋。大约半个多小时，就到桃七中，文哥帮我交了学费，办好入学手续，就带我走到三里开外的姐姐家。他姐姐姐夫非常热情，杀了一只鸡来款待我们，并要我今后每个星期天都去她家去改善生活。

第二天，文哥要回矿里上班，临别时，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国弟，你看，这个学校的教学楼一栋连一栋，周围绿树环抱，风景优美，是个学习的好地方，你一定要努力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文哥就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啊。”我坚定地说: “放心吧！文哥，我会记住你说的话，发狠学习的。”

三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文哥为我做的一切，文哥的诚实与善良，大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通过更深入的观察了解，大姐觉得文哥是值得信任，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于是，一年后，他们喜结连理，文哥终于修成正果，抱得美人归。电厂的领导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又隆重的婚礼。流浪半生的文哥成家后，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爱情，对大姐关怀倍至，疼爱有加。买菜做饭等家务事抢着干，至于挑水、砍柴等重活，独自包揽。大姐也十分贤惠能干，相夫教子，工作之余，把小家庭打理得清清爽爽，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成了令人羡慕的五好家庭。

文哥两口子自结婚以来，相互体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唯一的一次争吵是在1969年举家调往湘西钨矿(现辰州矿业)后，文哥在矿汽车队任维修车工，大姐在矿水泥厂工作。随着一女二男的相继降生，生活日渐拮据，一贯勤劳俭朴的大姐利用早晚工余时间，在河钨工段对面的尾沙坝上种起了蔬菜。文哥看见大姐这样起早贪黑的劳作，身体越来越憔悴，急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劝大姐不要这么劳累，不要涉水爬山去种菜，我少抽一包烟，买小菜的钱不就省出来了吗？大姐不以为然，仍然我行我素。有一天，文哥乘大姐上班去了，悄悄地用斧头把粪桶砸烂。气得大姐伤心地哭了一个晚上。

在矿山种菜确实是很辛苦的，那年暑假回家，我跟大姐种过一次菜。先要涉过一条水流湍急的小溪，再爬到三百来米高的尾沙坝。一担肥料，我歇了三肩，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挑上去。

只有受过严寒的人，才倍感太阳的温暖；只有吃过没文化的苦头，才懂得知识的宝贵。文哥从自身经历中，深感文化知识的重要。所以，对三个子女的学习教育十分严格，从小就督促和培养他们养成良好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养成勤奋向上，诚实正义善良的道德品质。在文哥、大姐的言传身教，循循善诱和老师的精心培育下，姐弟三人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成为学有专长，独当一面复合型人才。

四

子女成家立业后，文哥紧绷着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会先于大姐去见马克思，一向不存钱的他开始每月给大姐存起养老钱来。他说，儿女有，不如自己有，自己一定要有点老本。

90年代初，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文哥光荣退休了。那时，正逢小平同志在南方画了一个圈，唱响了春天的故事，极大地激发了文哥这位老战士到外面走一走的欲望。于是文哥带着心爱的妻子，到深圳工作的小儿子家住了一个月，亲身感受到小渔村凤凰涅槃般的蜕变。尔后，又到杭州工作的大儿子家住了一个月，在风景秀丽的西湖体验到了许仙与白娘子的千古爱情传奇。

在共和国50周年华诞时，文哥又携带爱妻专程到沈阳，长春，锦州等当年浴血战斗过的地方，走访老战友，祭祀长眠在陵园的烈士亡灵。在沈阳烈士陵园，文哥抚摸着纪念牌上小柱子的英名，老泪横流，哽咽着说:“小柱子唉，老哥哥看你来了，你莫怪老哥哥来迟了哟，你为新中国添砖加瓦的心愿，老哥哥帮你完成了。老哥哥还要骄傲地告诉你，中国人民不但站起来了，而且富了起来，人人都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小柱子呀，你的血没有白流，人民没有忘记你，祖国没有忘记你。你看，你的陵墓前堆满了鲜花。小柱子唉，我的好弟弟，你可以含笑九泉啰。”

五

回家后，因为过于激动和伤感，文哥患上了心脏病。2004年清明节时，刚洒酒祭祀完小柱子等烈士，坐在卧室沙发上休息的文哥溘然长逝。这位经历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老英雄就这样平静地走完了他平凡而伟大的73年的光辉历程。

相依为命的文哥走了，大姐痛不欲生，扑倒在文哥身上，呺啕大哭: 老头呀，你说好一辈子不分离的，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就静悄悄地走了呢？老头子唉，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不等等我，要丢下我一个人先走呢？为什么呀，为什么？你怎么不回答我呀，老头子唉。

这时，在矿学校工作的女儿，找出了文哥零存整取的存折。上面写着大姐的名字，密码是结婚纪念日，数额近20万。大姐捧着这本沉甸甸的红色存折，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这哪是本普通的存折，分明是文哥那颗滚烫的心。

第二天深夜，文哥来到我的梦乡，扑闪着清纯如水的大眼睛，对我说: 国弟，千万莫怪我丢下你大姐先走了，我实在是太想念小柱子他们。如果你和你大姐想我了，就望望头顶上的星空，那颗眨着眼睛的星星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