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真假《韭花帖》

杨凝式是唐末的进士，进入五代后，政权走马灯似的更换，他却一路历经梁唐晋汉周，活了八十多岁，官做到宰相。五代和北宋时，他的书法名气很大，苏轼曾自评书法说“稍得意似杨风子”，杨风子就是杨凝式。可惜杨凝式的书法没留下几件，到今天，只有《韭花帖》《夏热帖》《神仙起居法帖》等寥寥数种，真伪也不十分确定。比如《韭花帖》，现在能看到的据说有三件，我在网上只看到两件，一件是罗振玉藏本，原件已不见踪影，网上只能找到图，但图是彩色，而且很清晰，据说原件1945年已遗失，这彩图从何而来？不清楚。一件是清内府藏本，被认为是摹本，现在无锡博物馆。

撇开真假不谈，我们暂将这两个藏本称为罗本和摹本。来看一看它们有趣的地方。

罗振玉藏本

清内府藏本（摹本）

乍一看，除了纸的底色略有差别，一个无名款，一个有名款，简直一模一样啊。不急，我们慢慢来。

有人说罗本是杨凝式的真迹，我不是搞考证的，不能确定，可以确定的是，它的水平极高。清内府藏的摹本，水平要打折扣。为什么？且看下文分解。

网上说清内府这本，是康熙年间的高士奇，冒着绳命危险，从内府偷摹的。摹好后，他把摹本留在宫里，真本自己带回家。时过境迁，罗振玉从高士奇后代的物品中得到这件真本，专家鉴定为杨凝式真迹。

这个故事很好听，限于精力，我没有查故事的出处（我读到的发表在期刊上的文章在讲这个故事时，绘声绘色，而且没有任何注释，感觉很山寨），另一个故事版本说是乾隆年间的鑑书博士偷摹的。哎呀妈好乱。故事真假先撇在一边，我们来挑几个字，看一下罗本和摹本之间的差别——瓜瓜君就爱干这种事——直达书法的核心。

左为罗本，右为摹本

横的起笔，罗本有由“点”而来的逆锋起势，摹本则无。

折画，罗本饱满，摹本枯索。

捺，罗本直行，收笔提笔驻锋，摹本收笔上翘，泄气了。

最后，观察两个字的体势，罗本峻而稳，摹本平庸。

上部和左部三个箭头所指，罗本多方笔，劲挺，摹本多圆笔，无力。

卧钩，罗本行笔浑成，出钩前提笔，摹本行笔是老干部体。

心字底，罗本一随笔势，留白较大，摹本内部留白较平均。

大家可以按照这种观察法，自己看下面的例字：

葉

興

寝

其肥

状陈

摹本的结构和笔画在位置上跟罗本几无差别，但笔画质量就下了不止一等。罗本里笔画的方峻，书写的自信，在摹本里都消失了。作为一流墨迹的摹本，这些缺点挺要命的。

有趣的是，摹本后面，不但有自元至清的书画家、收藏家的印鉴或跋语，还有乾隆的印和跋。正文后第一个跋，是元朝张晏的一行字，紧挨着就是乾隆的两段跋，完了又是张晏的一段跋（下图）。为何张晏的两段跋中间有空地？难道他预知几百年后有一位皇帝要在这里写字？当然不是。

乾隆题跋

如果此本确系高士奇所摹，那么，有可能是他把真本从原纸上裁下来，把摹本接上去，于是成了一件正文假而题跋真的《韭花帖》。到乾隆时，可能把原跋的纸从张晏两段跋之间割开，重新加粘一张纸，乾隆在上面跋。不过，我只看图片，看不到裁粘痕迹，遗憾。还有一种可能，张晏的跋是乾隆时让人翻抄的。总之真相不得而知。

乾隆耍流氓，让自己的跋处在正文末第一位，让那些前代的跋者在他后面。看来他不但要做大清的皇帝，还要做元、明人的皇帝呀。但不知为何，他却留张晏的第一行跋在他前面。

但是乾隆毕竟看到的是一件质量不怎么高的《韭花帖》呀，也许这件《韭花帖》的圆笔和孱弱，正好符合他的审美吧，不然他也不会在跋里那么洋洋得意。

更搞笑的是，我上淘宝搜了一下《韭花帖》字帖，看了几个版本，大部分用的是罗振玉藏本，但竟也发现用了摹本的：

以罗本为底本印刷的：

以摹本为底本印刷的：

上面第二本最搞笑，内页煞费苦心地分析摹本每个字的用笔特点，比如：

这本是我以前买的，文物出版社，封面的错字也就算了，里面竟也是以摹本为底本印刷

像《兰亭序》那种，无法看到真本或更可靠的版本的书迹，只能靠摹本来学习。罗振玉藏的《韭花帖》虽不一定是真迹，但水平明显高于清内府摹本，可见有的出版社在这方面太不严谨了。

古代留下来的作品，往往有很多可疑之处，有的疑点，永远无法解开。如今大家张口闭口二王，恨不得穿越回去给他们冲马桶、擦屁股。到底王羲之、王献之的字长什么样，谁他妈知道，反正我妈不知道。所以，我轻易不去临习《兰亭序》，哪怕它是天下第一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