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张利华:提议华为做手机,结果任正非大怒拍桌子

约张利华不容易,她第一句话就是,“采访我之前,你得把《华为研发》读一遍!”

于是老老实实花了三天时间,啃完了这部书。收获挺大,华为早期那些人和事开始在我脑海里丰满清晰起来。

“从女性视角看华为,会更多一份细腻吧。”那天,我们约在了虹桥站的星巴克。张利华一大早赶来,一件素色旗袍,简单地束了个发髻,婉约中带几分干练。

1997年初张利华进入华为工作,她曾在研发部、交换产品部、业务与软件产品线、运营商解决方案部、手机终端公司筹划组等多个部门就职。离职后,她以做管理咨询与撰写《华为研发》为圈内外所闻名。

最近,她的《华为研发》第三版刚刚付印。“我亲历了华为突然由盛夏转寒冬,办公室里突然离职过半,而生产线仅开工1/3的艰难岁月。”她反反复复强调“寒冬”这个词,这正是第三版新增的篇章。其中,最有戏的莫过于华为手机决策的部分细节披露。

“当初为了提议立项华为手机,任老板曾大发雷霆当众拍桌子。我以为自己要被开除了。”她绘声绘色地讲起华为手机申请六年被否,后来十分钟又被决策立项的来龙去脉。

“《华为研发》前两版的销量如何?”我问她。张利华笑了笑,“一般吧,不算很多。没法与韩寒的书比,读者只是一个小众人群。”这显然是属于华为人那种的低调和自谦。采访过的前华为人都说,能在华为工作的女性都不简单,张利华当然不例外。

离职前几乎每个月都去医院打吊针

张利华在美国哈佛大学演讲,几百年历史老教室有点旧。

去年3-4月,张利华在美国硅谷、哈佛大学等地做了10场关于中国式创新的演讲交流。

来听讲的人很多,场面热烈,互动精彩。有人尖锐地向她提问:作为一位离开华为很久的雇员,你为什么要帮华为说话,而否认华为是因为中国政府支持而取胜?

“当时,我的声音哽咽。我望着这位提问者,请他看看我头上的白发,我四十多岁,年龄不算太老,但已半头白发,我和同事们曾经如此在华为辛苦地工作,如果华为的取胜是靠政府打几个电话这么容易,那些年我在华为还需要那么辛苦地每天工作到晚上三点才回家吗?”

坐在对面的张利华,指了指两鬓的簇簇白发。我笑着安慰,“不仔细看的话,其实并不明显。”

就读于电子科技大学的张利华,研究生毕业没几个月就从上海外企离职到深圳加入华为,主动放弃上海户口。期间,她主持过大量新领域的开拓工作,曾任华为公司研发部校园卡产品经理、华为交换产品部副总工程师、华为业务与软件产品线总工程师、华为手机公司筹划组负责人之一、华为运营商解决方案部负责人之一。

“凌晨3点睡觉,7点起床,8点半上班。这个工作节奏我都习惯了。”说起当年的拼,张利华有点儿激动,”当时压力很大,只要稍微处理不当,公司产品在市场上马上被淘汰出局。离开华为前的一年,因为身体透支太劳累,几乎每个月我都去医院打吊针,但这并不影响我日常的节奏。”

的确,张利华在华为的那些年,正值华为的“冬天”。有段时间她在上海,华为当年准备进驻上海的时候,七、八年“颗粒无收”。要知上海一个世纪前就有电话,国外厂家也早已实现本地化生产,合资关系已有数十年的基础。华为怎么去突破这种局面,打开上海市场?“那时,华为取得每一个市场的成功都是如此艰难,以至于我每天揪着头发想,怎么产品创新去突破强自己百倍的全球著名竞争对手。”

所以不难理解,在面对“华为到底是否有中国政府的投资背景”等问题时,张利华会冒出骨子里的自信和有点愤怒的语气。

去年4月5日在IMAPS英文演讲过程中,当再次面对这样的质疑时,张利华的回答掷地有声:早期华为的GSM和3G产品线累计投入40亿人民币后,历经数年在中国市场仍无法取得突破。如果华为有政府支持的话,3G应该最先在中国应用,CDMA1X不会被迫转战国外。相反爱立信、思科、摩托罗拉在国内有很大比例。直到在海外在欧洲打开市场证明自身实力之后,2008年华为3G和GSM产品线才在中国市场取得实质性突破。华为在发展历程中的这些九死一生的艰难,特别是在早期开拓中国市场的艰难,都是对华为不存在中国政府官方投资的历史证明材料!

她的英文演讲最终获得全场掌声。

虽然学的是工科,张利华的表达能力很强。《华为文摘》汇集了历年来的优秀文章,其中就有张利华2001、2002年在公司发表的文章。“我是公司最早的那批特聘老师,我还留着那张证书呢,有很多华为干部的考试题都是我出的。”

她写华为的苦。苦中有浪漫——几乎每个华为人都备有一张床垫,卷放在各自电脑台的下面。灯火阑珊,他们在这张床垫上累了睡,醒了接着干。

苦中也不乏幽默——她曾呆过的交换业务部,是当时接受中科大学生最多的部门。有位刚毕业的项目经理管理风格颇具特色。一次,坐在办公室最后一排的他发现某人下班时间在打游戏,而不是在做今天尚未完成的软件。于是,他悄悄地通过局域网潜入对方电脑游戏中,害得对方当日游戏关老攻不破,兴致全无只好转回去做程序了,而这位项目经理在后面嘎嘎偷笑。

工科生那专业又顽皮的形象跃然纸上。“我可是亲眼目睹他这么收拾的。”说起这一幕,张利华也在笑。

华为手机立项这事曾成为公司忌讳的话题

“当初,你在华为时曾想过写这本书吗?”

“工作时想的都是如何突破,写书是在离职后了。”

2001年张利华在华为公司总部深圳坂田百草园公司宿舍居住,以方便每天加班。

2003年底,32岁的张利华决定辞职。一开始她在深圳创业,几年后这个公司卖掉了,很快她开始做管理咨询。

“这里面有一个‘看见’的过程,一方面我自己有两、三年创业的经历,让我看到了华为的经验很值得总结和借鉴;另一方面,我也接触了很多企业,我发现哪怕非常有名的企业,相较于华为的管理都要落后十年以上。”

2005年,张利华有了写书的想法,她开始收集和梳理素材,直到2009年《华为研发》正式出版,可谓四年磨一剑。

在华为,很多人聆听过任正非的经典名篇《华为的冬天》。任正非坦诚地面对这么多人,诚恳地承认自己在几件事上的重大失误。

这也是她写书的“眼”。那时候,华为处于什么情况呢?就是常规比赛比别人落后几十年,只能在花样比赛中满分胜出,可以说,每天都是生死。里面有不少鲜为人知的桥段,包括现在卖得大火的华为手机,这也是《华为研发》第3版首次披露的精彩细节。

2002年9月30日,松下和爱立信的手机测试通过了华为的彩信业务。国庆节,张利华到移动营业厅看到彩信业务旺盛的销售情况:中国移动各营业厅,消费者排队上百米只为抢购一部能收发彩信的手机;松下GD88,诺基亚的彩信手机都卖8000多元,一机难求。当晚张利华就开始给公司最高层写报告,建议华为公司立即做可以支持移动数据增值业务的2.5G和3G的手机终端。

2002年10月底,北京国际通信展开幕。张利华负责给公司高层领导介绍整个通信展体现的技术新趋势时,把之前准备的华为要尽快立项做3G手机的材料边走、边说了一路。通信展后张利华就收到徐直军命令:准备一份给任老板的正式手机立项汇报材料。

在准备材料期间,张利华当时同时在3G业务小组,受邀请参加了一次任老板亲自召集的对无线产品线讨论会。

会上当任老板让大家畅所欲言时,张利华忍不住大声说:华为的3G设备只能卖一次,但是消费者一年会换好几部3G手机,中国有好几亿手机消费者。华为应该尽快立项3G手机!否则会失去巨大的市场机会。

任老板一听,啪地很响地拍桌子说:华为公司不做手机这个事,已早有定论,谁又在胡说八道!谁再胡说,谁下岗!

张利华仍清楚地记得当时凝滞的气氛,“任正非的声音洪亮,他的话一出来,立即就没有人敢吱声了。我当时心想:自己可能要离职了。这件事就卡在这里,成为公司内忌讳的话题。”

不过,张利华的内心还是很强大的,“我想还是先把手机立项的材料做好再离职。”

更强大的当然是任正非。“华为冬天后,任正非带头开展自我批评,及时地纠正错误,不再固执坚持已见。让老板为说过的每一句不妥的话主动道歉是很困难的事,但是任正非还是人情味很浓的老板,会在其他场合用微笑的方式缓和。”

也是在2002年底,徐直军受任老板委托召集手机立项讨论会,当张利华面向高层从容汇报完之后,任正非情绪和缓地说了两句话:纪平,拿出十个亿来做手机!(当时纪平负责财务)

第二句是:为什么中兴GSM手机没有做好,亏损了好几年,你们要想清楚。做手机跟做系统设备不一样,做法和打法都不同,华为公司要专门成立独立的终端公司做手机,独立运作!

华为手机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会,很简短地波澜不惊地开完了!

“事后我回想,2003年华为处于深冬,公司的净利润也就十个亿,任正非这次真的想好要做手机了,将这一年的全部净利润押上做预算,放手一博。”张利华说,这就是华为公司令竞争对手胆寒之处,要做一个新产品,会押上全部去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不像很多公司小打小闹地先小投入试一试,而浅尝辄止的尝试心态往往做不好产品。

而那几个月,张利华就在为手机立项这事编写材料,同时她还是业务与软件产品部的总工,运营商解决方案部的副部长,还在3G业务小组里任职,还是移动数据业务规划组组长……身兼数职,每天在几个办公大楼不同办公室和不同主题的会议室里穿梭,白天开会晚上写材料到两三点钟……

咨询路上那些消失的CEO

张利华在企业里指导工作

“为什么我的能力比你强,是因为我经历的挫折比你多。”这是任正非的原话。回顾做企业的二十多年历史,任正非也曾说过自己:曾焦虑到得了忧郁症,彻夜睡不着觉,泪流满面,多次觉得华为可能过不去这个坎了。

“大家觉得任正非是个神人,能够自发地追求很多完美,其实任正非也是凡人,他也遇到很多坑。”在张利华看来,这些坎的攻克、这些失败经验的总结,正是华为一次又一次逆袭成功的铺垫石。

自走上管理咨询这条路后,张利华一直没有换过方向,这些年,她在尝试将华为的经验传递给更多中国企业,让他们也能像华为一样快速成长。

“很多老板跟我说,你能否推荐一个人过来,我们开给他百万年薪。可是单靠一个人就能解决企业的管理体系矛盾吗?”在咨询行业沉浮的这些年,她见证了太多企业的盛衰。

她曾指导过的一家东莞公司,从一年不到10个亿的销售额,到2016年净盈利达4个亿左右,成为最近三年东莞成长排前二十名企业。另一家年销售收入不到十个亿的小企业去年底在A股不景气时上市,立即以180元的高价成为仅次于茅台的A股高价股。

张利华在浙大EMBA演讲研发与创新,还担任过北大汇丰商学院本身的管理咨询顾问,清华大学产业创新顾问。

她的手机里有一位CEO,几年前做为亚洲最具成长性的企业,股票曾高至百元,年销售收入达到百亿元。“但是交流下来,公司的管理体系极其薄弱,甚至到了千疮百孔的状态,表面繁荣的市场形势遮掩了管理上的问题。董事长并没有紧迫感,找我过去参加董事会不过是为了处理一个紧急的问题。”张利华说,当她再听到这家企业的消息,是在网上看到其董事会全体辞职,股票跌至垃圾股。“以前吹的泡泡全部被刺破,而刺破的不是外部环境,是内因造成的。”

一位世界五百强企业高管出来创业,拿到了几个亿的天使投资。张利华把他带到成功咨询的企业给他介绍咨询的意义和价值时,他莫不嘲讽地说:张利华,你居然给我推销你的咨询业务!而仅仅半年的时间,这位红极一时的CEO就从那家企业黯然离场。

“我见过很多公司开花结硕果,也见过太多大牛的公司、大牛的人跌倒。”张利华说,她曾专门做过一场“消失的CEO”的演讲。“华为的冬天并不是历史,当下也在时时上演。关键是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和学习经验。”

(文内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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