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老师】 丁向红: 从鲁迅《秋夜》里的两棵枣树谈谈散文的核心意象
丁向红:苏州市甪直甫里中学高级教师,语文教育硕士,教龄20余年。曾主持校文学社工作,现主持开展校教育科学研究活动。发表教学论文30多篇,其中核心期刊10多篇。
鲁迅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还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在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面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倒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周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秋夜》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第一篇。其中文章开头第一句常被质疑,然后开玩笑地调侃文豪可以任性,怎样的文字都被那些文学评论赏出好来。我一向所持的观点是,形式往往是文章主旨和作文意图的映射,好的表达必然与内容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枣树既是行文线索,贯穿全文的意象,又是诸多意象的核心,众星拱月衬托的意象。
首先,作者赋予“枣树”核心的文本位置。枣树是贯穿全文的意象。
1. 文章的开头部分给了“枣树”。开头一般是读者接受信息的开始点,重要的位置凸显了内容的分量。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交代了作者的观察立足点“在我的后园”,观察所见之景“墙外”的“两株树”。“ 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用“……是……,还有……也是……”的句式,这被认为啰嗦至极的拙劣语言。其实这符合夜晚观察的特点,在昏暗的夜影中辨识,当然不如白天那么一目了然,辨完一颗,再一颗。另外,从两棵树来说,在反复中突出那是并峙的高大的群体形象,而且又是枣树,那必然有特别的意义,引起读者兴趣追读下文。
2. 文章的主体部分给了“枣树”。主体部分详写的往往与主旨、意图相关。本文要塑造一个乃至一群战士形象。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面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倒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眨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枣树光秃秃的,枣子被孩子、别人打光了;叶子落尽了。因为单剩干子,没有果实和叶子的负累,欠伸得很舒服。这是义无反顾前的赤贫形象。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期待着开花;他知道落叶的梦,期待着护花。这是感同身受中的同志形象。他的枝丫,有几枝低垂护定枣子被打时所得的皮伤,有几枝最直最长默默铁似的直刺向天空。这是残酷环境中的英雄形象。天空被刺得闪闪地鬼眨眼,月亮被刺窘的发白。这是不屈抗争后的战士形象。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战士的形象不止是不屈的,在节节胜利之后没有忘形放弃,还是“一意要制他的死命”,没有被他各种各样的蛊惑迷惑,是智慧的坚定的。枣树在上面的描写中内涵逐渐丰富,丰富着作者理想的坚韧战士的形象。
3. 文章的结尾部分提到“枣树”。结尾部分,作者由园中回到室内,面对灯罩上的栀子花的图案联想到枣树,突出了他的中心地位。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
栀子花开,那正是春天,正是万物恢复生机,开始蓬勃生长的时候。作者联想到枣树也如小粉红花等各种花木一样会做起开花结果的梦想。可是开花结果不应该是梦想,而是植物原本正常生长的过程,可见自由成长发展是多么奢侈的事情。由此暗示,他战斗的环境有多残酷,而战斗的任务有多艰巨。但是,为着梦想开始新一轮的战斗,生生不息,战斗不止。
纵观全文,枣树作为线索贯穿全文,并且在文章的关键部位,虚实结合,正侧结合,是作者寄寓了深厚情感塑造的战士形象。
其次,作者赋予“枣树”核心的意象地位。其他意象众星拱月,烘托枣树。
1.枣树是反面衬托的重心。
意象的核心意义何在?只有在具体环境之下,才显得特别。所以文章开头在叙述枣树之后,暂时撇开枣树,观察天空。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夹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秋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非常蓝,笑阴险。星星的眼,冷眼。降着繁霜,严寒。
“鬼眨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
在枣树的直刺之下,天空更蓝,不安地鬼眨眼,想蛊惑想逃避。月亮也暗暗躲到一边。天空、星星、月亮在战士不屈的坚韧的斗争下,畏惧逃避了。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恶鸟也恐怖地大叫逃走了。
枣树是整个秋夜的主宰者。枣树在与夜空的对立关系中是叙述的起点,又是每次兜回的终点,枣树是反衬的重心,在突出夜空的恐怖、蛊惑、严寒、阴险中反衬出枣树的勇敢、坚强、智慧。
2.枣树是正面烘托的对象。
追求梦想、光明的意象不止是枣树,有了他们烘托,枣树的战士形象更丰满有力。
“我还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在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在繁霜的严打下,无名花草,还开着花,花更细小了,红得更惨了,形态更瑟缩了。但她还有梦。面对这些繁霜,她“一笑”,这是怎样的坚定和乐观。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旋亮了灯带子,使得许多小飞虫扑窗而来,有的钻进破窗纸,撞在灯罩上。撞进去,牺牲;歇在外面,喘气。这些小飞虫,苍翠精致,却是义无反顾追逐光明的英雄。
他们是枣树的同道,坚定地等待温暖的春季,无畏地追求一灯光明。他们补充着枣树战斗者的形象。
3.枣树是激励“我”的主体。
在后园中我触目所见的是墙外的两棵枣树,然后通过描述突出枣树战斗的形象。我就在看到听到天空、星星、月亮、恶鸟都不敌落荒而逃的时候,听到了自己的笑声,听到周围空气的应和之声。无疑,我是快乐的,深受鼓舞的。也正是在自己笑声的驱逐下,回到室内,旋亮罩灯,准备工作。由此获得在黑暗而恐怖的环境中抗争的动力。
枣树是两棵,有伴,斗争不孤独。而有了枣树的激励,作者也不再孤独。而那些前仆后继的英雄,让作者更生敬意。秋夜寒冷,但相伴的同志却给予了温暖、力量,黑暗的深夜不再冷清孤独。这大概是这篇行文的主旨、意图吧?
你现在还觉得开头是拙劣的语言吗?
关于《秋夜》一文的核心意象,你是怎么认为的?欢迎在文后留言与丁老师交流。
关于一堂作文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