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暑假记言(上)
头三天。终于看完那本写诗人之死的书,他们“向生而死”,我继续向死而生;又挑了一本存在心理学的书读,想让自己正确地活着。拒绝了一些无聊人和一些无聊事,过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生日——41岁,不算一个阶,也不是一个劫——倒有一前一后两个火把节,汉族的和白族的。
县城的火把节有管制,飘雨,冷清;次日农村的火把节历来有仪式感,热闹。和父亲同去庙里献饭,路过龙潭时问:潭中间那条沟还在不在?父亲回答:在啊,长出一垄水草的那条。又问:沟是有草那部分还是在旁边?回答:旁边,长草的是沟边隆起部分。因为想起儿时救过的一个小伙伴,就是从长水草的浅水处滑进深沟,他还没学会游泳,我水性好。他也没其他要好的朋友,只有我,因为穷,也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据我母亲描述:他出生不到一岁就被丢家里没人照看,兄弟姊妹多,妈妈忙,一只眼病了(可能是蚊虫叮咬)也没钱去治,直到烂了。
龙潭庙正殿上我手书的对联安好,诸神安好,父母安好,兄弟姐妹安好,院子里的梨和李子也以最甜美的仪式熟透。晚上,把果子装进纸袋,我们等候装进铁盒,一同去昆明。高铁竟然也延误45分钟,有余地劳烦好友跑两趟车,回家拿一只遗忘在冰箱的岳父宰好的土鸡——此行的次要目的是去确认小姨妹的男朋友。
有两件事没想明白:
一是下高铁时的一位老年人,挤到我和女儿中间,手提箱不小心踫到他的脚,赶紧示意抱歉,他用眼神给了我一刀,不,是两刀!出车门时又把一个小青年撞了个趔趄——明显故意,因为不满小伙急于上车的样子。给女儿指了指那老头想借机批判一番,女儿说:刚才就是他把我推出门去的,哼!他的背影愈看愈显猥琐——背景逐渐虚化成贴满大字报的墙,老人穿一身军绿……
二是我给友人治印或题字从不收钱,只看人情(当然也因为本没有市场价值)。前两天被迫点了个红包,于是花心血写好两幅大字寄去:浮华煮水,苦中作乐(挂茶室用)——寓息将浮躁来煮水以升华雅趣之意,又谓“苦”中饮乐,尘世之苦与茶叶之苦一语双关。预想授受双方满意,定不负同学情谊一场。没想后来突然收到对方微信,直言不讳“浮华”与“苦”皆含贬义,被其家人一票否决之。我嗯嗯,不解释亦无后话,只稍有怀疑是否跟我收了红包有关——人情变成交易,对方就可以不再忌惮自己的庸俗。
弥勒市真有一尊巨大的弥勒佛,没去看。小时候坚决拒绝给泥佛下跪,不惜惹母亲生气,中年腿软,膝盖也软,能不见佛就尽量不见佛吧。
来到网红打卡地——东风韵艺术小镇。第一感觉是进入童话世界,接着感觉到大片大片的薰衣草被无数相机摄走了魂魄,然后感觉建筑物像马蜂窝,准确说是放大了的蚂蚁城堡。不过设计者还是用心了,没丢掉“艺术”二字的真相,那些红砖为皮的场馆酒店和小屋,无论从哪个点哪个角度拍照都很有层次感。路边白皮桉太挺直,像一根根针在给天空绣绿叶。路却太曲折,跟命运似的,有故意弄人的嫌疑。
进入九乡溶洞,时而幽谷,时而隧道,时而城堡,时而石池潭渊,虹桥飞瀑……参差密布的钟乳石,地底的河山悬于头顶,实则倒扣的人间。这是进入了大地的消化系统,同时也是生殖系统——原始穴居人的地下家园。
突然想,此刻的自己是被九乡吞进去的肉食,还是孕育出来的胎儿?出洞又重见天日的我,是大山的粪便还是新生儿?如果说地面的山水可以浓缩翻转到地下洞穴里,那么再深处的熔岩,是否也存在另一个更浓缩的美丽世界?
一小时里程内能经历阴晴雨雾,恐怕只有多山的云南。在车上谈论起南方景点的精致可人,每去一个地方就想留下不走,因为它给人的首要感受是宜居,是文化,是避世感。而我更喜欢北方的苍茫,直接让你发现人的渺小和生命之脆弱,是历史,是金戈铁马的征服欲。
路过石林,我羡慕当地人,说:真好,随便找块石头坐下,就可以发呆一整天。
是啊,我现在的家乡灰扑扑的,容不下一个干净的屁股;也过于平面,藏不住许多诗意。
夜晚,星星只是隐匿的太阳献给人间的单纯反光,而城市璀璨的高楼,每一个光点都是一种人生或多重命运集合的反射,加上还在地面川流不息的悲欢离合(自己也正是其中一束移动的光)。想到此,城市的内涵一下子深刻了许多,同时也虚无了许多——个体随时在对抗其他无数个体存在的压迫感和失重感,或者干脆忽略所有事实存在的生命体后,那种幻灭感。
——行走人间,本到处是人;也可以是,四处无人。
除了家,在同一个地方待三天是我的极限,也可能只是个坎,翻过去就没事了。就像同一个单位,待三年也是我的极限。在小学教书十三年换过七个学校,最长四年最短一年,有时主动申请有时被动调离——都开心。如今在中学已满九年,好几个坎都跨过去了。
第三天,离开省城,也因为暴雨,以及女儿暴雨般的暑假作业,必须每天在群里上交——身心双累。
正题一:
小姨妹的男友大方、正派、帅气、温和、体贴,值得托付。盖章完毕。
正题二:
此次出行,恰逢两个姐姐也领着侄女和老父亲出来散心。同一方向却未能同行,心有惭愧。
又说雨。基本上家乡每年的中考季和传统火把节,都要下雨,而清明节却很少下。这是上天的纯善意,纯悲伤,还是兼而有之,不敢妄下断语。此刻窗外,雨仍在继续变成水,水变成洪,洪变成一些地区的灾……
——大多数(不敢绝对)语言中的“雨”和“水”都是用不同的名词分开表述。这说明人类的普遍意识中,都没把雨等同于水,虽然它们本质一样,雨水之间的微妙变化是在接触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也就是说,古人认同的水是指地面以及地下的水,而雨是天上的水,不属于人间所有,是天神的恩赐或者惩罚。比如万物焦渴天降甘霖,或者暴雨来袭洪水泛滥。当然,比起名词“水”的纯粹性,“雨”还兼含半个动词性质,这又另当别论了。
文字:山虫
摄影:山虫、小杨、盐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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