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乡村人可以作为我们文学上的老师
十月的瓷城醴陵,木芙蓉开得颤颤巍巍,一幅人间好光景的气象。韩少功散文集《人生忽然》发布,渌江讲堂上的他精神抖擞,和读者分享书名的来源:“忽啊,这个忽字在汉语里面有几种解释,第一个是快,我今年已经快七十了,回头一想日子真是过得快,忽然的感觉迎面扑来......”
16岁,韩少功下乡到汨罗,在那里劳动,也走上了自己的创作之路。他回忆这段时光的时候讲述到:待在那里时是度日如年,想着有什么机会就赶快跑,但离开以后当它不再切实发生、给你切肤之痛的时候,这种感觉就会变得很淡,反而会像酿蜜一样,成了美好的回忆。
韩少功如何讲述乡村的人和事,以及那个地方的月光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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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的笑特别自然,像一条鱼笑了
汨罗是我特别熟悉的一个家园,我在这里比在我的出生地长沙待的时间更久,所以对汨罗更知根知底一点,汨罗也给我一些好的知识、经验、快乐。
到了乡下之后,有清洁的空气、水源,可口的瓜菜,当然也有更多接近大自然的机会。在乡下每天一开门见不到多少人,但是可以见到很多植物、动物,成天打交道的是日、月、山川,在大自然的交流中会变得非常平静、放松。
在城市里面比如说楼道里碰到一个邻居,城市人都有忍不住打量对方的习惯:看看对方是个什么人?值不值得我尊重?他的身份是怎样的?地位怎么样?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显得自己不过于谄媚又不过于高傲,他会有很多心里的小九九。
但是乡村人的特点是:不会有任何内心的提防、戒备。所以乡村人的笑容特别天然,我们山居很少见到人,见到人就特别高兴、特别亲。我觉得这种笑简直没办法形容,有时候像一只蛤蟆笑了,一个驴子笑了,像一条鱼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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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月亮是一种巨大的存在,汹涌而来
时间长了,他们也知道我写书,开始关心我写了些什么。我后来在这里写了长篇散文《山南水北》,70%-80%的人物都有原型,当然我写的时候会很谨慎,把人名、地名改掉,让他们尽量不要对号入座。我怕写一些不是特别光彩的东西他们会生气。其实,他们都猜得出来,其中里面一个医生就跟我说过,因为我在书里把他写成一个神医,他有点小得意,但他不满意,这个医生怎么是个塌鼻子?他就说:“啊,这个老韩我要找他谈谈。”因为他年纪很大,最终也没找到机会和我谈。
可见我那本书不光是知识分子,好多农民也能读进去。他们的评论都挺好的,我非常希望我的书有这样的效果:就是在文人、文学爱好者圈子之外,也有很多底层的读者阅读,这是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城市里面我们能看到月亮吗?恐怕很少,我们看到路灯更多一点。但在乡下月亮是一种巨大的存在,经常晚上出来你就会发现月光就像太阳一样笼罩着你,泼洒而来、汹涌而来,十分震撼。
乡村中,声音的传播度、能见度也很高。乡下夜里太静了,有时候几里之外有人走路在咳嗽、悄悄私语也好像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声音可以从很远的地方传到房子的墙根下,那种感觉太奇怪、太好了。
当然这些都是小细节,最重要的是你可以在这里理解文学圈外更多的人,农民、商人、基层干部、小学教师等,他们的思维方式、兴奋点和我们可能有很大距离,这种距离就是我们认识社会的好机会。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种特别好的充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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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写作不能靠短时间的走马观花
以前的作家,尤其是职业作家会通过采风、挂职锻炼补充一些生活体验,其实这些方法都非常有限。去采访的话,采访对象会紧张,他不知道你的目的,所以他会小心地判断、揣摩你,为了保护自己很多东西不说,讲一些套话、空话来搪塞你,或者三言两语把你打发掉,尤其对作家来说是很低效的。
串门,2006年
作家最重要的是了解人性,这种东西不能靠采访,不能靠短时间的走马观花。它需要在生活中很自然地碰到、接触到,以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方式去发现。根本不能带着很功利的态度去做这些事情,天天瞪着眼睛去找,哎呀,哪个是人物,哪个来推动情节,这样的收获可能会很小。一旦你融入到他们中间去,就会在不经意间发现很多人心灵向你开放,话匣子打开了,这就是有所发现的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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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口语表达能为作家提供新的语言养分
在乡间很少用概念和逻辑来表达感受,而是用讲故事和描述的方式说话。他们中间会生成一些特别好的口语天才,讲话特别生动,语言中充满画面感、绘声绘色,其实和文学亲缘关系特别近。
比如他们特别生气时骂人,会说你太坏了!坏得让我吃惊了!乡村人骂人很生动,我们那里有一个人骂他儿子:“我要一巴掌把你打到贴在墙上当画看。”“我要把你夹在铁匠的墩子上当铁打。”这个语言特点,特别具体、生动、有画面感。其实这就是文学的想象力和造型能力,可以作为我们文学上的老师,他们的口语经常给我们提供新的语言养分。
访老,2017,周湘平摄
方言是一种文化语言,而普通话是一种工具语言。工具语言和文化语言是有同有异的,我们会发现中国人的笑话讲给英国人听有时候他不笑,我们南方人的笑话讲给北方人听,北方人不笑。那它损耗了什么?一定是损耗了某种意味,这种意味可能是某种形象、某种韵律、感觉、联想的空间等等,这种就是文化的创造。
所以说在工具语言和文化语言中我们要尽量追求一种平衡,写出来的东西,文化是很文化、生动是很生动,但是人家听不懂,这样也不行。
就我在乡下多年的体会,乡下问题城里有,城里有的问题乡下也差不多都有。有一次喝酒,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酒过三巡说:“老韩,问你一个问题,我看了几十部电视连续剧也没找到答案。”我说什么问题这么难解决,我也不一定回答得上。“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情?”我就笑,我说这是问琼瑶的问题不是问我的问题。
你看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也在苦恼这些问题,和城里的年轻人想得差不多。所以说,从这一点我就知道:只是农民的表达方式和表达习惯和城里人不一样。这个问题乡村人平常不会讲,但是他会喝完酒后在某种特别的情况下讲出来,不像有些经常挂在嘴上,热情奔放、死去活来地爱来爱去,虽然他们表达方式不一样,但他内心纠结的某些问题是跟城里人同频共振的。
(光明日报全媒体记者 赵嘉伟;通讯员 唐佳莉;芙蓉杂志社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