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散文】 吴 蔚 《何日君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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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和先生谈恋爱,我就成了他那帮文艺哥们的忠实粉丝。我跟在先生后面赴他们的约会,看新画听新诗,心里满是好奇,乐得屁颠颠的,也不管人家对我怎么看。我站在那个圈子的边缘,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仰望着其中的每一个人,并为自己文艺圈哥们家属的身份而沾沾自喜。
自改革开放以来,先生的那帮哥们儿象是突然蒸发了。偶尔有君从外地来,也只在先生手机里招呼一声,三两人去茶馆匆匆一见,走了。五年、十年、二十年,时间消失得就象数数那么快,不知诸君妻儿怎样活得可好?
能认识这帮搞艺术的哥们是一件幸运的事。写诗的画画的唱歌的搞批评的,几十号人,高高矮矮胖瘦不匀,个个踌躇满志,眼里扑闪着灵气。在望江楼,在省歌集体宿舍,在僻静的茶馆,讲塔西堤岛绚丽的天空和丰腴的女人,谈论罗中立的《父亲》陈丛林的《雪》,探讨新鲜的艺术表现手法,讨论红色思潮黑色幽默荒诞派意识流,和京城来的著名诗人合影留念……
他们认真倾听别人的讲话,却从不放弃自己的主张,他们才思敏捷、能言善辩,但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过谁。
我不懂诗,尤其是新诗,那些句子组合得怪怪的,用词夸张、跳跃闪烁,好象诗就是故意要让人听不懂,所以每次的新诗会,我都象坐飞机,晕乎乎的。不过,那特有的气氛和诗人们的样子倒让我觉得新鲜。他们围坐在草地上,安静,克制,举止收敛。“……”,写诗的人在中间高声朗诵,听的人表情凝重,目光游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们从不交头接耳,咳嗽都捂着嘴,偶而有人出去小解,很快又悄没声息地回来。月亮时隐时现,树木在黑暗中屏声静息,我心神恍惚,飘飘然然不着边际。这种状态以前从未经历,我有些紧张,好象这样坐下去自己会化掉,蒸发了。于是我时不时悄悄溜出去,到附近的假山、亭子里逛逛,脚踏实地地想想自己从哪里来,正在做什么,完事后会到哪里去。
夜晚的空气很潮湿,远处的房屋灯光点点,泥土的潮湿和着草木的味道使人有些晕玄……
大学毕业那阵,先生还常和重庆的哥们儿聚会。我比较喜欢他们来家里,家庭聚会的气氛使艺术家们松弛、随和,更富人情味。摩托车停在树下,有人带来自己的情人。留长发的,穿毛泽东式布鞋的,两手插在裤兜里,风衣的衣领高高竖起。他们那时还没有名气,没人扶持,没有捷径可走,但他们不甘寂寞,一心要在中国的文坛或画坛上搞出点响动来。他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敏感、勤奋、自我,执着,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听先生讲,P君在十几岁时,就给卡特总统写过施政纲领,一本正经,洋洋洒洒好几篇。我想得出他那时的样子,年少轻狂,眼光闪烁不定,语言煽情,神情诡秘,很象日本侦探古佃任三朗。
P君是一位很有灵气的诗人,曾发表过一些作品。他从小和先生是朋友,后来又成了大学同学,所以他来我家的时候多一些。记得有次P君兴匆匆地赶来,一进门就对先生嚷道,“《百年孤独》是本好书啊,你要赶快找来看看!马尔克斯,不得了啊,你听听:‘许多年以后,当奥雷良诺上校面对行刑队的枪口的时候,他想起了多年前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下午……’”他一边脱鞋,一边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嗓子背诵小说的开头。
那时我家隔壁住着个疯子,他不吵不闹,成天用粉笔在墙壁上涂涂抹抹,写下些莫明其妙的句子。比如,部队下乡务农,农民进城打工。男方超过女方本人,而且超过女方父亲,大功告成。一年制衣二年制表三年制空气等等。一天,P君在公共厕所里发现了这些疯言疯语,顿时兴奋无比。他蹲在茅坑里琢磨一阵,然后穿起裤子冲进屋来,要了一支笔一个本子跑了出去。
他回来时,两眼亮晶晶的。“你说那些字是一个疯子写的?”他用笔敲着手抄本问。“是啊,心疯,毕业后被女朋友甩了。”“好哇,写得好哇!”他在屋里踱着步子,若有所思。“好什么好?”我冲着他说,“学校所有墙壁都被他涂得花里胡兮的。”“好,好,字也写得好,”他的脸颊因激动而泛起红晕,“心疯,心疯好啊……”他念叨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朝在厨房忙活的先生打了个招呼,走了。
半个月后,他带来了他的新作——《辨认》。
我捧着小说认真地看,觉得太有意思了。关键是这个过程太神奇了。一个疯子写在厕所里的疯话,竟被他捣鼓成篇小说,象巫师的预言,象寓意深刻的谜语。艺术家就是艺术家,能够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这件事无疑刺激了我,从那以后,我也想试着写点什么。可我生性直率,缺乏想象力,没有艺术家的敏感和忧郁,满怀热情却不知从何下笔。这使我泄气,同时,心里满是自卑,和那些才华横溢的人相比,我觉得自己肤浅、平庸,一无是处。天色渐渐灰暗,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渐渐陷入一种恍惚状态,我信手在纸上涂涂抹抹,胡乱划下一些词句,下意识流出的东西。等到涂满一张纸时,我定神一看,感觉怪怪的,很异。我兴奋起来,开始剪辑,象摆积木,拆散它们,重新组合,于是,就有了一些怪异荒诞的句子。
“摩托总是停得恰当,长脖子女郎莫名其妙地紧张。”
“遗憾如此完美,极端个人主义麻雀们。”
我不厌其烦地念,忍俊不禁。“左手携大肚子夫人,士大夫独立作战,有股怪味追随穿堂风,卖胡话欣欣向荣……”那段时间,我热衷于自己发明的文字游戏,走火入魔。
现在,当我偶然翻到那些胡言乱语,便记起过去那些日子,记起先生的那帮哥们儿,心里便升起一种情意。当看到电视里那些胡编滥造的破玩意儿时,心里就在想,那些才华横溢、充满激情的哥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可是些比张艺谋更出色、比那些靠小打小闹小噱头赚钱的所谓艺术家深刻得多啊!现在而今眼目下,改革开放搞活,文化市场繁荣,为什么不写点有分量的作品,不捣鼓出点响动来呢?难道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争个一官半职,他们已彻底放弃年轻时的追求?
P君与先生仍有来往,他已是某大学的副院长,T君在出版社工作,W君是美院的教授,文艺评论界的权威,他们到处开会、出国讲学,在报上发表评论,被人尊敬被人崇拜,忙得不可开交。
无论怎样,我想,那些哥们儿还是应该聚一聚,哪怕三五年一次。他们曾经志趣相投,忧国忧民,有共同的理想,而在人的一生中,这样的朋友弥足珍贵。不过,这只是想想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历来如此。
就说先生吧,年轻时还带我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带我去哥们儿的家里玩,现在,和谁见了面回来,都懒得跟你说上两句,问及哥们儿的生活、家庭、婚姻状况,也一概不知。他说男人们在一起不兴说那些。这个我知道,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但是,我曾经把他们当作老师,心中的偶像,曾经和他们一起打球、喝茶、下馆子,我常想念他们,怀念那些美好的时光……
艺术家们都是大大咧咧的,他们匆匆忙忙地向前赶路,就好象有人拿着鞭子在后面追赶一样。所以,生活中曾经历过的许多美好的事物,倒让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人记忆犹新。
《作家洪与》微信号:hongyu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