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毓瑜《井筒子人家》(10)
文/李毓瑜
【作者简介】李毓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散文学会常务理事,曾在《四川文学》《山花》《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并多次获奖。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蓝衣女人》,为2013年度重庆市扶持重点文学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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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男人哪里去了
想起昨夜的情景,张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她没有喝多少啤酒,四个大半杯,赵兴呢,更是清醒的,房门开着,他没有进来,安安静静地在楼板上躺了一夜。昨夜,她是不设防的,不设防的女人,没有等到入侵者,入侵者做了君子,这多少有些遗憾。
中午食堂有事没回家,晚上回来,赵兴已经走了。他把铺的、盖的,叠得整整齐齐,碗、筷、碟也洗得干干净净,楼板也洗过了,书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张言:
谢谢你昨夜对我的款待,我吃得很好,睡得也很好,我回学校去了。
有空我还会来的,为你而来。
看见姐姐,替我问好。
赵兴
头有点痛,不知是中午没有午休,还是昨夜睡得不踏实,晚上在食堂饭也不想吃,回家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张言从床上爬起来一看表,8点过,把剩的饭菜用小锅在电炉上刚煮好,突然顶上“哗”的一阵轰响,连逃都来不及,瀑布从天而降,带着腥味和尿骚气,从头淋到脚,连同锅里煮的饭。
她浑身精湿,打开门,跑到门外,对着楼上大声喊:“漏水了,水洞眼又堵了,朱婆婆你要淹死人呀。”
“哎呀,我不晓得堵了,这个烂屋。老头不在家,你上来捅捅嘛,你捅过的啥。”朱婆婆说。
屋里已是水漫金山了,草垫浸湿透了,这座发苍苍齿摇摇的老屋子,二十年代就站立在下半城的老屋,最大的毛病就是下水道经常堵塞。上次是天花板漏水,上上次水洞眼漏水,这次是更直接,釉管堵塞,“黄河之水天上来,”把张言淋得哭笑不得。
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张言浑身精湿的从窗口上取下长长的晾衣杆,如果不赶快把楼上堵塞的水洞眼捅开,顶上住的人倒水了,那就更惨了。
水火不留情。
“咚咚咚”张言几步跑上楼,手握晾衣杆朝堵塞的水洞眼捅去,捅去……汗水出来了,手捅麻木了,脸红筋涨,再不捅开,那就麻烦大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只听得耳边“轰”的一声巨响从釉管响起,水洞眼通了,终于通了,张言满头是水。
这是井筒子楼常有的事,难道你叫房管所的人来修、来弄,你等着吧,那帮老爷才不来也,这个井筒子楼的房租一个月才十来块钱,你要叫他做好多事?
满身腥味,没法在屋里洗澡了,电炉被水淋湿了,烧不了水了,罢了,到下面厨房李老妈的水泥洗衣槽上去冲个凉水澡。
“王伯伯不要出来,你把门打开,我借光洗个澡。”张言爬上水泥洗衣槽脱得精光,大声地对里面的王伯伯说。
“要得,我在喝酒,不出来。”王伯伯拖声悠悠地回答。
三下五除二,张言洗好澡,穿好衣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好多了,“王伯伯好了,你可以出来了。”张言大声地说。
“不出来 ,我的酒还没喝完”,王伯伯招呼说,“张言,你也来喝两口嘛,好喝得很,枸杞酒,甜咪咪的。”
“好,我进来喝两口,我都三天没进你的屋了,食堂有事,忙。”
“坐。”王伯伯说。
“好。”张言坐到了她的老位置上,放锅、放碗的小床。
王伯伯十平方米的家尽管不大,两张小床,一张睡人,一张放锅、放碗什么的,两张桌子,一张吃饭,一张放电工工具。一个空木箱子上放着电视机,一个双开门的、玻璃门上贴着林黛玉画片的木头衣柜,张言家门的一把钥匙就挂在木头衣柜的钉子上。
虽是一个人,居家过日子的东西倒是全的。
三合土的地上放着修好和待修的潜水泵、电机什么的,剩下的只有巴掌大,不,准确地说,比屁股大不了多少的地方,这里却是井筒子楼人的公共娱乐场所。
楼里的人都爱往王伯伯家里钻,钻进去了,有电视看,有酒喝、有肉、有王伯伯满嘴苦涩的老沱茶可饮,还有张家长李家短的话可咀嚼。
在他这里进出自由、没有讲究,也不脱鞋进屋,加上王伯伯无比热情的接待,来人随意的散坐在床上,各取所需。用目前时尚的话来讲,王伯伯这屁股大的地方,这潮润的三合土地,墙上挂着电锯、电板、铜丝线、终年四季不见阳光如同地牢般的地方,是这幢楼的酒吧、茶吧、话吧。
张言喝过王伯伯的枸杞酒,又挟了一块回锅肉在嘴里还没吞下,楼上的朱爷爷就摸了进来:“王老头,你的电视机在演啥子,好热闹哟,我来看看。” 一屁股坐在了王伯伯工作台边的凳子上。
“来来来,王老头,来喝口酒,尝尝我弄的回锅肉。前不久李老妈给我端了一碗来,吃完后想了我好几天,今天我去花街子的菜市割了一斤,看我的手艺要不要得?”
说着,酒也来了,肉也来了,你不喝也得喝,你不吃也得吃。王伯伯高兴,一高兴就来了梁山泊好汉的遗风,有酒同饮,有肉同吃,两个老头喝酒,总有一个老头要吃亏。
“朱爷爷,刚刚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楼上的水洞眼又不通了,害得我屋里涨大水,才弄好,你就回来了。”张言抱怨地说。
“我们这些杂毛杂草住的地方就是这样,不像有钱人住的上半城,你姐姐那样就好,有本事,搬到上半城。”朱爷爷没好气的挥挥手。
“烦,”张言看着朱爷爷的样,脑壳都大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上得楼来,张言好一阵子才平下心来,用饼干胡乱地填饱了肚子,把家里的一摊子事情搞干净,把浸湿的草垫甩了,跪在地上用布把楼板擦洗干净,再在屋里各处洒上六神花露水,驱驱臭气,一看表,快十点了。
此时井筒子楼正热闹,楼下王伯伯电视里传上来的“ 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咚咚咚”的锣鼓声,楼上电视里的武打片“呀呀呀”的砍杀声,小孩从楼梯上跑过,把板壁上糊的纸震得“噗噗”直响,天井对面的“卡拉0 K”声: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电视机的亮光从天井那边窗子里晃过来,投在白墙上,有些像小时候去文化宫花四分钱门票看的露天电影。
此时的天井像个戏院子,黑屋如赶场般的闹热,张言锁好板壁门,她要出去透透气,清静清静。
有两天没有看见李大芬了,“李老妈,李大芬在家吗?”她问。
“她,她不在,走了。”李大芬的老妈说。
“你散步呀?”李大芬的老爸讨好地对张言一笑。
“老李,给我打洗脸水来,我要洗脸了,你不要张望,隔壁的剃头铺收摊子了,那个狐狸回去了。”李大芬的老妈,这个胖女人,生怕男人又到隔壁摆有一把椅子的剃头铺去,那里有一个勾魂的狐狸精,一个死了男人,拖着个油瓶的骚女人。
“要得,就打,就打,你不要张嘴乱说。”男人一迭声地说。
张言看着这个在家里受尽老婆压迫的男人,(火巴)耳朵,从心里有点可怜他。
男人原来在达县修铁路,后来在一次施工中腰椎受了伤,落下了腰病,不能干重体力劳动了,回到家,拿点生活费度日。
男人老实,一张黝黑的脸,每日在家煮饭洗衣,水管子坏了修水管子,电灯不亮了弄电灯,锑锅坏了补锑锅,每日被李大芬的妈呼来唤去,支得像个小当差的,更甚的是,不管有人无人,也扯着个嗓门大声武气地叫:“老李,把我的内裤洗了,还有袜子。”
院子里的朱爷爷笑李大芬的老爸:“老李,你不晓得把她的内裤甩了,给她洗个球,这个胖婆娘。”
男人咧开嘴笑笑:“没、没事,她要守摊子,我、我闲着也没事。”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上,也算到头了。
男人唯一的去处就是到隔壁过道理发店的唐三姐那儿,坐坐、说两句不相干的闲话。碰上唐三姐需要帮忙的时候,给唐三姐搭个手,孤儿寡母的,做做好事,也算积点德。
但就是这点小小的爱好,也常被老婆臭骂,自己倒不要紧,坏了人家唐三姐的名声,女人还要嫁人过日子。
说起唐三姐也怪可怜的,男人早早地走了,留下她和一个女儿艰难度日。好在男人在世时,教会了她理发手艺,就凭这点手艺,她就打发走了一年四季365天该应酬的风霜雪雨。
她的理发铺就在李大芬老妈摊子的隔壁 ,底楼的过道,一个千脚走、万脚过、人来人往的地方。
地方虽然不好、简陋,但却是这一条街男人的好去处,主要是唐三姐人好,长得善良,说话不粗声大气。理发铺常年有一个8磅大的开水瓶,男人喝个茶、来这里续个水的,唐三姐也不说啥。更有那在家里洗了头到铺子里拿起吹风吹头的、站在镜子面前拿起刀儿刮胡子的、拿起理发剪剪指甲的、用唐三姐头上的钢夹子掏耳朵的……要是到了中午晚上吃饭喂脑壳的时候,就更好看。只要铺子上没有剃头修面的人,男人们就端着碗到唐三姐的铺子来,坐的坐、站的站,仿佛在这里吃饭要比家里香些,铺子里的唐三姐好像要比屋头的那个婆娘要安逸些,要下饭些,一大钵饭就梭下肚了。
除此之外,唐三姐还有一把叫绝的老式木头理发椅。这椅子是唐三姐的公公传给男人,男人死了又把椅子传给了她,可以说这把椅子是唐三姐过道理发店的精神。
咋一看,这只是一把平常的木头扶手椅子,颜色发白,年深久远,木纹都磨得来看不见了,但它的绝处在于这把木头扶手椅子宽大厚重的靠背可以放下来,平时是用一根取放自如、浑圆光滑的木棍子把靠背拦着。要修面了,唐三姐就从椅子的扶手下面变戏法似的抽出两根木棍来,这两根木棍上各有四五个凹槽,然后再取下靠背那根浑圆光滑的木棍子,卡在两根木棍的凹槽上,宽大厚重的木靠背就稳稳地放下来了。呈45度的斜面,男人们就可以舒适地斜躺在这宽大厚重的木靠背上,让唐三姐那细腻的白手,慢慢地在他们粗糙的脸上抚摸着、浸润着,用刀在脸上轻轻地走过,把面修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新人。
李大芬的老爸,也是唐三姐的老顾客,除了每个月必来一次,没事也来。
“李大哥,我的剪刀不快了,你给我磨磨。”
“李大哥,我的电灯不亮了,保险烧了,你给我换换保险丝。”
“李大哥……”
唐三姐肯喊,李大芬的老爸肯做,即使没事,李大芬的老爸也像这条街的男人一样,爱去那里坐坐,尤其是没有顾客的时候。
说实在的,李大芬的老爸很看得来唐三姐的模样,不胖不瘦,不恼不怒,说话做事和风细雨,温温款款,就算她的剃头手艺没有她男人高,她男人死了,那些老顾客仍然没有走,都留了下来,成了她的顾客。不为别的,就为唐三姐那细细嫩嫩的手,那温温款款的说话,和和善善的模样儿,像杨柳一样随和的脾性。
他的女人,李大芬的老妈,完全像山河坝的扯船子,说话也像拉船的一样,比嗓门儿大,又是一个破喉咙,一点没有温和的气象。唉,有啥法,生就的木、造就的舟,没法改了,同样的女人,两个味道。
这不,李大芬的老妈又吼开了:“还没给我打来呀,你又死到隔壁的剃头铺去看那个狐狸精了,丢了魂不好找,你这不退心火的老东西。”李大芬的老妈骂骂咧咧地说。
“来了,来了”, 李大芬的老爸一连声地答应,“我怕水烫了,在给你对点冷水。”
“老娘谅你也不敢,你吃了豹子胆了差不多,哼。”
张言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出了井筒子楼,穿过马路,缓缓地朝右走去。
右边临河,少有人家,多有行道树,没人家的地方,却有石砌的护墙齐胸,虽是悬空,却并不可怕。
这是闹市区一个安静的去处,不像和赵兴走老城墙那条僻静的小巷,有不安全的感觉。这里是大街,安全,进退自如,也不受干扰,夜深了,常有情侣来这里徘徊,来这里驻足。
抬头望江,江水静静的、幽幽地流着,对岸的山、对岸的树,默默地肃立着,白天的一切都消隐了,唯有这蓝色的江水,像一首小夜曲。
江水带着潮气,从脸上、身上掠过,天上几颗小星,疏疏朗朗地亮着,从树荫里筛下的光,朦朦胧胧,江上传来悠长的笛声,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石砌的护墙边,已有两三对情侣。
绕过情侣,来到没人的地方,她伸开手臂,开始了她自己发明的体操。
踢腿、双手伸过头顶击掌、上下扩胸、左右扩胸……一套操做下来几分钟,额上已微微出汗。锻炼的目的有了,散步的目的也达到了,慢慢走回井筒子楼,已是十一点多了,打开门,周围的电视声音弱了、少了,楼梯上下的人脚步也轻了,墙上晃动的白光消失了,“露天电影”散场了。
今夜,她不想读书,想着护墙边一对对的情侣、老男人谢有润、大马、赵兴后、还有曾经烧锅炉的胡大哥,美妙的人儿朱行宁……以及这间自己没法跳出去的黑屋,她的心很痛。
没有人救她,只有自己救自己,那就是舍身嫁给老男人谢有润,否则她没法离开黑屋。
男人呀男人,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就给我张言过不去,左冲右突,还是只有死。死在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手里。她不甘呀。
想到这里铺开纸,写上了六个字《男人哪里去了?》
男人哪里去了?优秀的、事业有成的大龄单身女人往往发出这样悲怆的呼喊。好的男人在她们追求理想和事业的时候,被衣食女人要了去,盘在家里,做了丈夫,使她们在事业辉煌、声名鹊起的时刻,却眼含热泪,孑然一身。
想嫁人,却只能是万里长城永不倒,嫁不出去。世面上流通的除了好的——已被一个女人全承包,和坏的——窃贼、酒鬼、赌徒、花花公子……剩下来的就是不好不坏的男人。这些男人既没优点,也没有缺点,放在水里泡不出一个,放在岸上大气没有一声,除了吃、喝、拉、撒、睡,还是吃、喝、拉、撒、睡,让人见了打不起精神,来不了激情,软塌塌的、灰溜溜的,像害了一场大病。让这些女人嫁了这些男人,要不了三天,不出人命也得出几个女神经病人,就像祥林嫂那样见人就说:“我以为嫁他是可以的,谁知嫁了……”
这些女人需要的是她们崇拜的男人、五体投地的男人,为她们献出似水的柔情,倾注醉人的爱情,而且愿为她们浆衣洗裳、送茶送水,用女人的情怀筑一个风雨中的巢,庇护像她们生命一样金贵的男人。不幸的是,在当今阴盛阳衰的现在,女人的骄傲者比比皆是,完美的女人处处可见,女作家、女画家、女诗人、女企业家……举不胜举;而有缺陷的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哪里好过哪里歇,哪里有花哪里摘。自私、贪婪、懒惰、骄横、邋遢、无知……让这些女人在夜里一想到他们就暗自垂泪,如何嫁得出去,如何倒得下去。
偷情吧,还得两相情愿,否则就干不成。两相情愿了,却又担惊受怕,好女人怕事情败露,毁了一世的名声,好男人却又顾忌他的仕途、他的女人和儿子。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还没开步, 就得关门,把门关死。关着自己的一个人,在笼子里、在内心寂寞的深处里。
唯一的反抗,就只有在同病相怜、心里悲苦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面前,关着门,环顾左右而视之,压抑着喊出悲壮的一声:“男人哪里去了?”
当着其他的人喊,面子输不起。
写到这里,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滴落在纸上,她抽咽着、压抑着,用毛巾堵住嘴,伤伤心心地在黑屋里哭了。
没有人来劝慰她,没有人来同情她,她孤军作战,浑身伤痛,在这个繁华的重庆城,在这个下半城,她唯有在深夜痛哭。
上半城呀上半城,生命中的痛,活下来的魂,我张言前世做了啥子过恶事,如今来受这份罪。
她用毛巾堵住嘴,悠悠长长地哽咽着,在这个鬼地方,连哭都不敢大声,板壁门不关声,天井对面的,楼下楼上的,听见了又有好戏看,又有空话说了,她张言实在是输不起这个面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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