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代人 · 读立批评 | 李玉新:佛陀亦可藏身——读解《白色游泳衣》的一种方式
读立批评
徐皓峰,导演,作家,道教研究学者,民间武术整理者。1973年生。高中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油画专业,大学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电影作品《倭寇的踪迹》(编剧/导演),《箭士柳白猿》(编剧/导演),《一代宗师》(编剧),《师父》(编剧/导演),《刀背藏身》(编剧/导演)。短篇小说集《刀背藏身》,纪实作品《逝去的武林》《高术莫用》《武人琴音》等。长篇小说《武士会》《道士下山》等。
佛陀亦可藏身
——读解《白色游泳衣》的一种方式
《白色游泳衣》发表于《收获》2020年第4期,讲述六十年代京城霸主彭辉从成名到身死的往事。文本散发的文化焦虑近似2013年出版的《刀背藏身》——以种种源于考证或虚造的知识建构颇具神秘色彩的规矩世界,在礼乐传统的破与不破之间演绎生命的情欲和尊严。但《白色游泳衣》掺杂更多形而上思考,行文也显得隐晦。
在基本叙事层面,徐皓峰进一步贯彻“减省”理念,文本常有跳跃乃至断裂。残刀断剑般的叙事布局增加阅读阻力,召唤读者的悉心体味,以此深刺入读者脑海,印象难以磨灭。另一方面,中心人物彭辉与他人涉及禅宗/凯鲁亚克的对话高深莫测。诸如“如果‘我’是假的,是什么醒过来?”“醒本身。”[1]之类的对话,未免玄虚,形似禅宗所谓“活句”[2](徐皓峰是否有意突破语言对表意的束缚?)。在此基础上,情节曲折的整篇小说似乎也显得扑朔迷离,仿佛禅宗公案一般期待不断的阅读和领悟。
电影《老炮儿》剧照
“2015年冬季,电影《老炮儿》上映,讲六十年代街头打架的人,老了倒霉。”电影中,六爷自认“倒霉”不过是“人呐,都有好的时候,也有背的时候”,话匣子更进一步——“只不过这会儿该着他们点儿背”。言外之意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点背,以后指不定顺风顺水。与这种怀旧或寄希望于未来的处理方式不同,徐皓峰借禅宗将过去,当下和未来贯穿,“背”与“顺”皆成梦幻泡影。于是结尾处,“伤感”的李勤劳回想往事后豁然开朗——“他从没有失去青春、初恋、友谊,四十年来,他最珍贵的一切,以反面的方式一直陪着他。”——获得了与当下和平共处的能力。如果说2019年的《诗眼倦天涯》尚需以写梦的方式使一念幻化人间合情合理,《白色游泳衣》则更进一步,将禅宗对世界的虚幻界说彻底写入现实,成为理解现实生活乃至历史的一种方式。顺此思路,参照《刀背藏身》自序中所言“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3],大概可以认定,不论其面对的有多少是文化焦虑又有多少是岁月流逝的无奈,禅宗亦是藏身处。但小说呈示的种种表明徐皓峰意图不止于此。
小说中,标题的“白色游泳衣”既是全文的象征核心,又承担着重要的叙事功能。因为它在“全民泳池”中“沾水透明”引来骚扰,彭辉开了在泳场亮刀的先例,重振威名才有以后的押送军衣种种。这甚至构成彭辉之死的间接原因。在“泳池大院”再次试验后,彭辉等人确信泳衣不会透明,白色反而是覆盖性最强的颜色。于是这个小说第一节的引子,在最后一节又一次被强调,甚至由此上升到历史高度[4]:
“我们在梦里能看见一切,没用双眼。现实也如此,人所能看见的,只是想看见的。白色泳衣永远白色,不会沾水透明,泳池里的全裸女子是所有人共同的幻觉。
“我们所有人共同创作出一个能解决人类一切问题的全新时代,其实它并不存在。”
表面上看,“泳池大院”的试验证明了彭辉“开悟”后一直主张的“活着,是场梦”,“白色游泳衣”就此代表幻觉成为小说的象征核心。但将这一逻辑贯彻到底,我们发现:既然“全民泳池”中的“沾水透明”是幻觉,是人们想看见的,那“泳池大院”试验时的“不会沾水透明”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是彭辉等人想看见的,亦是幻觉?问题关键在于,虽然反复强调将外部现实全部认定为内在心理投射的世界观,但小说世界构造的基本依据仍然是现实逻辑。两者之间可能偶然切合,但缝隙和冲突不可避免,小说由此呈现出深刻的反讽性。
通过对“切合”处的书写,文本渲染出极强的神秘色彩——
“阮辛基暴怒,说:‘荒谬,我不可能伤害我爹,求来跟你在一起!’
“彭辉不说了。她气消后,双手合十,说:‘我现在改变世界,起心动念,要我爹恢复工作,如果不能,就说明你和凯鲁亚克都错了。’
“五分钟后,她似睡去,做梦的人般,眼珠在眼皮下滚动。
“夕阳照入小店,璀璨如金,二常精神抖擞地走进,通知首长平反,正乘飞机返京,长子阮赫尔陪在身边,阮辛基可以回家了。”
单看这段极富戏剧性的描写,几乎使人以为小说是刻意编排的禅宗寓言。实际上,小说某些细节已经在有意无意地解构神秘色彩。小说第三节提到,“传说”彭辉单刀划倒三名“战犯”前从未打过架。第十五节彭辉指教李勤劳刀术,说的是“你能把事看假了,刀术就成了。”但第九节和第十二节又提到彭辉教了妙妙穗一招刀法,此后每周一次,连教五个月。如果刀术真是“开悟”所得,彭辉又怎能教出这么多招数,又何必教这么长时间?跳出文本之外,在2018年发表的《弥勒,弥赛亚》[5]中,亦有神秘之处:买壮途腰挂一串大蒜,为驱邪身着明黄寿衣,与七世纪古籍对弥赛亚降临的预言不谋而合;其与会长对视而使复仇停止,恍若弥赛亚的感召力显灵。然而小说随后揭示,所谓“弥赛亚”只是嗜杀的凶徒,显圣瞬间不过巧合。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徐皓峰提到“我想,礼乐维持的人间是美好的,人心足以构成人间,祈祷神,保佑人们不要再走到祈祷神的一天”[6]。《白色游泳衣》写的依旧是“人心”构成的人间,只不过采取了一种更艺术性的处理方式。
伊万诺夫《基督现身人间,又弥赛亚的降临》,局部
小说的中心人物彭辉,是“人心”的集中呈现。小黑屋“开悟”后,他意识到“活着,是场梦”,这为肆无忌惮的欲望追逐提供了合理化借口——其拒绝安稳的理由是妹妹应该过更上流的生活(他自己当然也应如此)。依赖好勇斗狠和令人折服的作派,彭辉建立起自己的权力地位。因为把世界理解为“梦”,所以勇猛敢为;因为有刻进骨子里的礼乐传统,所以讲究尊严气度。礼乐传统塑造的行为规范无疑比禅宗世界观更具指导力,所以彭辉没敢让大白爹刺大白那一刀,以致于丢了声名和地盘。实际上,在彭辉的行为模式中,禅宗/凯鲁亚克要么是事后反思和解释的工具,要么停留在对他人传道解说的语言层面[7]。“既然得到如此轻易,不如试试不要”,彭辉反倒没想过“试试不要”,始终沉浸于俗世情欲和尊严之中。此外,小说建立起一组在以彭辉为代表的“玩家”群体和大院子弟之间的对立关系。大院子弟是外来入侵者,是暴力和祸乱的象征,“玩家”群体是无奈的抵抗者,以对抗大院子弟为天命,坚持礼乐传统。本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慷慨献身,但随着行文深入,我们却发现彭辉外的几个玩家颇显阴狠甚至无耻,大院子弟反而讲究礼数,“人心”的叵测和多变昭然若揭。
徐皓峰将超越性的禅宗世界观和形而下的俗世情欲杂糅在一起,神秘色彩与人性洞察缠绕交织,带给我们独特的审美体验。大概有如瑞恰慈所说:“通常互相干扰、冲突、排斥、互相抵销的方面在诗人手中结合成一个稳定的平衡状态”[8]。相比以往那种偏单一化的书写方式,《白色游泳衣》编织起更为复杂多元的要素,无疑呈现出徐皓峰探索小说创作艺术的信心和决心。
由此,我们大概可以理解小说创作谈中的最后一句:“哪怕觉醒是个幻觉”[9]。“白色游泳衣”可能给人带来裸体的幻觉,意识到这种幻觉便能意识到人生的虚幻性。但当我们以这种虚幻性告慰人生时,便陷入另一种幻觉。所以彭辉所谓的“醒来”是幻觉,李勤劳没有失去那珍贵的一切亦是幻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依旧可以说佛陀可以藏身。正因为这种“藏身”是幻觉,才加深了岁月流逝或文化焦虑的难以承受。
(本文原载《山西文学》2020年第12期,
感谢作者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