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在南阳屈原岗

五月屈原岗

作者/张睿堂

南阳是块文化沃土，有人说，到了五月端午，连这里的粽子和鸡蛋都能读懂屈原的《离骚》。而南阳西峡回车镇的端午节更是独有风味，端午前的三月三、三月二十三、四月十三，连续举办庙会，然后接连过两个端午节，即五月初五的“小端午”和五月十五的“大端午”。家家户户艾叶吐芳，雄黄醉酒，千年时光牵着孩子们的五彩线，穿起一串大小端午，谱写着一曲幽思激越的屈原之歌。

适逢朋友来宛，小端午这天，大家相约奔赴城西百公里的回车镇，亲自去寻觅鸡蛋棕子都相知的屈原踪迹。到达回车镇方知，我们的核心目的地在屈原岗。霄山脚下，很远就能看到清朝知事邱铭勋所书的“屈原岗”三字的大石碑。屈原岗横贯东西，青松翠柏下，一条春秋战国时期楚国通往秦国的古道掩映其中。古道上，不停地有人涌向同一个地方。一位屈姓老人介绍说，这是方圆上百里的人们前往岗上的屈原庙祭奠屈原的。屈原庙在《后汉书》中就已经有了记载，仅从东汉至今，就已存在2000年了。经过无数次修葺的庙宇，或许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但庙内墙壁和横梁上，大量楚国风格的壁画依然清晰可辨。

凝视着屈原庙前一张张虔诚的面容和升起的一缕缕青烟，不觉想起明代诗人李蓘的《屈原岗》诗：“灵修何到此，古迹问应难。试向高岗想，将无是屈原。”人们并没有因为时间久远而失去对这位伟大诗人的崇敬之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果说，远古的楚人把祭祀作为增强凝聚力的一种方式，那么，当代的百姓则是由衷地把屈原当作自己的亲人一样敬奉。

穿越金戈铁马的战国时光，“连线”屈原，发现有两个词语和他一生结缘，一个是文学，一个是政治。文学记录他个人内心的情感，政治蕴含他作为改革者的考量。很幸运，文学家的屈原和政治家的屈原相伴相生，融为一体；也很不幸，政治家的屈原最终被弱化了，只能用文学来表达内心的呐喊。他的一生，或许就浓缩在五月，那个麦收的季节。

他出生于南阳西南隅的丹阳，那个做了楚国首都300多年的故乡。他是王族，被父亲取名叫平，字叫原，平以法天，原以法地，天地人三者相统一，寄托了美好的意愿。他带着家人美好的祝愿长大了，但他发现，再美好的祝愿也改变不了楚国贵族们多年来的积重难返。

他主张革新政治，推崇商鞅、吴起变法，奖励耕战，赏罚分明，但不照抄照搬，融合商鞅法家和吴起兵家之长自成一体。他提倡“美政”，尚法、尚贤，修明法度，举贤任能，限制旧贵族对权位的垄断，把真正有才能的人选拔上来治理国家。他希望通过变法，使楚国在中原逐鹿中获胜，并最终建立一个大统一的封建国家，同时，也使君王功追三皇、尧舜禹汤。这个观点是不是很眼熟？或许我们马上就能想起秦始皇，只不过始皇帝是后来的实践者和成功者。这也使我们想起“楚材秦用”的李斯，李斯舍弃自己的国家来到秦国，得到嬴政的重用，最终官拜丞相，为秦统一六国，统一钱币、文字、度量衡和推行郡县制发挥了独特的作用，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

从后来秦国的成就可以看出，屈原变法图强统一中国的构想，是顺应历史大潮流的，楚国也是有实力作支撑的。历史给了楚国机会，可惜楚国自己把机会丢弃了。那场公元前317年开始的变法，三年时间便形势大好，但旧贵族利益受损，联起手来抵制变法，并对屈原排挤毁谤，致使变法停滞，屈原被楚怀王疏远，由左徒降为三闾大夫。历史就这样在楚国留下了尴尬的一笑。屈原报国无门，一切希望逐渐化为泡影。

想当初，楚国开国君主熊绎被周成王封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中的第四等，称为楚子，辖区只有老家丹阳方圆五十里的小地方，被人小瞧了一阵子，但熊绎怀揣着梦想，不屈不挠，筚路蓝缕，发愤图强，开启一代代国君艰苦创业之路，终使楚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到楚怀王时，更是沃野5000里，戴甲百万，又与强大的齐国结盟，一时风头无两。21岁的屈原也因“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被踌躇满志的楚怀王大胆破格提拔使用，由县丞直接升任左徒，地位仅次于令尹（丞相），兼管内政、外交，同年秋天，便出使齐国。

秦王视齐楚联盟为肉中刺，派张仪去离间。怀王最终还是上了秦国的当。张仪以割商於六百里地给楚国为诱饵，骗取楚国与齐国断交后，拿出六里地来打发楚国。楚怀王怒发冲冠，发动“丹阳之战”求个说法，结果先赢后输，屈原的本家屈匄战败自杀，另有七十余名战将被擒，八万楚军被砍了脑袋。

楚怀王无奈再次启用屈原出使齐国，重修齐楚联盟，同时，集结二十万楚军再战秦国，包围距离秦都咸阳只有百余里的蓝田。秦国举国震惊，支援部队也多次被击溃，秦王无奈亲率男女老少来巩固城防，并割地求和。楚怀王要张仪之心比要土地还强烈。当张仪被迫来到楚国后，得到张仪贿赂的上官大夫靳尚昧着良心说话，楚怀王的宠姬郑袖也替张仪进言，心血来潮的怀王释放了张仪。屈原出使归来，指责说，地没得到，又伤了齐楚联盟，再放走张仪，岂不白白葬送八万将士性命。怀王醒悟，急忙派人去追，张仪早已离开郢都不见踪影。

楚怀王孤注一掷，发动规模更大的蓝田之战，欲扳回局面。然而，韩魏两国的助秦参战，改变了战争形势，最后，这场共计投入百万兵力的战役以楚国失去宛城和召陵为代价而结束。虽然楚国不久后灭越国增强实力，但感受到楚国地缘压力的齐国紧接着联合韩魏两国在南阳的垂沙（今唐河境内）大败楚军。楚军内部也发生了叛乱。楚国遭到了重创。秦国趁火打劫，多次攻打楚国，杀楚将唐昧、景缺，又占领一些土地。怀王只好让太子横去齐国做人质，以求结盟抗秦。

公元前299年，在攻占楚国八座城池后，秦昭王“邀请”楚怀王在武关会面。武关也是秦国早年抢去的楚国的土地。与虎谋皮有何益？屈原和昭雎力劝怀王不要赴会。怀王在幼子子兰怂恿下执意前往。屈原一路紧追到霄山脚下的高岗上。前面离武关不远，过去就是秦国，屈原拼命拦住怀王“扣马而谏”。怀王不为所动。屈原站在高岗上，望着秦楚大道上怀王绝尘而去的背影，泪流满面，无限怅望与悲伤，一步三晃地喃喃着。历史记住了屈原无奈回车的蹒跚，这便是西峡县回车镇之所以叫“回车镇”的缘由。历史也记住了屈原岗，屈原岗成为全国少有的直接用屈原名字命名的古地名，它见证了楚怀王刚愎自用、浮躁固执的背影，宣告了楚国最强盛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同时，也留下了屈原的魂和他一生的痛。多少年后，屈原在《离骚》中写道：“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现实之路与人生之路交织，令他感慨万端。而楚怀王一入武关，就被秦军扣留，劫往咸阳。秦国扬言，只要割地就放回去。楚怀王坚守住了一个君王最后的底线：你可以打败我赔偿你，但当人质要挟休想得逞。同时，楚国在齐国支持下立太子横为顷襄王，使秦国的阴谋破了产。秦昭王随后兵出武关，斩首楚军5万，攻占析（今南阳淅川）及左右15城而去。

最终，楚怀王客死异乡，秦楚绝交。屈原直斥子兰对怀王屈辱之死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子兰大怒，指使靳尚倒打一耙，造谣诋毁屈原。顷襄王借机免去同自己政见不合的屈原之职，把之远远地放逐到江南荒僻地区，眼不见为净。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一生追求理想，一直希望变法图强，无论多么艰难，都坚持不懈地努力着。他明知忠贞耿直容易成为被孤立被打击的对象，甚至会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但他“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依然怀着满腔热血，直面政治社会中的各种矛盾和弊端。疏远放逐又何妨？祖国的兴亡第一，人民的疾苦至上，虽九死而未悔。

他无意成为诗人大家，却因悲愤与才华，写出了划时代的作品。在汉北故乡，看着大量先祖的墓葬和在丹阳之战中血染的山河，他思绪万千，百感交集，写下了《抽思》、《天问》与《国殇》。在江南地区，他一路跋涉，写下了《湘君》、《离骚》和《涉江》等。他创立的新诗体——楚辞，天神山鬼、日月风云皆能入诗，或庄重，或婉曲，或悲壮，或光彩夺目，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强烈地感染着每一位读者，与《诗经》并称“风骚”，成就之大，掩盖了他本可以实现的政治主张。他是一个政治家、改革家，却最终成为一个文学家，这是楚国历史的悲哀，却是中国文学史的幸事。他的横空出现，标志着中国诗歌从集体创作进入到个人创造的新时代，光耀千秋，泽被万世。他是“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

然而，他的诗再好，仍然不得不面对现实。在秦国和齐国两大强国的挤压之下，缺乏战略眼光的楚顷襄王仅仅与秦国断交四年便选择和解，且娶了秦国妃子，并于公元前285年和秦昭王在宛相会、结盟，随后趁着五国伐齐，从齐国手中夺回了淮北之地。但是，在齐国倒下后，秦楚联盟没了支点，秦国转身攻打楚国，楚军兵败，被迫割让上庸、汉北地区。意欲并吞八荒的秦国是很难满足的，接着，战神白起攻取楚国邪、邓、西陵，公元前279年，又攻破楚国郢都，直接导致屈原沉江自杀。

郢是屈原始祖屈暇的兄长楚文王从丹阳迁都于此的。到屈原这一代，郢作为都城已经400多年了，眼睁睁地看着陷于秦国铁蹄之下，屈原心里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在《哀郢》中写道：“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意。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面对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他极度悲愤和苦闷。他亲眼目睹国家由盛而衰，直至都城被占。他呐喊过，抗争过，但一切都是徒劳。他两次被放逐，长达20年之久。有人劝他在楚材晋用的时代可以去别的国家寻求更广阔的道路，他坚决拒绝，义正辞言。他是楚国的王族，生是楚国的人，死是楚国的鬼；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他执着地爱着自己的祖国，他不容许国家遭亵渎，也不容许自己人格遭玷污。然而，环顾四周，众人皆醉我独醒，看不到一点光明，看不出一丝留恋，只有无限的被放大的绝望，而且，这种孤独的醒更加令人痛苦。国家何在？个人何存？家乡丹阳安好？此等境况，还有何颜面面对故乡和故乡的亲人？悲愤交加中，屈原怀抱巨石沉入汨罗江，义无反顾。他出生于丹阳，睁开眼看到的是丹江；他去世在江南，消失于异乡的汨罗江。滔滔江水伴随着他，有始有终，融入了他不屈的灵魂和人生的不甘。而离世这一天，正好是农历五月初五，家乡丹阳麦收的季节。

乡亲们得到屈原投江的消息，已经麦收差不多了。麦收到了屋，可屈原的魂魄如何收回到家乡，收回到人们心里？丹阳所在的南阳盆地，属于中原龙图腾区域，人们于是乘着龙舟，到丹水里，到淯水里，到汉水里，为屈原招魂。以后每年的端午，人们都相约纪念屈原，举办龙舟赛祭奠。再后来，丹江水位消退，“撑旱船”渐渐增多。时至今日，在南阳，逢年过节，“撑旱船”仍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五月端午，人们为何只互送“安康”？因为它是一个举国哀悼的日子，不适宜祝快乐。

屈原岗的乡亲们，为何每年过大小两个端午？因为他们除了远离汨罗江，得到屈原去世消息滞后，又补过一个大端午外，还对屈原有着另一层特殊的情愫。这里浓缩着屈原的努力争取、无限怅望和灵魂拷问，人们祖祖辈辈敬仰他。

如果说楚怀王是楚国由盛而衰的悲剧性人物，那么，屈原岗就是对这个悲剧性人物尴尬的注脚。

屈原在人世间逝去了，但屈原岗永久地留存了下来，留下了屈原不屈的魂魄，留下了历史的种种遗憾，也留下了无尽的追忆和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