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9-10月纸刊小说上刊作品之三ll总第756期
本期制作：孟新龙
龙卷地
文/肖飞（湖南）
一
这是一片地形奇特而极度贫瘠的地方。
位于广西中北部地区，西江上游，红水河流域，有个地方叫做“七百弄”，千山万壑、纵横交错、姿态各异、景象壮丽。
“七百”只是个虚数，其实远不止。据科研机构统计，在周围数十平方公里之内，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有好几千个。“弄（更严格地说是上山下弄）”是当地壮、瑶民方言的说法，地质学上指的是喀斯特地貌中的峰林丛深洼地。
但“弄”的地势都比较高，在大石山区的山顶上。“弄”里严重缺水，没有泉眼、湖塘、溪流之类；可“弄”下有世界上最大的地下河之一——地苏水系，“弄”是空心的，仿佛悬浮在半空当中，下的雨、流的水全漏掉了。当地有个说法，“地上渴死牛，地下水长流”。
所以七百弄大石山区是地球上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之一，当地老百姓非常贫穷，连人畜都没有水喝，庄稼更难有水灌溉，农业上完全是原始的刀耕火种靠天收，每年开春把玉米、小麦、高粱、黄豆、红薯、火麻等种子随处撒在稍稍刀砍火烧过的小石头洼里、窝里、缝里、坑里、土里，便不再管它们了，其产量与质量都很可怜，又遑论有什么别的经济生产和收入？
当地老百姓也把“弄”里的土地称为“龙卷地”，因为这些弄地呈漏斗状、圆圈形，弄底小、开口大；村民从少数土壤条件较好的弄底开始，沿着庞大的山体坡面辛勤垦荒，用石头堆垒起一块块旱地，从四周有规律地拾级而上，形成一环接一环的同心圆圈形梯土；自半山腰的屯间路边往下望去，仿佛龙卷风似的，故得其名。
然龙卷地更像是深海里的一个个大漩涡，村民们的一辈子就置身在这个具有强大地心引力的漩涡当中，他们的命运的咽喉被紧紧掐住，深深卷入弄底，死死拴在这里。
本小说中的人物，就生活在这个地方。
聪明如你的人一定会问，既然如此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当地老百姓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呢？我曾经的一个学生，现在是名记者了——小韦，当他给我说起自己家乡时，我也曾这样问过他。他说，该县有关政府部门多年来就在努力要将他们搬迁到山下的安置区域去，可他们都不肯。在这里已生活了许多个春夏秋冬，习惯了，故土难离啊！再说他们当初就是从外头膏腴湿润之地迁移至此的，山下虽好，但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山上虽苦，却很安定、轻闲。
我的学生小韦曾屡屡跟我讲起过他们村里一个叫韦代胜的男人的故事，他有好几次尝试自杀，但都未成功。但在上个月，他还是死掉了。
二
韦代胜，我的学生小韦的堂叔，壮族，现年四十几岁。他跟老婆前后生了五个孩子，由于上文提到的那些原因，他们家生活在自然条件非常恶劣的地方，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他为什么还要选择自杀呢？他死后，他的孩子们由谁来照顾？他老婆早跑路了。我的学生小韦也不懂。
这个韦代胜，前面几次试图自杀，都是打算跳进屯里的“地头水柜”溺死，但每次都被他人及时发现并竭力抢救过来了。地头水柜是广西当地政府在溶洞密集、严重缺水的喀斯特地貌大石山区，用红砖、钢筋、水泥等材料为贫困老百姓修建的一种圆桶型储水池，属于扶贫惠民工程，根据各处具体情况而大小、深浅、形状不等。
刚一开始，当雨水在地头水柜里沉淀下来，倒还比较干净，可以供人饮用；但后来，随着水柜逐渐陈旧老化，水里长了青苔藻类、生了各种虫豸，而且泥巴污垢积累盈尺，水质变差，人就没法喝了，只能给畜生喝，以及浇灌附近的少量蔬菜、庄稼、果树、茶园等。
自杀前夕的韦代胜，神志已有些迷糊，内心处于崩溃状态。他时而久久坐在地头水柜前发呆，时而把几个子女叫进屋说“有人要拉我出去枪毙”，时而给村长韦传高打电话说“队里的人要来杀我，已经围攻到我家门口了，天一黑就动手”，时而吩咐住在另一个弄的弟弟韦代利“让政府帮养我的几个小孩”……根本不知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何时清楚何时糊涂。
这一次，他还是先打算跳地头水柜溺死。因为之前已有过数回了，他的小女儿韦传香见势不妙，便蹑手蹑脚偷偷跟在他的后面，怕父亲再寻短见。被他发现了，以一个父亲的威严，“跟着我干吗？快回去”吼赶走了。但传香仍躲在一间破旧的灰屋的墙角偷瞄。
当韦代胜刚“扑通”一声跳进水柜，只在后面数步的传香马上便听到了，赶紧把正在屋里的哥哥传政呼喊了过来。兄妹俩去找了把梯子放进水柜，靠在壁上，一齐用力，好不容易才将已全身湿漉漉不见一丝干纱、奄奄一息像根干瘪的木头的韦代胜救出到了池岸。
但苏醒过来后的韦代胜并不高兴，他脑袋耷拉着，嘴里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的，明显在怪一子一女不该救自己，含混不清地说“别告诉你妈妈，别告诉你叔叔”。
突然，他又癫狂地跑到水柜附近的一个石头缝旁，翻出用剩半瓶的剧毒农药“百草枯”，打开瓶盖，当场“咕咚咕咚”喝下了好几口。这一幕吓坏了几个孩子，可韦代胜又不准他们去告诉别人，或打电话给其他亲戚。
“百草枯”很快产生了反应，韦代胜肚子翻滚并接连呕吐、腹泻，频繁上茅厕。老大韦传政与他的弟妹们本以为，父亲吐掉、屙掉，就没事了。但经过一夜十分痛苦的挣扎，翌日早上，没有被及时送往医院抢救的韦代胜，留下五个孤苦伶仃的小孩与多年已杳无音讯的老婆，死了。人们在给他收殓尸体时，翻出其衣兜里仅有的五十四块三毛钱。
其实，韦代胜多年前也曾“阔”过的。那时他还年轻，能折腾，力气大；单身汉，没成家，负担小。他去过外面很多个地方打工，又在家乡做小生意，贩卖猪肉、鸡鸭鹅，挣了一些钱。而且说句实在话，那个时候的小伙子韦代胜，形象也不算赖。
更令他得意的是，凭此资本，他讨了一个当时还只有十六岁、比他小整整九岁、而且长得又挺漂亮的老婆——覃彩娥，她远近八方都蛮有名。
然当覃彩娥像走马灯一样在短短几年里接连给韦代胜生下五个子女之后，他们家的生活就每况愈下了，韦代胜的开支、压力越来越大，难以维持，苦不堪言。特别是到了后来，韦代胜的小生意已完全中断，家庭陷入困顿。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对公婆俩开始经常吵架。原本在屯里各方面表现还不错，厚道、勤快、热心的韦代胜，脾气越来越大，经常发火。
有一天，韦代胜看到覃彩娥又在同那个陌生的男人长时间“煲电话粥”，顿时怒火三丈，扬言要拿她的手机来查看。覃彩娥自是不给，韦代胜气得当即将手机抢了过来，一把摔在地上，顿时碎得到处都是。手机碎了，这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家也碎了。
覃彩娥在家哭了一整夜，不吃饭、不吭气、不理睬，第二天清早就独自悄悄地走了。据韦代胜猜测，她肯定是跟她的“野男人”一道走的。
韦代胜的酒量本来就很大，自覃彩娥走后，他更是每天三顿都要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当地产的一种米酒，度数虽不如白酒高，但后劲十足，号称“土茅台”，他一般都可以喝两三斤；要是人多、菜多，他能喝五六斤，绝对的海量。
喝得醉醺醺的韦代胜，不再像以往那样老实、木讷，相反，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胆子异常地大，什么话也都敢说了。对村民以“关心”的名义打探他老婆的消息，他大手一挥：“不管她了，她算老几？她回来我也不要了。”但这不过是对人家嘲讽他连老婆也丢掉了的一次“强有力”回应而已。
在农村，老婆跑路，是很掉面子的。不过，由于他们屯穷，多少年来，老婆跑路或逃婚的可远不止他韦代胜一个人！
当孩子们在家里提起覃彩娥，韦代胜也显得口气很强硬：“她就是回来了，你们也不要叫她妈妈了，我也不会再要她了。”
韦代胜只是嘴硬而已，他还是想念自己的老婆，而且希望她回来，刚开始也相信她会回来的。他多次出去找过覃彩娥，而且覃彩娥走后的几年里，他的手机号码一直没变过，再没钱也得给手机充足话费，就是不想断掉这唯一一条能与覃彩娥联系上的路子。
可是，越到后来，他的希望越渺茫，覃彩娥从来就没再打过电话、带过口信、传过音讯，也没寄回过一分钱，韦代胜失望甚至绝望了。
不过听我的学生小韦说，好像有人提起过，覃彩娥又跟别的男人生了两个孩子。现如今韦代胜死了，即使他们的五个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妈妈，覃彩娥也是不可能养得起七个孩子的。
三
其实，别看韦代胜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样子，对自己的死，对自己死后的一切，他是做过认真考虑和周密安排的。
他是一心要死的。所以，他多次不让孩子们、其他人救自己，不让孩子们告诉邻居、村干部或他们的叔叔韦代利——有一次他投水未遂被孩子们在叔叔面前说漏了嘴，他赶紧呵斥他们并分辩道“我是不小心滑进水柜的”，把手机的SIM卡取出来成了“死机”没法打出去，却又让孩子们在自己死后，让他们的叔叔来给他收尸。他又曾跑到嫁到山下的妹妹韦代英家，对她说“你帮我把最小的养大，再嫁出去”。韦代胜的五个孩子，只有最小的韦传香是女儿，另外四个都是儿子。
韦代胜自杀前对给村长韦传高说过，也对弟弟韦代利说过，就是“让政府帮养我的几个小孩”。后来大家都明白了，我的学生小韦也明白了，韦代胜之所以选择自杀，就是希望政府来照顾他的几个子女；换句话说，因为他太穷了，挣不到足够的钱来抚养子女，眼看他们快开学了，马上就得准备一大笔这样那样的费用，而他口袋里仅有区区五十四块三毛钱，那他就干脆只有死掉，让他们都成为孤儿，这样就能得到国家政府部门的孤儿抚恤金、补助款了。
据当地政策，父母双亡的孤儿，每人每月能得到六百块的基本生活补助款。那韦家的五个孩子，每个月就有三千块钱了，他们的吃饭、穿衣、上学就基本上能解决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可是，这笔款项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政府的审批手续非常严格，毕竟韦代胜的老婆，也就是五个孩子的妈妈覃彩娥还在人世。虽然她已有多年没有实际履行抚养子女的义务，但她毕竟是孩子们唯一健在的法定父母亲与抚养人之一。
不过好在覃彩娥一直没出现，所有人也找不到她，村里就以她已死为由，将这五个可怜的孩子申报为孤儿，终于获得县民政局审批通过，这样他们基本的生存与生活得到了保障。老大韦传政今年已十五岁了，早就辍学在家放牛放羊，是可以照顾几个弟弟妹妹的。
看来这回韦代胜是死得值了。这是一个“无能”父亲最后的选择、唯一的选择，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海德格尔提出的“向死而生”。
情况更可喜的是，据我的学生小韦说，他们家乡七百弄正在搞旅游开发，成了国家地质公园、国家AAA级景区。对于七百弄本地老百姓而言，这里代表着贫穷、落后；可对于外面的人而言，它的景观是奇特的，可以偶尔掏钱来游玩一下的。
而且，景区即将延展到我的学生小韦、他的已故堂叔韦代胜他们所在的屯，政府正在修一条通往他们屯的三级柏油马路，自来水、太阳能路灯也将给他们搞好（此前，高压电、通讯等已搞好），如此，交通出行、饮水用水问题解决了，并随着旅游开发，他们可以搞农家乐，可以跑运输，可以卖土特产，经济条件会大大改善，也不用搬迁到山下去了。
更重要的是，类似韦代胜这样的悲剧想必也再不会发生了。
最后，我的学生小韦感慨道：“现在真好啊！”
“是啊。”我回答他。
【作者简介】肖飞，现名李子迟，原籍湖南祁东，七十年代初生人，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毕业，曾系大学讲师；现为不自由撰稿人，多所院校兼职教授，网络名博，图书出版、影视剧、景区开发、企业文化策划人。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儿童文学》《北京文学》《台港文学选刊》《飞天》《文学港》《草地》《杂文选刊》《红豆》《广西文学》《南方文学》《读者》《中国青年》《青年文摘》《辽宁青年》《名人传记》《广西民族大学学报》《湘潭大学学报》《人大报刊复印资料》《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文化报》《中国教育报》《中华读书报》《社会科学报》《北京日报》《北京晚报》《今晚报》《新文化报》《深圳特区报》数百家报刊发表近两千篇（首）小说、散文、杂文、游记、随笔、评论、诗歌、歌词、辞赋、报告文学、纪实文学、人物传记、深度报道、学术论文等；著书五六十种，主要有长篇小说《屈家冲》《国药准字》，小说集《肖飞短篇小说选（一）》，散文游记集《跫音》，新旧体诗词、辞赋与散文诗合集《勇士也抒情》，深度报道、杂文评论、纪实文学、人物传记类著作《大学校园里的“第四只眼”》《大学该怎么读》《与爱一起成长》《多情爱因斯坦》《张国焘全传》《太平天国十四年》《清华百年演义》等；荣获人大文学奖、亦凡文学奖，及各地报刊或网站全国征文一等奖十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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