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ll【散文天地·刘发祥专辑】ll总第304期 / 开普饭

本期制作：孟新龙

蕨的春天

文/刘发祥（贵州）

正月里来的气候一直让人揪心，老天爷一天跟着一天地隐藏着它那张不肯示人的笑脸，变得更加阴沉可怖，薄似蝉翼的雾霭像一个害怕做作业的顽童，厚着脸紧紧地拽着春天的手。

为了避开新冠的祸端而规规矩矩宅在家中的时日里，每天都要一次次地踱到屋后的庭院里，看看那些在仍旧有些清冷的微风里摇曳的桂花树、花椒树，还有紫藤，是否开始萌芽；看看那些高贵的牡丹、芍药，或者玉兰，是否缀上花蕾。

就这样，在有几分急切的期望中等待着春姑娘的不期而至，等待着终于挣脱严冬禁锢的鸟雀们，欢天喜地如约做客庭院繁花簇锦的御寒斋。

然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又是那么地惶然，那么地缺乏仪式感，甚至缺心眼地怀疑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随着时光如流水般地哗哗而过，我自视勤学善思，自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我们一朝一夕的平常日子里，瞬息万变的平常生活不就是这样在我们的不经意间过来的吗？

虽然姗姗来迟，春光依然没有爽约，而是在满怀歉意中风尘仆仆地赶来承担其装扮大地的责任。春光乍泄，万物复苏，人们急切地张罗着闹春，发誓要抛去一切累积下来的晦心事。还有呢，大伙儿都希望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尽情放纵一把，尤其是正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

由于那该死的新冠，压抑得快喘不过气来的乡里人难得有此好心情，故而决然不会浪费这既能收获美味食材又能让心绪放飞的好时节，无一不在家里摩拳擦掌地准备着好时光的到来。

清晨，当喜洋洋的鸟雀们开始在房前屋后的树梢间叽叽喳喳地闹腾时，妇女们赶紧起来梳妆打扮。吃过早餐后，就急不可耐地收拾出门必须带的物件儿，尤其是手机。然后，在微信群里呼一声：姨妈们，走啦！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各家门户里纷纷冒出来一个个光鲜靓丽的女子，相约着朝约定俗成的那个山坡涌去。她们身后，往往会跟着些十来岁的小孩子，屁颠屁颠地挎着个小竹篓，兴致高昂地挤到队伍的前面。

被欢声笑语的女人和小孩们打搅醒了的山坡上，许多植物都还在懒洋洋不情愿地舒展着身姿。唯有蕨，就像那初入社会的愣头青，一浪浪的，齐刷刷直挺挺地从地里钻出来，浑身毛茸茸地紧握着小拳头，木然地四处张望，带着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空旷的世界。

“妈妈！妈妈！快来看，这里有好多蕨菜哟，嫩得很呢。”

“你慢慢地讨（折）吧，我到那边去挖点折耳根和野葱，晚上和蕨菜一起拌吃。”

无论何时，总有几个勤思崇学的小孩，在讨（折）蕨菜的时候，会有这样那样的好奇：这山里的蕨菜为什么总是生生不息地采之不尽？为什么妈妈用一点简单的佐料就能让蕨菜变成餐桌上香甜可口的一盘美味？

他们还猜忌，每一根蕨菜都有一个握得紧紧的小拳头，会不会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呢？好可怜喔。

谁能说得清楚，为了隐藏在心里的一个个疑问，三十年后的某个小孩，或许就成了一位伟大的植物学家。

这朴实无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山珍之蕨，不知从何时起，就成了无以数计的平常人家的最爱。尽管有媒体和专家爆料出蕨有致癌物质，却一点也没有减轻普通百姓对其固有的那份爱。

事实上，能够活到八九十岁的乡里人，无一不在每天吃饭时惦记着那引诱了他们一辈子素汤素水的菜蔬，无非就是蕨菜、折耳根、甜菜、滑滑菜之类的几种普通下饭菜。他们时常叨念着：老祖宗就开始吃起，几辈人都在吃，哪来的癌症啊？

说起蕨菜，乡里人自有其一段段添油加醋的逸闻趣事。

话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平伐有一个人到广州去做生意。有一天，他想犒劳一下自己，便到一家不错的馆子去消费。点菜的时候，看到有一道菜名为龙爪菜，要七块钱。不是一般的贵啊！他虽然心疼包包里的那几个辛苦钱，但终究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经过一番思量后，狠心要了这道菜。

过了一会儿，菜上来了，他拿起筷子准备好好消受一番。谁知一瞧盘中物，眼珠子就不动了，原来这是一盘蕨菜啊。哎哟妈呀，七块钱在平伐场坝上要买一大堆啊。从那以后，这则笑料就一直在乡间明里暗里地传说着。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它的家族大啊，在哪都有它们的身影。倘若将之冠以文化元素，堂而皇之地走进厅堂，也刺激一下高雅之人的味蕾，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我想，蕨的根在困难时期让饥饿者得以充饥维持生命，然而其根茎在生活富足乃至物欲横流的今天，又何以不能成为一剂医治那一颗颗溃败之心的良药呢？

看看今日之世间百相，大酒大肉已让颇多之人吃至了生命的红线，终日药罐相伴。最使人寒心的是，为了追求自身味蕾的不断演进，为了显示身份的高贵，为了满足猎奇的心理，不惜泯灭良知而血腥地残食野生动物，以致自食其果。我想，这必然是人们扭曲的欲望之心膨胀的结果。不愿做普通人，不愿吃普通菜者，在诸多地方已是呈大众化了。

我仰望苍穹，一声声呐喊，不愿沉沦的人渴望的那一剂良药在哪里呢？

无垠的旷野里，除了风，一切都是那么地寂静无声。想一想，我就是偌大的世界里的一粒尘埃呀，能撼动什么呢？

我抚着爱犬，默默地沉思。既然蕨是上苍赐予人间的朴实之物，那么就让我这颗曾经受伤的心与之为伍与之相伴，在春的雨露中回归自然吧。

庄子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乡里人性格淳朴、厚道，没有杂念，日日都在炊烟袅袅中素净而简单地生活着，阳光着。在居家过日子的行程中，养一条狗一群鸡，耕三五分地，浇几畦菜圃，听田野里蛙虫们尽情地歌唱、呢喃，看桃红柳绿花开花落蝶飞凤舞。心静时，约上三五个朋友于树荫下品一盏云雾香茶，或叙旧，或海阔天空地胡侃，或望一望远山，以及云淡风轻的天。

时下在追求品质生活的人，莫不在寻找着记忆的乡愁。

当阳光向朝露滋润的院落撒下缕缕金辉时，我们从清梦中醒来，身着粗布单衣，哼着悠悠的老调上山，与春天里蓬勃生机着向上而生的蕨们来一场奏响生命乐章的交响乐。

夜晚时分，一家人围炉而坐，望着盘盘碟碟的蕨菜，蒸的、煮的、凉拌的乃至油烩的，鲜爽无比而目不暇接。折耳根、野葱、芫荽、豆豉是它的佐料，腊肉、香肠、血豆腐则屈尊做了配菜。这样其乐融融的日子，神仙也不过如此。我说，这不就是原汁原味的乡愁吗？

其貌不扬又不事张扬的蕨，奉着神的旨意，一生都沐浴在明媚的春光里，直至生命的轮回。我不求奢华，不需太多物质，只希望从从容容地打发时光，淡然面对扑面而来的浮世纷扰，于草庐间安然静修，以求得一颗素心。我想，这大概就是平常人所渴求的极致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