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艺术家希尔玛·克林特的知觉之门

“能源是永恒的喜悦。”

——威廉·布莱克

这一次,我们想讲述一个不为人知的19世纪北欧神秘主义女性艺术家的故事。

讲述她的故事之前,我们把时间线拉回到16世纪的古老东方。

这是明代图谱《程式墨苑》中所描述的太极图内页。

Hilma af Klint, The Swan, No 17, Group IX, Series SUW

1914-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这是19世纪末出生的瑞典女艺术家希尔玛·克林特(Hilma af Klint)1914年的“天鹅”系列作品。

Hilma af Klint, The Swan, No 16, Group IX, Series SUW

1914-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令人震慑的相似性不仅发生在视觉层面,这位成长经历中丝毫未涉及任何东方古老哲学的女艺术家在笔记中这样写道:“当两个圆圈重叠时出现的杏仁形状,是古老的象征,向统一和完善的方向发展......天鹅在许多神话和宗教中代表着空灵,在炼金术传统中代表着完整。”——这段对“圆圈重叠”形制的表述,正和太极形制的哲学——阴阳如何汇流、对立如何统一的精神内涵如出一辙。

Hilma af Klint, Series II

1920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1920年,她制作了一系列小型作品,从一个圈圈开始,一半黑一半白,这件作品被称为“起始图片”,代表世界起源的二元性:物质或非物质;黑暗或光明;阴或阳。

Hilma af Klint, Buddha's Standpoint in the Earthly Life, No. 3a, Series XI

1920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Buddha's Standpoint in the Earthly Life”,意为“佛陀在尘世生活中的立场”。

Hilma af Klint, Series II, Number 2a: The Current Standpoint of the Mahatmas

1920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Hilma af Klint From A Work on Flowers, Mosses and Lichen

1919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克林特的笔记本

古老的东方信仰,16世纪的绘本,19世纪的瑞典女艺术家,以及她所信奉的神秘主义、终其一生探寻的精神边界。

通过艺术这个管道,抵达了相似的现实。

这是单纯巧合,还是神秘事件?抑或是基于人类对世界的认知所产生出的一种古老智慧的共通性?

这些都是未知数。关于这位女艺术家,我们已知的,只有她出生于1862的斯德哥尔摩,是一名受过自然教育的自然风景和肖像画家,受过大学教育。受当时的精神运动和科学发现的影响,克林特力图在视觉层面表达出肉眼无法看到的抽象概念。她于1906年开始创作独创性的抽象绘画,彼时,“抽象绘画”这个概念甚至还没有问世。

虽然学者已公认她的抽象绘画比瓦西里·康定斯基(Vasily Kandinsky),卡兹米尔·马列维奇(Kazimir Malevich),彼得·蒙德里安(Piet Mondrian)还早了几年。但她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却远不及上述这些同时代的艺术家。

这与曾经的艺术史书写忽略女性不无关系,但她本人的作派也刻意将自己隐匿。晚年,她与伯格曼一样,独自隐居在海岛上,一生未婚未育,遗留下两万字的笔记中,几乎没有私人生活的痕迹,全是意识碎片,对头脑中的画面进行大量揭示。

她预言般的认知到:世界并没有做好迎接她作品的准备,并规定她离世后二十年内不得展出她的作品,且作品不可分散。美国首个她的大型个人展览《希尔玛·克林特:未来绘画》直到2018年才在纽约所罗门·古根海姆博物馆展出。

在同时代艺术家积极发表宣言广泛展出作品的时候,她将自己隐匿。关于她的纪录片《超越可见》中“隐晦”举证推测:克林特留给友人的画作很容易被他的另一位熟人康定斯基看中,他决心要成为第一个抽象艺术家,尽管克林特在1906年发明的形式比他的形式早了数年。

不可否认,康定斯基也以神学为灵感。蒙德里安也对神智学产生过具体的兴趣。在西方,“神秘主义”(mysticism)一词出自希腊语动词 myein,即“闭上”,尤其是“闭上眼睛”。之所以要闭上眼睛,是出自对通过感官从现象世界获得真理、智慧感到失望。因此,辞书中对神秘主义的解释一般是“通过从外部世界返回到内心,在静观、沉思或者迷狂的心理状态中与神或者某种最高原则结合,或者消融在它之中”。可以说,精神探索是许多走向抽象意向的现代主义者的基本要素。

1895年,希尔玛·克林特(Hilma af Klint)在她的工作室

希尔玛·克林特(Hilma af Klint)于1906年正式创作开创性的抽象绘画,无论是色彩、形制、画幅都具有磁吸式的吸引力,牢牢吸附住观者的目光。

Hilma af Klint, Untitled Series: group IV, the Ten Largest, No.7, Adulthood

1907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在1906年和1915年之间,希尔马·克林特创作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画作,即“圣殿绘画”(The Paintings for the Temple),也叫“祭坛画”。193件、不同系列和主题的画作。总体思路是传达可见的二元世界之外的所有事物的知识。让不可见事物的视觉化。

Hilma af Klint, “The Ten Largest, No. 4, Youth”

1907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这个阶段的创作宗教色彩极为浓厚,“圣殿绘画”的创作委任来自于“高灵”(HögaMästare)。

“高灵”是艺术家所在的“五人”(de Fem)女性艺术家团体共同创造出来的信念体系的概念之一。“五人”团体由五位对超自然现象感兴趣的女性艺术家组成,她们定期举办神秘活动、聚会、冥想、“与高灵进行沟通”。克林特在笔记中记录了一种她们的神秘活动方式——接收来自“高灵”的信息。

1904年,“高灵”们委托她们创造“圣殿绘画”,克林特接受了委托,沉浸在“高灵”指导下的高强度工作中。1906-1915年间,193幅画作,平均5天一幅。

Hilma af Klint, Altarpieces: Group X, No. 1, Altarpiece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Hilma af Klint, Group X, No. 2, Altarpiece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Hilma af Klint, Group X, No. 3, Altarpiece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Hilma af Klint, Evolution, No. 13, Group VI

1908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正因此,这一阶段,克林特倾向于认为自己是一个通道,是信息的转录者。“感到自己受到了可以摆布她手的一股力量的指挥”。后世称这种方法为“自动绘图”(Automatic Drawing)。

A collective automatic drawing by The Five, Hilma af Klint's spiritualist group.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克林特所在“五人”小组的“自动绘画”

在克林特时代的唯心主义者或精神主义者中,“自动绘图”是普遍现象,(他们的自动书写和绘画实验早于超现实主义者几十年),超现实主义者也使用“自动技术(Automatism)”来利用他们的潜意识,而不是传递精神信息,这些方式有很多共同点,部分类似当今“即兴”。

大部分人对神秘主义仍秉持怀疑态度,姑且也可以把这种体验简化为“灵感”。

而把克林特仅仅定义为神秘主义者身份是狭隘的,她是不可知论者、唯灵论者,也是宗教和符号学的研究者。她相信自己十几岁时就有“通灵体验”(séance),以此与她早逝的妹妹取得联系。数学、科学、植物学、音乐都可以成为她画布上的“神圣几何”,与其称之为“灵性”,不如说这大概率是一种联觉能力。

与此同时她大量阅读神秘学和唯灵论著作,也与玫瑰十字会(德国炼金术团体)往来密切,佛教、神智派都有涉猎。她每日在不同的精神领域穿行。一生都在揭示自己在精神领域中探索到的奥秘,用自己的思想和研究成果制作了两万多字的笔记。

克林特的笔记,古根海姆博物馆《希尔玛·克林特》短片截帧

克里斯汀·伯金(Christine Burgin)和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希尔玛·克林特:笔记与方法”具有最完整的描述,包括一份长达17页的词汇表,解释了克林特画中出现的各种字母组合。例如,“AH-WU=完美”,“guyw=无私”。

人们倾向于对不可知论避而不谈,但在克林特生活的时代,精神主义在当时的欧洲思想领域更加令人尊敬。20世纪之交,世界处于急剧变化的边缘。

古根海姆博物馆《希尔玛·克林特》短片截帧

这个时代正是神秘学兴趣和科学发展的大熔炉。科学发展开始不断冲击人们的想象力。查尔斯·达尔文的演化理论(1859),电磁波(1886)、X射线(1895)、亚原子粒子(1897)和放射性衰变(1898)都迅速出现。它们的出现集体颠覆了宇宙观。变成了世纪之交的主要讨论话题。

有趣的是,新的科学发现非但没有抹灭神秘活动,反而更加拓宽了神秘活动的边界。比如,如果电话可以让声音远距离传输成为可能,那么能让活人和死者对话的媒介是什么?克林特一直在探索这些事态的发展,并将相关研究统统纳入她的研究工作。

艺术也开始发生变化。蒙德里安、康定斯基开始用标志替代感知的现实,抽象主义开始显现。

当克林特完成“圣殿绘画”的工作后,来自“高灵”的指导结束了,她“自发”的创作开始了。

1914-1915年,她绘制了红色基底由圆形构成的《天鹅》,《天鹅》系列渐渐从形象化的天鹅演变为抽象化的几何图形。

Hilma af Klint, The Swan, No. 1, Group IX/SUW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Hilma af Klint, The Swan, No. 12, Group IX/SUW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由俄国神学家海伦娜·布拉瓦茨基(Helena Blavatsky)创立的神智学(Theosophy),影响了许多现代艺术家,包括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它的神秘主义根植于欧洲哲学和佛教等东方宗教。

布拉瓦茨基1890年的文章《天鹅的最后一首歌》中,她形容天鹅的象征意义非常重要,代表“人类历史上每个重要周期的尾声”;在炼金术中,它代表联盟对立。

克林特也受到另一种“精神主义”的宗教运动影响,精神主义者相信存在可以与人沟通的看不见的“精神”,类似“通灵”。该运动在19世纪中叶至晚期在西方世界流行。

Hilma af Klint, Group IX/UW, The Dove, No. 3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克林特所借鉴的所有原始的,新时代的,神秘的象征主义并不代表退回到启蒙运动之前的迷信。她是一名接纳神秘主义的严肃研究者、探索者和学者。只不过她将自己早期的革命性实验归结为一种神秘体验,并非来自自身的创造力。

1944年她去世时,她还从未在任何展览中展示过她的抽象作品。

Hilma af Klint, Group IX/UW, The Dove, Nos.12 and 13

1915

© Stiftelsen Hilma af Klints Verk.

蓝色和黄色,是克林特的整个作品中常常看到的一种颜色组合,她在笔记中记录蓝色和黄色代表男性和女性。它们还代表歌德色彩理论中的黑暗与光明。经常在画布中出现的占星学符号毫无疑问表现出克里特对各种神秘学理论的涉猎。

艺术家和诗人在成为艺术的通道时,不可避免带有神秘色彩,神秘主义诗人威廉·布莱克说:“能源是永恒的喜悦”。

这里的神秘指的是一种灵感乍现的满足叹息,是破除精神桎梏后到达更开阔的地带。在不可知论和人类无限的创造力之间,也许正存在着一个中间地带,可以从这个世界的一小片缝隙中窥见到更大的生命。

对于克林特来说,宗教也好、神秘学也好、科学也好、都只是对于这个世界的解释体系,而每个体系都有其自己的局限和边界,她每日每夜在不同的体系和知识结构中游走,捕捉她攫取到的意识碎片。

从本质上说,这个方法论本身就是现代性的,至于那些听起来不可知论的故事,不过是在直觉层面上冲击着这个将科学奉为权威的世界,对这个世界来说,她的艺术本身就具有足够的启发性。她的一生就是一次思想实验。

希尔玛·克林特打开了知觉之门。艺术是她开启不同维度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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