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励志榜》从北电保安到最佳导演:用影像爱土地上受苦难的人

从北电保安到最佳导演:用影像爱土地上受苦难的人

从北电保安到最佳导演:用影像爱土地上受苦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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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湃新闻记者 陈晨

8月,张中臣在FIRST青年电影展的颁奖礼上两度登台,今年的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两项重磅荣誉都属于这个今年30岁的电影新人。

张中臣在FIRST青年影展的颁奖礼上

台上的他一度哽咽,从2011年开始学电影,如今恰是“十年一觉电影梦”。这个梦里有他成长的记忆与伤痕,有乡村少年因为电影而改变人生的偶然与荣光。

作为一个聚焦青年导演处女作的影展,FIRST在近年来被视为重要的华语电影输送新鲜血液的平台。但因为来到这里的导演大多名不见经传,很多时候大家并不能预先知道哪部影片更值得关注。

在前期几场放映和一些影评类媒体的场刊评分表里,张中臣的作品《最后的告别》都堪称低调,所以拿下大奖时,许多人将其形容为“爆冷”“黑马”。

《最后的告别》海报

看过电影的人,给出的评价也是两级的,有人看到它用精湛考究的视听语言承托起深藏在一个家庭岁月中的残忍历史,激动宣称这是自己的“年度最佳”;也有人认为导演拼贴了种种欧洲大师的痕迹却圄于自我沉溺的表达,忽视了与观众的交流与共情。

张中臣在第一场放映后与观众的交流中说,这是我真实的记忆,我只是把它们放进了电影里。

不善言辞的他对电影有一份重如生命的信仰,说起拍摄《最后的告别》的初衷时,他说“死也要拍这段经历”。《最后的告别》是张中臣用影像打捞起一个家庭的苦难记忆,而他自己也是被电影“打捞”起来的。

用影像的方式去爱苦难的生命

华北平原的方庄村,先天聋哑的方圆与爷爷相依为命。消失十多年的父亲方路军,因杀人逃逸被通缉。梦幻的白牛载着方圆的记忆追溯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妹妹的意外死亡,父亲的精神失常,母亲的改嫁。方圆游走在现实与支离破碎的记忆中,种种情愫交融在一起,缓缓的流淌……

《最后的告别》获今年FIRST青年影展最佳剧情长片

《最后的告别》是关于一个家庭三代人的“苦难史”,每个人有自己的“劫难”,只能孤独的独自承受。这个故事和张中臣成长中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有关,他称这部电影让他“追溯到过去痛苦记忆的根源”。

张中臣的老家在安徽砀山县一个小村庄,那是豫皖苏鲁四省交界的地方。2000的9月1日开学,农村的孩子们相约一起吃完早饭去上学,张中臣路过发小家打算喊他出门的时候,发现院子里面围着好多人。人群里有张中臣的母亲,拉着他不让他走近。矮小的张中臣从人群的腿缝里看到发小的父亲被绑在一棵树上,浑身是血,声嘶力竭地叫喊。发小和他的弟弟已经死在屋子里,是被发了癫的父亲砍死的。

后来张中臣从母亲口中得知,事情的起因是发小那个患有精神疾病的父亲丢了一块手表。孩子入夜睡得沉熟,没有答应父亲让他们找表的要求,于是这个男人就发脾气失控了,拿起斧头劈死了哥哥,惊醒的弟弟往外跑,却因为门被反锁,最终被卡在门缝里被父亲杀害。

那一夜很偶然,平日里家人因为知道父亲的病,孩子们并不和父亲住在一起,那天恰好爷爷奶奶有事,就只住在父亲家一天。之后母亲改嫁,父亲失踪,成了村里的一个谜。

这件事情给张中臣的童年留下巨大的阴影,也给当地留下很大影响,“农村本来是开放的,夜不闭户,路上睡觉都可以,那个事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家门户都把门锁上,也不再有人去串门。”

电影里那种压抑的疏离感,被一种不可知的静默力量笼罩的乡村,也许就是那种属于“阴影”的气氛。

《最后的告别》剧照

影片台词很少,大多数的场景是无声胜有声。主角方圆是个聋哑人,这一设定来自张中臣的堂妹。“她长得特别好看,还特别爱笑”,张中臣回忆起她的堂妹,是深深的惋惜,“家里不待见她,早早结婚,现在成了'生育工具’,男人家对她也不好,但每次我去她家,她就坐在我旁边笑着看我。我特别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笑是真的开心还是不开心?这让我想到在片子里面用这样的视角去做一个类似心理模型,不用说太多,让观众以凝视的方式,去感受这个家庭的变迁。”

同时,在视听上,从聋哑人的视角出发,张中臣选择去除语言之外,把许多声音的细节放大。被忽视的日常生活场景里,人的脚步,物件的磕碰,那些习以为常的存在的音源被特别提及出来。

这个设计是到了剪辑阶段出现的灵感,连同本该无声的监控画面一起,构成了虚实交错的丰富时空。“聋哑人的视角给到我一些新的结构和空间,因为本身这个片子它的叙事文本很广,可能变更诗性的一个电影,所以我们可以换很多的韵律去做这个片子。”

影片首映后,一些影评人和影迷在电影里看出一些欧洲大师的影子,也有观众在映后向导演提出“烧脑”的感受。张中臣说,“我在做这个电影的过程中并没有想着要用什么技巧,我只是我把真实的记忆和感受放在这部电影里。”

张中臣举了电影里鸡蛋掉落地面而吃饭的人无动于衷的镜头,“有不少人说那是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其实不是,那就是我在聋哑学校体验生活观察到的真实场景,他们因为听不到声音,对于很多正常人下意识的反应都是无动于衷的。”

制片人王磊非常有感于张中臣在影片中对于乡村生活和边缘人群的刻画,“很多影迷因为观影经验丰富了,会带着分析大师美学的眼光看电影,但有时候会忘了用生活的眼光去看,我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也有很好的诗人朋友是聋哑人,我看到很多导演镜头里展现的生活,都很受触动。”

电影中一段与计划生育有关的核心情节,同样和导演自身的经历和记忆有关。张中臣在家老三,在他出生的年代属于超生,父亲的教师工作当时刚刚转正,被罚了四千多块钱 “社会抚育金”。因为这笔钱,家里人耿耿于怀许久。

《最后的告别》剧照

“那时候我还小,记忆很模糊,东躲西藏的,大家都很慌张、很压抑,印象里小时候华北平原的农村很多人都这样。”在电影里,父亲被举报,以“精神病”的托词被学校开除,“农村是一个大社会,见不得别人好,就会举报你,这很常见。我入围电影展之后,我爸还说你千万别发在我们村那个群里。”时代留下的伤痕,至今会渗透在过来人的言行中。

电影里大量的素人演员,其中不少来自拍摄地平顶山当地的聋哑人。这在拍摄中带来巨大的困难,“他们的手语都是'方言手语’,和常规的手语不一样,一开始根本就没法沟通,后来是找了同村的远房亲戚才得以'翻译’。”

白牛成为片中重要的时空转换意向,牛的主人不愿意单独把牛借给剧组,怕他们驾驭不了老牛,“我们就说,那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了。于是他就演了我们爷爷。”拍完电影,老人哭了,他一生孤苦无依,拍摄的一个多月里,他因为一个虚构的梦境,有了一个家。

颁奖那天,授讲词先于获奖影片的名字被宣读出来,评委会在评语中写道,“创作者以身体力行的勇敢与真诚,照望那些被隐去与忽视的痛楚和面孔,在有限的时长内展开漫长的岁月,并以电影的温暖,尝试抚平那些折痕。”每一句话都太明确地,指向这部电影。

在这届青年导演普遍走向自身更内向幽深的个人化创作时,《最后的告别》有着更开阔的对于社会公共议题的注视,当然这也被导演巧妙凝结在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史诗中。

“导演用用影像的方式去爱这片土地上苦难的生命,是这个电影最打动我的地方。”制片人王磊在领奖时这样评价这部影片。而张中臣则向全场回忆起,在拍摄地平顶山的父老乡亲们,“很想有机会在那里放映这部电影,希望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可以得到更多的爱。”

《最后的告别》剧照

北电保安的十年一觉电影梦

影片中出现大量的监控镜头,源自张中臣一段做保安的经历。

《最后的告别》背后有一段“很燃”的故事,是一群心怀电影梦的“北电保安”的进击。尽管在问导演这段经历的时候,他腼腆地有些回避表示,“并不是很想谈这段经历,觉得会让人同情。”

但这明明是一段励志传奇。

张中臣

张中臣从小不好读书,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不像大多数导演说起自己的电影启蒙,是小时候爱去电影院、录像厅或者露天电影院,在银幕上感受到神奇召唤,农村小伙张中臣在成长里对电影毫无概念。

大专毕业后,张中臣去了安徽一家空调厂做工人,每天在流水线上组装空调,觉得日复一日的消耗感令他窒息。冲动之下逃去北京投奔了在北京电影学院做过保安队长的哥哥。他记得他去北京直奔的目的地就是蓟门桥北(北京电影学院所在的车站),被哥哥暂时安排在保安宿舍后,他就晃荡进了这家中国电影的最高学府。

那一天他误打误撞进了C楼114教室,一个女老师正在上大师研究课,她讲李安的《喜宴》,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给同学们分析拉片。“我从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听进去过任何一节课,但那节课我竟然聚精会神地听完了,完全听进去了,发现电影原来是这么有意思。”

原本到北京也想着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打工的张中臣,从那天起,开始了每天在北京电影学院“蹭课”的日子,他大量地听课,业余时间泡在图书馆看理论书籍,几乎把每个系的课都听了个遍。“那时候也没想着做电影,就觉得无聊,想打发时间。”

一年后,他通过专升本考试,正式成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方向是导演剧作。不过因为家里经济条件有限,并不允许他完全脱产读书,从2012到2015年,张中臣都过着白天在电影学院念书,晚上做着电影学院保安的工作。

在电影学院的那几年,他和他的同学们并不算合群,而是和保安班的兄弟们打得更火热些。不问不知道,和他“同届”的保安们,都是电影素养极高的文艺青年。张中臣介绍,他们其中有些本来就毕业于重庆大学、东北师范大学等优异的高等院校,因为考研失利,选择来这里做保安接近自己的梦想。

张中臣记得自己的一些同事阅片量惊人,会带着他看极为艰深冷门的欧洲大师作品,为他打开一扇扇新世界的大门。常常在深夜,一帮保安在监控室里围坐看悠长时光里的留影。印象最深刻的一次观影也是在监控室里,他第一次看到贾樟柯的《小武》,深受震撼,惊呼原来电影还可以是这个样子。

张中臣是这帮心怀电影梦的保安里第一个拍成长片的,这个剧组里,包括制片人、男主角等在内的10个主创,都是他昔日的保安同事。这些人后来陆陆续续都离开了电影学院,有的去做了程序员,有的做了采购,有的自己开起了广告公司。各奔东西后大家还会聚在一起,总也绕不过的一个话题是,“什么时候拍第一部电影”。

《最后的告别》幕后主创

真正进入电影这个行业,最终走上导演的道路,要得益于他曾经做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剪辑师。去年在平遥获得最佳影片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以及今年在FIRST获得“一种立场”大奖的《一个人的葬礼》都由张中臣剪辑。而张中臣最初操起这后期的剪刀手,也是因为当时保安队里一个同事新买了一台苹果Macbook。

电影学院的学生们心高气傲都想自己当导演,剪辑是个没什么人愿意做的苦差,张中臣就借了同事的电脑,自告奋勇地帮同学们剪片,几部片子下来,大家都觉得他剪得不错,找他剪片子的人也就越来越多。

再后来,他开始接一些商业项目的剪辑,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也开始做一些商业电影的剪辑工作。但他心里始终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样的影像。

2017年张中臣写完剧本,毫无资源的新人导演,沉重边缘的农村题材,要找资金是件太困难的事,那时候他也不懂什么创投之类的渠道途径,昔日的兄弟们各自拿出积蓄,一人十几万的,凑了钱把片子给拍了。

主演王德耀

主演王德耀喜欢塔可夫斯基的《伊万的童年》和库斯图里卡的《爸爸去出差》,张中臣求学期间的几个短片,就开始找他做男主角。他比张中臣更早离开电影学院,到拍片的时候,张中臣会把他叫回来。

“最快乐的是暑假,学生们都走了,整个学校都像是我们的天地。我们在114吃火锅,那好像是我们的一个小小的乌托邦。”张中臣回想起那段日子,眼里有着闪亮的光彩。

《最后的告别》剧照

上台领奖的时候,张中臣略微有些语无伦次地报了一串感谢名单,然后自言自语说,“还有谁?我得想想。”虽然忘记了一些需要感谢的人,但他想起来,要在那个舞台上回答一个前些天观众向他提出,但他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的问题。

那个观众问,如果没有影像这个工具,作为青年导演会选择如何表达。

导演张中臣与观众交流想法

“后面几天我有继续在想这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了。”张中臣说,“如果没有影像创作这个媒介,我可能会选择死亡。”

责任编辑:张喆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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