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二)
在雁都往航城的火车上,博超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微闭着眼睛打盹。一早就接到部主任老刘的电话:“古民居逐渐成为人们倾向慢生活的旅游趋势,航城是个金矿啊,你勘探过了,再去挖掘些宝贝吧。”去年底,博超和几个摄友自驾车去航城时拍了一组照片,刘主任看了夸说:“在多数人看来稀松平常的旧房子,通过你们独特的视角和拍摄技术,呈现出艺术和浓郁的传统文化。”博超喜欢航城,就像那天他在地摊上淘得的光绪《芥子园画传》残本,一些页面山水少了半壁,梅花缺了几枝,书页发黄,甚至变得很脆,得小心翻阅。航城古建筑要恢复原状,保持原来的造型,原来的结构,甚至用原来的材料,原来的工艺,可以肯定是不现实的,既不符合目前航城急于开发旅游以获得最大经济利益的需求,技术手段上也做不到。实用还是很重要的,就像现在翻印的古籍线装本,虽然变味得厉害,但还是起到了传统保留与文化传播的积极作用。
“妈妈,你拿这几张牌。我是龙战士,消灭你的强风龙,这张黑羽龙也丢进坟墓里了。”一个稚气的声音。
“我有白夜龙,超强,你攻不下我。”博超睁开眼随口接应道。对面椅子上一个三岁多的男孩,手里拿着几张牌,边上一位年轻的妈妈,一些牌散在她的腿上,一些牌摆在列车的小桌子上。
“看你吵的。”妈妈显得不耐烦地说。
“我有一张神圣之魂,你的力量下降了。”男孩见有人接话,立即黏了上来。“你没有牌吧。这几张给你。”他抓了桌上的几张牌递到博超手里。“哈哈,你的都是白怪,不是我的对手。”
“安静地呆一会。”她瞟了一眼博超,“叔叔要休息,不想跟你玩。”
“没事的。坐车上正感到无聊。”博超笑着说。年轻妈妈不过二十出头,白底蓝花头巾下露出一脸的倦容,像没有浇水而耷拉着脑袋蔫了的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出门很辛苦耶。也是去航城吗?”
“我们卡镇下,再有几站就到了。诶,这几年累呀,拖个孩子,城里生活费高,我和他爸两个人打工还不够开销。没办法,这不,丢给他爷爷奶奶去。”
“孩子还小耶,不会舍不得吗?。”
“顾不了。在城里也是一天到晚锁在家里,一个人净玩这纸牌,也没有什么娱乐,扔到乡下还有地方可以疯跑。几个兄弟孩子都送回家了,他可想着和哥哥姐姐一起玩。”她说着叠起身上的纸牌放在小桌子上。“收起来,我们快到了。”
博超拿起行李包,取出妈妈一早塞入的食品袋,琳琅满目:面包,火腿肠,煮鸡蛋,苹果,快熟面,还有花生,糖果,啤酒。读大学时,他每一次返校,妈妈都要准备一大堆好吃的食品让他带上,拿到学校够他们在宿舍里办个Party。去年同学聚会,舍友们还说起,有一年暑假后回校,他拎出一个大食品袋,说是爸爸去比利时带回的巧克力,打开一看全都融化成浆了,结果大家自制了巧克力夹心面包,超级好吃。工作几年了,妈妈依然在他每次出门时往他行李包里装上这么一大包食品。博超取出一块面包和两听啤酒,将食品袋递给年轻的妈妈,“给孩子路上吃。”
“不不,我带了吃的。”她把食品袋推回。
“每次出差我妈都要往我行李袋里塞这么一大堆的食品,其实我有这面包和啤酒就足够了,剩下的吃不了也是糟蹋了。跟她说了,总不改。你拿着,就算做了件好事。”小男孩盯着食品袋,咽了好几次唾沫。博超从食品袋里取出两粒巧克力酥糖递给男孩。男孩拿着糖看妈妈。妈妈转开视线,收拾行李。男孩剥了一颗糖放嘴里,甜甜地笑了。
博超从行李包里取出陶埙,看着男孩,夸张地摇头晃脑吹起来,一群欢快的《蓝精灵》在车厢里蹦蹦跳跳,男孩嘴里还含着糖,跟着曲子一边唱一边扭身子。
年轻的妈妈看着他们俩笑了起来,她的眼睛像一道清澈的小河流,在阳光下闪动明丽的波光。
老唐已经站在火车站出口处,看到博超出来,立即张开双手做欢迎状,秃顶在人群中是个醒目的亮点。“欢迎欢迎!”他说着边与博超握手边伸手要拿博超拎着的行李。博超笑着闪过,“我自己来。”
“省报来的,都是上级领导。”老唐一本正经打呵呵,他在航城记者站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老坛泡菜!博超被脑子里闪过的比喻逗乐了,笑着拍拍老唐的肩。“先送你去酒店,洗洗,休息一下,晚上给你接风,旅游局陈局长会来,省城在这里挂职的郑副书记正好分管旅游,他也会来。青旅老总你认识,邵祥,他说要全程陪你。”
汽车停在航城酒店,上次来时也是在这里下榻。“欢迎光临!”门童春风拂面的声音。总台前一个姑娘抬起头,看到一张酷似张学友的脸,立即阳光灿烂起来,“见到你真高兴!这次可以住久点吗?”
博超递过身份证,“王西,剪短发更精神耶!巧呀,碰上今天你值班。我就住两天。”
姑娘用手托一托脸颊边的短发,笑着说:“省里的领导都这么忙吗?还是小城住不贯?”
“出差是领导安排的,由不得自己呀。我巴不得在这里多住几天,吸入的空气都带着甘甜味。”博超笑着接过房卡与老唐乘电梯上楼。房号还是509,和上次来时住的是同一间。
“去年你拍的那组古民居,引发了新的投资思维,郑副书记说我们不能端着金盆子要饭。但如何开发,还是有一些争议。有的说要长远规划,有的说要先解决眼前的资金。郑副书记比较倾向于二者的结合,要借你的笔做文章,当然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当时只是拍照。”博超盥洗后换了件干净的衬衣。
“无心插柳柳成荫嘛,”老唐颇为感慨,“无意之作有时却能够促成一件大事业。”
他们步行到不远处的醉仙楼。陈局长迎上来与博超握手,“一路辛苦了!”他五十出头了,略显得发福。邵祥依然结实,运动员的双臂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又亲切地锤他一下,“你这小子,这回,航城人民感谢你啊!”“说重了,说重了。”“我可仰仗你了,巴望着你能够多来几趟。”“随时招呼就是。”
他们在餐桌前就坐。陈局长问博超:“晚上喝什么?”
“等郑书记来看他喜欢喝什么。”博超说。
“来口子窖。今天要痛痛快快喝个够。”邵祥招呼着服务员,“先上两瓶。郑书记也是干脆的人。”郑副书记正好迈着急促的步子走进来,“说曹操,曹操到。”
“郑书记好!”博超起身迎上前去与书记握手。
“我迟到了!刚开完会就过来了。小汤,快请坐!”服务员正好拿酒进来。“口子窖,好呀!你可得多喝点。”
邵祥说:“博超的酒量可是一流的。”
博超摇摇手说:“一般一般。”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邵祥哈哈大笑。
“拿我开玩笑了。”博超也笑起来。
郑书记说:“今天也不能让我们的大记者喝高了,喝到适量就好。我们还要探讨古民居,这是大事,喝点酒有助于活跃脑细胞。”他给博超倒酒,“来来来,你们也都满上。”
陈局长拿出几张纸对郑副书记说:“乘现在还没喝酒,你看我是不是先汇报一下,一会儿喝了酒我就犯糊涂了。”
“你就说,别念稿子!今天开了一天会全是念稿子的,现在的干部没稿子都不会说话了。”郑副书记朝陈局长挥挥手。“你的稿子直接给小汤就行,他可以带回去自己看嘛。”
陈局长将稿子递给博超,“我们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对航城的古民居进行了调研,航城现有明清民居四百多幢,还有几十座始建于北宋,距今已近千年,是珍贵的历史遗产。目前的问题是,不少古民居因为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能够直接让游客参观的为数不多。近些年农民手里有点钱了,为改善居住条件,有的已拆了盖新房;有的在旧房边上盖新房,旧房等同于废弃;有的进行危房改造,古民居面目全非。还出现一些商人在乡间游走,诱使村民拆卖古建构件。”
郑副书记说:“古建筑的保护已迫在眉睫,县里正拟制定政策和发展规划。通过促进古民居旅游业的发展,让老百姓切实感受古民居带来的经济利益,要让老百姓手里有钱,这是发展的第一步棋。小汤,我们计划以你拍摄的古民居为基础吸引游客,还需要你摇旗呐喊。”郑副书记举起酒杯,“来,先敬小汤一杯!我先干,你们也都干了!好,斟满来。在吸引游客参观古民居的同时,我们要做好配套服务和文明建设,文明很重要,卫生尤其重要。要让游客来了一次还想再来,自己来过后还会再带亲朋好友们来,口口相传,为航城带来更多的游客。同时我们要制定保护古民居政策,每座古民居都要登记造册,不允许擅自拆除和倒卖古建和古建构件。要通过政策鼓励老百姓有钱了能够投入到古民居的修缮维护上,还可以考虑怎么让有钱人投资古建资源,要加快航城发展,就要能够吸引投资,让更多的资金共同参与到古建筑的保护上来。”
“我们旅行社正规划几条旅游线路,在目前尚缺乏资金用于古民居修复的情况下,我们要充分利用现有资源,一方面挖掘古民居的文化内涵,推崇古朴典雅和原生态旅游;另一方面,结合山水、民俗、休闲,推出以古建观光为主轴的立体旅游项目。要力争近期就能够带第一批游客进航城。”邵祥举杯,“博超,你这个才子可得给我出大力呀!”说着干了杯中的酒。
陈局长举杯,“博超,我们来一组,三杯。敬你!我先干了!”
“各位领导对航城的发展规划高瞻远瞩,这让我想起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去年我陪我爸妈到欧洲几个国家旅游,特别喜欢博洛尼亚这座古老的城市,整个古城区都是欧洲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我特别惊叹它怎么能够保存得这么完好,似乎感觉不到时间走过的痕迹。事实上,这个城市曾经历过无数战火,特别是二战时期遭受过飞机地毯式轰炸,几乎没有一栋楼房能够幸免,城市成为一片废墟。战后复兴,欧洲许多城市都建成现代化大都市,而博洛尼亚却提出'反发展’思路,将城市发展与市民日常生活同步考量,发展旅游文化与城市环境同步建设,城市古老建筑与历史一起保留,人和房子一起保护。”他举杯敬在坐各位,“博超不才,蒙各位厚爱,不胜感激!航城是个宁静的小城,依山傍水,更有古朴别致的古民居群,漫步其间,能够感受到时光的穿梭。为了航城更加美好的未来,我当尽全力。”说着一饮而尽。
“小汤提出的博洛尼亚模式,很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当年北京城市建设规划,如果能够循梁思成的思路,今天我们看到的就会是另一个模样的北京城。”郑副书记说着给博超挟一块大猪蹄,“光顾着说话,来来来,先吃点菜垫垫肚子,这是野山猪,雁都可吃不到的。”
“干杯!”“再来一组!”“好酒量!”
酒过几巡,老唐问博超,“有没有听说禅市那边闹一种奇怪的病,传染得很凶,大街上都会传染,有个人传染给了几百人,还说死了些人。”
“我也是听禅市一个朋友说,近些天许多人到超市、药店疯抢,口罩、板蓝根、白醋、食盐都脱销了,可能跟社会上传闻的这个病有关。但有关病人的情况,却似乎都是捕风捉影。”博超回答。
邵祥说,“诶,中国人见风就是雨,别跟着瞎掰。我一个邻居那一年跟着抢购,买了几百盒火柴,还有什么毛线、手巾什么的,结果用了十几年还没用完,那天还拿出来给我看,当笑话说了。现在谣传很多,真假难辨。”
“如果是传染病,对旅游业影响就大了。”陈局长颇为担心地说。
“关键还是环境卫生。像我们身边随处都是垃圾,猪粪便,鸡鸭狗的粪便,这些都是疾病的传染源。要发展旅游业,整治卫生是重中之重。”郑副书记说。
酒喝得越来越多,话题也越扯越远,渐渐不着边际。直到陈局长不胜酒力趴下,其他几个人也微醺了才算尽兴,散局各自回家。
博超坐在返回雁都的列车上,陶醉在昨晚的歌声里,眼前依然闪动着那双清纯的大眼睛。
航城的晚上,天空繁星低垂,小寒咋冷。送行酒后,博超一个人散步到中心广场。这里人声鼎沸,听到女声唱:“感恩的心,感谢有你,伴我一生,让我有勇气作我自己。感恩的心,感谢命运,花开花落,我一样会珍惜。”从人群中飘出,还有二胡伴奏声。一曲唱完,热烈的掌声喝彩,“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我是为我身边的这个小弟弟唱歌,他自小双目失明,渴望能够去上海治疗眼睛。可他的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没有钱,他只能靠卖唱赚钱。航城的父老乡亲们,大家一起帮帮他。谢谢!谢谢!”一位姑娘的声音,还有一个男孩的声音,“谢谢!谢谢!”有投币的声音。
“这位姐姐,她和你们一样是来帮助我的。她白天工作,晚上陪我在这里唱歌。我非常感谢姐姐!感谢你们大家!”
博超挤进人群。盲孩子说着向那姑娘鞠了个躬,又向大家鞠了个躬。地上铺着一张白布,毛笔写着:“我叫林小龙,今年十三岁,航城梅县人。一岁时双目失明,爸爸妈妈都是残疾人,没钱给我治疗眼睛,请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帮助我,我要通过卖唱赚钱去上海治疗眼睛。谢谢大家!”那盲少年说过之后盘腿而坐,把二胡支在大腿上,一手扶弦一手拉弓,手指修长动作娴熟,俊秀的脸庞朝着唱歌的姑娘,专注的神情中有一股超越他年龄的成熟。那姑娘不过二十岁左右,站在少年身边,她长得娇小玲珑,长长的头发在脑门后松松地扎着马尾巴,整齐的留海,皮肤白皙五官秀气,一双顾盼神飞的眼,浅浅的笑窝,落落大方的表情,歌声质朴甜美散发着泥土的芳香。他们演唱的是小虎队的《爱》,歌声如同秋夜吹来凉爽的风,拂过广场的上空,拨动每一个听众的心弦,有人跟着一起唱,姑娘用手势鼓励他们,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起来。
博超以他记者的职业本能读出眼前故事的感人。他掏出一张五十元放在盲孩子面前的盆里,看着那个姑娘,血管里含着高浓度酒精的血液在燃烧,踏着她歌声的节奏,用他的陶埙即兴伴奏起来:“向天空大声的呼唤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白云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给你最亮的星星说声我想你,听听大海的誓言,看看执着的蓝天,让我们,自由自在的飞翔。”
“谢谢!谢谢!”男孩站起与女孩一起说。
“我听到的是陶笛的声音吗?真好听。”
“是这位哥哥吹的。”女孩将男孩带到博超面前。
“我吹的是陶埙。给你们助力,可以吗?”博超对他们俩说。有人鼓起掌。
男孩说:“陶埙啊!哥哥吹的真好!谢谢哥哥!”他伸手在博超身上摸了摸,仿佛要留下更深刻的印记。
男孩叫小龙,女孩叫梦亚,犹如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博超在晃动的列车上走笔,回味昨夜狂歌,与那个叫梦亚的姑娘在一起,歌曲竟如泉水汩汩涌出,广场上激情飞扬。那些熟悉的旋律萦绕在耳,如涨潮时的海浪拍打着沙滩,振颤着心弦,似乎还有一些微妙的情愫在心中荡漾,缱绻。
省报刊登出博超的《光明行――一个盲童的渴求》后,博超给梦亚寄了几张样报,又给老唐挂了电话。
现在,老唐每隔几天就来一个电话汇报:
“电视台做了个专题节目,现场许多年轻人陪着小龙唱歌,这孩子可开心了,节目非常感人。我们准备做个系列,每天跟踪报道。”
“这个节目做得很成功。小龙成名人了,大家都知道这个盲孩子卖唱治眼睛。小城的人纯朴善良,喜欢这个有梦想的盲孩子。现在每天都有捐钱的人,有的到现场,有的送到旅社,还有的让电视台转交。你一十我一百,才几天功夫就已经积累到了万元。”
“梦亚真是一个好姑娘,还记得吗?那个陪着小龙卖唱的姑娘。心地善良,做事细心,每天登记捐赠的收入,还记下捐赠人的名字和电话。她对小龙说,等你眼睛看得见了,要回来感谢这些好心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
“这些天小龙可开心了,卖唱成了广场露天演唱会,大家一起开心地唱歌。航城可太久没有这么热闹了,许多人吃了晚饭就去广场,听歌,唱歌,还有人跟着跳舞,就像过节似的。”
“今天梦亚带着小龙踏上了去上海的求医之旅。站台上送行的有好几百人,那场面真是感人呀!我当记者都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发的这等规模的场面。送行的不断有人说:'一路平安!’'小龙早日康复!’'小龙,我们等你回来!’还有人继续往他们手里送钱,送吃的,有个大妈买了件棉衣亲自给小龙穿上。梦亚单位的老总也来送行,他对梦亚大加赞扬,特批准她半个月的假,个人还赞助了五百元。列车上,两个孩子感动得眼里溢满了泪,他们对着站台上送行的人频频挥手,一再说'谢谢!’'谢谢!’列车启动了,开出很远了,仍然看到他们在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