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每一个人,从普通战士到高级将领都需要以坚忍的意志去忍受困苦,以平静的心境去容纳坎坷。朱良才记忆的深处也嵌下了深深的印记。
朱良才年纪较大,身体也弱,分散隐蔽时没有爬上山尖,被搜山的敌人捉住了。与他同时被捉的还有方强、徐太先等。被抓的人很多,乱哄哄的。敌人得意忘形,松松垮垮地押着他们下山。周围有零星战斗,分散了敌人的注意力。他和另外两个人乘隙挣脱绳子跑了。三个人跑向三个方向,敌人一时不知追谁好,稍一犹豫,他们就跑进了树林。朱良才一瘸一拐地走着,忽然前边出现敌人骑兵。平坝开阔地,他跑不能跑,躲无处躲,急出一身冷汗。正在他无计可旋的时候,旁边一群绵羊“咩咩”地叫唤起来。他寻声望去,挥着鞭子的牧羊人正向他招手。“你把羊皮袄翻过穿,快!”牧羊者是位老人,对他说,“你趴在羊群里,爬着跟羊走!”牧羊人挥着鞭子,把羊群赶拢。在一片白色羊群的涌动中,朱良才消失得无影无踪。敌人骑兵追过来了,询问牧羊人:“喂,看到打散的红军吗?”牧羊人抬起头来恭敬地回答:“老总,刚才有个穿羊皮袄的人,慌慌张张地打那边跑了,不知是不是红军?”马家骑兵朝羊群扫了一眼,便向牧羊人指的“那边”奔驰而去。朱良才从羊群中站起来,走到牧羊人身边,深深一揖,感谢救命之恩。暮色笼罩四野,一片冷硬冰凉。他走进一个破庙,生起一堆篝火。火苗旺旺地烧着,他暖烘烘地烤着,朦朦胧胧。朱良才,1900年9月27日生,湖南郴州汝城人,原名朱性明,字少时,上过初中,当过小学教师。农民运动闹得轰轰烈烈、天翻地覆时,他当了村农民协会副委员长。长沙“马日事变”,国民党十六军军长范石生带兵来打郴州的农民赤卫军,把他们抓了,关起来。他们穿的是农民衣衫,谁也不承认是赤卫军,敌人准备放了他们。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政权意识很强,把农民协会的大印藏在身上,被搜了出来,谁也赖不得账了。牢里的看守叫朱良,是朱少时的本家。敌人查问朱少石,看守朱良说这里没有什么朱少石,只有朱良才。从此,这个名字跟了他一辈子。后来,范石生的书记官来审问他们,问话很蹊跷,暗示他们反告土豪劣绅何其朗贩枪。他们照办了,书记官把何其朗抓了起来,却把他们放了。原来书记官是地下党。朱良才回到家乡入了党,参加了湘南暴动,上了井冈山。1935年6月,红一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懋功会师之后,朱良才奉命调到四方面军三十一军任政治部主任。1936年秋,调任四方面军教导团团长兼政委。朱良才觉得浑身刺痒,醒了过来,脱下皮袄一看,好家伙,被火烤得暖洋洋的虱子,正四面出击,活蹦乱跳。他拎起袄角拍打,把虱子抖落进篝火,噼啪作响,鼻子尝到了一点荤香。天尚未亮,篝火熄灭。他躺着耐不住五更寒,索性揣起破饭碗走出庙门。他来到一座煤窑,煤工们给了他一点吃的,还提醒说他穿白茬皮袄一眼就能认出是红军,不换很危险。他脱下满是虱子的羊皮袄,穿上向煤工们换的又脏又黑的烂棉袄,更像一个乞丐了。走出大山,天幕显得比先前明亮。他忽然听到后边有马蹄声,赶紧走下路坎,躺进一条干沟。敌人马队发现几只兔子,“噢噢呵呵”地开枪轰起兔子来。有一只被追急的兔子,从朱良才躺着的干沟上窜了过去。该死的兔子,你往哪里跑不好,偏偏跑到沟边来!他心里直叫苦。敌人马队追到干沟边,咫尺之间,他大气都不敢喘。“算了,放它一条生路,反正打死了三只,够咱美餐一顿了!”谢天谢地,兔子跑得无影无踪。马蹄声渐渐远去,他悬到嗓子眼的心落了下来。这次经历提醒了他,干脆天黑走夜路,保险。他从干沟里爬起来,紧紧裤腰带,揣起破饭碗。朱良才讨饭到了兰州附近一个小镇,见墙上贴着几张布告。他凑前一看,吓出一身冷汗,是通缉“红匪”和枪毙被俘红军的告示。墙角蹲着一个老汉,早就注意了他。待他转身要走时,老汉悄声喊:“客官,你过来!”朱良才一惊,见老汉只身一人,又是南方口音,模样也慈善,便点了点头。“瞧你细皮嫩肉的,就是南方人。南方来的红军在这里可遭罪了!你千万莫往前走了,前面昨天杀了好几个。跟我家去吧,我也是南方人。”老汉让他吃饱喝足,又给换上衣服,还让儿子送他走小路到了兰州市郊。朱良才望着兰州的铁桥发呆。大铁桥很雄伟,让他大开眼界。可是,铁桥上的哨兵很凶恶,使人不寒而栗。他远远望着,过桥的人都被搜查一番,还要查验纸片一样的东西,想必是通行证吧。正在他愁眉不展时,一个敌人军官坐着轿子向桥头晃去,后边大摇大摆地跟着两个马弁。他想起,1927年湖南暴动后,组织上派他去广东韶关找朱德部队。走到韶关桥头也是哨卡盘查,不得通过。他在桥头观望半天,看见几顶轿子坐着妓女,娇声嗲气,招摇过桥。哨兵望着妓女,眼直口张。他乘虚而入,跟在妓女的轿侧混了过去。这个经验可用。他从隐蔽处跳出,紧走几步,跟上了敌军官的轿子。哨兵忙着向军官献殷勤,顾不上马弁后头的人。朱良才混过了大铁桥。他不敢贸然进入市区,也不知道市内有八路军办事处,便擦城而过,顺公路向东,到了会宁县城。一群衣衫褴褛的西路军俘虏,被押解着路过会宁县城,其中有教导团俱乐部主任李宽和。李宽和打定逃跑的主意,每天都注意寻找机会。他东张西望,忽然瞥见一个穿着又破又脏的人,端个大破碗,正沿街乞讨。他觉得面熟,定睛细看,原来是自己教导团的政委朱良才。他见老首长落到这般凄凉境地,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趁押送的士兵不注意,一把将朱良才拉进遣返队。遣返队也苦,却不致讨饭,战友在一起还有个照应。遣返俘虏的路费一次性发给个人,李宽和的一份盘缠要分成两份用。他一个人用时每顿饭勉强吃个半饱,现在与朱良才合用就只够填个肚角了。天天吃不饱却要天天走路,李宽和的身子和老首长一样,也开始摇晃。可是,他与老首长在一起,精神十分充实。白天,他俩走在一起,你扶我搀;晚上,他俩同盖一件破衣袄,头靠头,脚并脚。5月下旬,太阳渐渐毒辣起来。他们走到平凉县境内的蒿店,一个小镇,四面环山。走了一天,热了一天,又累又渴,大家胡乱吃了点东西,就东倒西歪地蜷缩着靠墙躺下。朱良才和李宽和想着逃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睡踏实。夜,温馨而湿润。朱良才熬不住,昏昏入睡了。李宽和极力抵制瞌睡,夤夜已过,似睡非睡。隔壁房中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说话声,“红军”两字特别响亮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他睡意顿消,将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地听。他们寻觅了两个多月的红军,就近在眼前,就驻扎在蒿店以北。李宽和激动得流出了眼泪,轻轻推醒身边的朱良才,把红军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俩又叫醒了串联好的两位被俘红军悄声商议如何逃走。四个脑袋碰在一起合计,夜间门上锁,窗钉牢,敌哨也很警觉,得钻起床后早饭前这段混乱的空子。一大早,大家乱哄哄地起床洗漱,准备吃早饭。朱良才、李宽和四个人,借上厕所之机,溜出小镇,向北跑去。四人跑近一个土围子,见有红军哨兵站岗,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哨兵见四个叫花子模样的人要进围子,便上前挡住。朱良才又是高兴又是着急,大声喊道:团长出来,看见朱良才就喊:“老首长,老首长,是你呀!快请,快请!”团长叫韩伟。长征时,朱良才任师政治部主任时,韩伟在该师任团长。韩伟见到讨饭回来的老首长,格外亲热,少不得丰盛招待,亲切叙谈。
最初,上级组织决定朱良才任援西军政治部组织部长,未到任又派他任八路军驻兰州办事处秘书长,专门负责收容和营救西路军流落和被俘将士。
傍晚,祁连山凄凉而冷酷。苦于无处宿营的王树声等人,发现不远的山谷里有一间茅草屋。
王树声接近茅屋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他爬起来一看,是一具尸体,再借着惨淡的月光朝周围看了看,到处都是尸体,被雪半掩着,茅屋里也全是尸体。尸体大多有绷带,这是一批红军伤员遭到了血腥屠杀。雪的山野,风的丛林。风从山坳吹来,在树梢嘬出尖厉的哨音。树摇曳的枝条,似手臂在召唤春天,似演奏最悲壮而又苍凉的天籁之音,有穿透天穹的强力。山坳里,他们稀稀落落地坐在一起,沉默不语。眼前,冰天雪地,人烟稀少,困死饿死,冻死病死,随时都在发生。“同志们,莫着急,事在人为,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正当大家茫然若失时,性格乐观的杜义德站起来打破了沉闷的空气。杜义德是西路军四局局长,原骑兵师增援高台失利后,再次组建骑兵师时任师长。“对,天下事难不倒红军!”一个声音接着说,“你们看,这高高密林,这漫山冰雪,吃的、喝的、睡的,都给我们准备好了,只要忍耐,我们一定能生存下去!”熟悉的声音,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扉。说这话的是西路军副总指挥王树声。“我们受到挫折,这算不了什么!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就一定能够克服眼前困难,走出祁连,回到延安!”
王树声1905年生于湖北省麻城县乘马区。黄麻起义的烈火给过他锻炼,给过他坚韧。起义失败后的大别山区白色恐怖到了极点,党团员和重要的农协干部多被杀害,而无辜农民遭殃者就更多了。不少人藏在山林深处,每晚更换几个地方,以免遭到杀害,而更多的人则埋藏枪支,改名换姓,逃出恐怖区域。王树声参加的那支农民队伍继续与敌周旋,有时集中行动,有时分散战斗,偶尔还能予敌以打击,但人员损失和逃亡者甚多,由百余人减到50、30,最后仅剩下18个人了。最后的18个人,9个是党员,9个是大别山中的绿林好汉。这些好汉原在农民队伍中只占少数,大体还能循规蹈矩,现在占了半数,也就故态复萌。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那九个绿林坐在王树声等九名共产党员的对面,说:“你们共产党都是傻瓜,性命朝不保夕,还谈什么‘苏维埃’,我们要的是‘吃喝乐’,再也不能跟你们共产党做傻瓜了。把你们的枪弹和钱财都交给我们,好好分手,否则,我们就分个高低!”王树声等九人商量后认为,如果火拼的枪声响起来,四周民团必乘机围捕,就会同归于尽。即使民团不来,与那些枪法高明的绿林火拼,也是凶多吉少。几经谈判,结果将全部钱财和九名同志的子弹的一半给了绿林。王树声等九人形单势孤,前途茫茫,但他们坚持了下来。1929年夏季,这支游击队扩大到300多人。此时,徐向前受中共中央派遣来到大别山,成为这支游击队的大队长。这个大队编为三个中队,王树声任其中一个中队的中队长。徐向前发挥军事才能,指导大伙打游击。从此,这支游击队的军事行动便节节胜利,人数迅速增长起来,由几百人发展到一千、两千……苏区也跟着扩大,其他各地的同志也陆续聚集到他们这里。王树声、杜义德一行人走进一片森林。突然从林中跑出二三十个女同志和几个男同志,一再要求拉着马尾跟着走进山里去打游击,但情况不允许这样做,只好让分散行动。他们刚走出六七里地,就听见后面响起枪声。一阵一阵的枪声融进苍茫山野。
他们向西而行,在一个三岔口,被敌人搜山的骑兵发现,边打边跑,摆脱追击。他们发现烧过不久的柴火灰,用手摸摸还有余热,地下还有纸屑,上有钢笔字样。根据宿营地践踏的脚印看,不是少数几个人。他们断定这是红三十军的宿营地,于是赶紧向西追去,走了十余里,追上了一支七八人的小分队。走近一看,原来是原红九军军长孙玉清、红三十军副军长兼八十八师师长熊厚发和他们的警卫员。孙玉清骑匹枣红马,熊厚发骑个灰骡子,两人负伤在身,孙玉清还生着病,熊厚发左臂伤口肿胀流脓。大家谈了红三十军的情况和去向,估计不可能追上了。进山大约半月或20天了。连着几天的晴朗天气,使山坡阳面的积雪有些融化,人也觉得暖和一些了,但他们仍是艰难地在祁连山里游动。每天的宿营地大多是森林中的马尾松树下,偶尔找到深沟里的土洞或牧羊人住过的草棚子就很幸运了。一天,他们在一道没入云端的大坡前驻足,发现深沟里有八九个土石洞子,决定分散在洞中宿营。孙玉清、熊厚发等伤病员住在后沟,王树声、杜义德等住在前沟。正当他们沉浸在极端疲累后的松弛之中,小股敌人从山口左侧小路翻越直达后沟。“砰——砰!砰!”几声沉闷的枪声。王树声、杜义德等赶快备鞍上马,赶到后沟一看,发现敌人骑兵不到十人,还有驮马,立即开枪射击,打死一人和一匹驮马,其余见势不妙,翻山逃跑了。原来这是给追击红军的敌人运送粮食的运输队。从此,孙、熊和王、杜两队人马又被打散。王树声、杜义德一行慢慢登上大坂的脊骨。他们不是在走,而是爬,在没膝的深雪中艰难蠕动。累了,闭上眼歇歇;渴了,抓把雪嚼嚼;饿了,拔草根啃啃。长期缺乏营养,他们个个瘦得皮包骨,虚弱得连举腿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王副总指挥坐在一边,双眉紧蹙。突然,他站起来两眼发亮地向大伙一招手,说:“有办法了!”原来,他们白天远远看见山下有人在小河沟打捞什么,附近还搭着几个草棚子。王副总指挥用望远镜观察,知道是些淘金游民。因为怕暴露目标,没有惊动他们。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王副总指挥决定晚上冒险下山去向淘金者商讨买粮。暮色苍茫,他们悄悄摸下山找到淘金游民。淘金者有十多个人,看见他们荷枪实弹,吓得浑身发抖,以为碰上兵匪强盗。一个老者跪下磕头,战战兢兢地说:“老总,我们四海为家,天当屋,地作床,实在是一无所有呀!求求老总大发慈悲,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说完把头低低地伏在王副总指挥面前,一动也不动了。副总指挥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弯下腰,双手扶起老人。他把老人拉到身边,并肩席地坐下,和蔼地说:“这个东西是专打日本鬼子,专打国民党反动派的!来,拿着这个家伙!”说着把枪往老人怀里一放,哈哈笑了起来。老人被副总指挥的话语和诚恳举动所感染,疑惧逐渐消除。副总指挥说明大家的处境和来意。老人听后,回头向同伙挥了挥手。同伙们一个个会意地钻进草棚,不一会儿,每人拿出些米和面,捧到他们面前,他们用银元买下粮食。老人关照说,这阵子马匪搜山搜得厉害,要注意躲藏好。他们沿着崎岖小道东行,发现有间草房住着一个牧羊人,曾给红军带过路。牧羊人详细谈了山外敌人把守路口的情况及敌人活动的规律,又给大家煮了黄米饭吃,还安排了住宿的地方。在悬崖峭壁的石头岩上,有两个大石洞,离地约有三四丈高,要用吊绳才能爬上去,非常隐蔽安全。他们放心睡了个好觉。“砰!砰!砰!”突然,他们头顶的山上连着三声枪响,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这时已是中午12点了,他们怀疑老乡向敌人告了密,但枪响之后再没动静。过了一会儿,老乡从绳子上溜下来告诉他们说,敌人搜山来到他棚子里,问有无红军的散兵,没有发现可疑的迹象,就到山口外面去了,说完便让他们去吃饭。饭后,副总指挥用他带的金叶子付了饭钱,并感谢牧羊人的帮助。老乡送他们走了约一里多路,指给他们去的方向和应走的道路。在崎岖狭窄的山间小路跋涉到黄昏,人人筋疲力尽,个个又累又饿,就在山坡林边空地宿营。大家捡来枯枝干草生起篝火,火焰訇起,夜晚的寒冷向后退去,煮熟的小米香气逼近。极度疲惫的衰弱身体,有小米下肚,有干枝垫背,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光大亮。在重重叠叠山的包围中,静穆的太阳宁静如斯,散射光明。对面山坡有十多个穿皮衣戴皮帽的人,高声咋呼着向他们走来。那些人渐行渐近,举起手中的长枪,远远朝他们打了一排子弹,并喊叫起来。这时大家才清楚,来人不是马家军,而是黄番武装。黄番即后来的裕固族。王树声掏出一支手枪,朝黄番喊道:“手枪给你们留在这里!”他们从旁边的山坡滑雪而下。坡下深沟流水湍急,奔腾呼号,沟上横着一条铁索。大家攀着铁索,过了深沟。转眼已是垂杨绿柳摇曳之时。雪水泛着白沫,汩汩地流淌,红柳拱出沙包,擎起殷红的花束。他们向着东方,向着延安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