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八十回后曹文考古复原》(20回)第81至85回(鹅毛体诗人唐国明作品)

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象没有这事,倒是王夫人抚养了一场,正在房中叹息,见宝玉走来,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待王夫人叫他坐下,宝玉才捱上炕来,就在王夫人身旁坐了。王夫人见他呆呆的瞅着,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便道:“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道:“二姐姐这种光景,咱们索性回明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还叫他紫菱洲住着,仍旧我们姐妹弟兄们一块儿吃,一块儿顽,省得受孙家的气。等他来接,咱们硬不叫他回去。由他接一百回,咱们留一百回,只说是老太太的主意。这岂不好!”王夫人听了,又好笑,又好恼,说道:“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胡道,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嫁到人家去,你断断不许在老太太跟前说起半个字,我知道了是不依你的。快回园看你的书去,不要再在这里为你二姐姐的事瞎耽误工夫,仔细老爷又问你书。”吓得宝玉不敢再作声,坐了一回,无精打彩的出来。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可泄,走到园中,便一径往潇湘馆来。
刚进了门,便放声大哭起来。黛玉正在梳洗,见宝玉这个光景,倒吓了一跳,连问几声。宝玉低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咽咽,哭的说不出话来。黛玉便在椅子上怔怔的瞅着他,一会子问道:“怎么这般死人的伤起心来?”宝玉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我如今快叫他们弄成一个负心的人了!一天一天的都过不得了。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儿到大了必要出嫁,一出了嫁就改变,将来见了我必是又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黛玉听了这话,低头不语,一顿工夫后才说道:“当心别人听了去,你真正伤了心,也犯不着拉着别人也跟你伤心!”宝玉道:“也并不是我伤心,我告诉妹妹,妹妹也不能不伤心。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

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我原打算去告诉老太太接二姐姐回来,谁知太太不依,倒说我呆,混说,我又不敢言语。这不多几时,你瞧瞧,园中光景已经大变。再过几年,又不知怎么样了。故此越想不由人不心里难受起来。”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
紫鹃刚拿进茶来,见他两个这样,正在纳闷。只见袭人来了,进来看见宝玉,急道:“老太太那里叫呢。”宝玉便欠身起来,看见黛玉的两个眼圈儿已经哭的通红,便叹息道:“妹妹,我刚才说的不过是些呆话,你也不用伤心。你要想我的话时,身子更要保重才好。”说着,往外走了。袭人悄问黛玉道:“你两个人又为什么?”黛玉道:“他为他二姐姐伤心。”袭人听后也不言语,忙跟了宝玉出来,各自散了。
宝玉来到贾母那边,贾母已经歇晌,只得回了怡红院。到了午后,宝玉睡了中觉起来,甚觉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看。袭人见他看书,忙去沏茶伺候。谁知宝玉随手翻来,看见“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一句,放下这一本,又拿一本看,翻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的坐着。袭人倒了茶来,见他这般光景,问道:“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看着。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袭人听了,又不敢问他,只得劝道:“你若不爱看这些书,不如还到园里逛逛,也省得闷出病来。”宝玉只管口中答应,只管出着神往外走。
一时走到紫菱洲,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转过藕香榭,远远的只见几个人在蓼溆一带栏杆上靠着,有几个老婆子蹲在地下说道:“怨不得人说这林姑娘和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宝玉听了,一时兴起,想往潇湘馆去,又记挂起贾母不知叫他有何事,便又往贾母房中来。
宝玉走到贾母房中,见王夫人陪着贾母摸牌呢。宝玉看见无事,才把心放下了一半。忽见玉钏儿走来对王夫人道:“老爷要找一件东西,请太太伺候了老太太的饭完了,去找一找呢。”贾母道:“你去罢,保不住你老爷有要紧的事。”王夫人答应着,留下凤姐伺候,自己退了出来。
回至房中,把东西找了出来。贾政便问道:“迎儿已经回去了?”王夫人道:“走时,一肚子眼泪,说孙姑爷凶横的了不得。”贾政叹道:“我原知不是对头,无奈大老爷已说定了。”贾政叹息了一回。王夫人道:“宝玉,今儿早起特特的到这屋里来,说了一气孩子说的话。”贾政道:“他说什么?”王夫人把宝玉说的话说了一遍。贾政听后说道:“宝玉这孩子天天放在园里,也不是事。生女儿不得济,终究是别人家的人,生儿若不济事,关系非浅。前日有人和我提起一位先生,学问人品都好,又是南边人。南边先生性情最是和平,咱们府里的小孩,个个踢天弄井,鬼聪明,胆子又大,老辈子的不肯请外头的先生,只在本家择出有年纪再有点学问的请来掌家塾。如今儒大太爷学问中平,还弹压的住这些孩子,不至以颟顸了事。仍旧得叫宝玉家塾中读书去。”王夫人道:“自从老爷外任,他又常病,竟耽搁了好几年。如今是该去家学里温习温习了。”贾政点头,又说了些闲话。
宝玉次日起来,早有小厮们传进贾政的话来。宝玉忙整理了,来至贾政书房中,请了安。贾政道:“你近来作些什么功课?听说你越发比头几年散荡了,常听见你推病不肯念书。如今可好了,天天在园子里和姐妹们顽笑,甚至和那些丫头们混闹,把自己的正经事,总丢在脑袋后头。做得几句诗词,有什么稀罕处!自今日起,再不许做诗做对的了,单要习学应试八股。限你一年,若毫无长进,你也不用念书了,我也不愿有你这样的儿子。”遂叫李贵来,说:“明儿一早,传焙茗跟了宝玉去收拾应念的书籍,一齐拿过来我看看,亲自送他到家学里去。”喝命宝玉:“去罢!明日起早来见我。”宝玉听了,半日无一言可答,回到怡红院来。袭人正在着急,见了他,要人即刻送信与贾母。贾母得信,便命人叫宝玉来,告诉他说:“别叫你老子生气。有什么难为你,有我呢。”
次日一早,宝玉换了衣服,打发小丫头子传了焙茗在二门上伺候,袭人又催了两遍,宝玉才拿着书籍等物过贾政书房中来,先打听“老爷过来了没有?”书房中小厮答应:“方才一位清客相公请老爷回话,命清客相公出去候着去了。”宝玉听了,连忙到贾政这边来。恰贾政着人来叫,宝玉便跟着进去。贾政不免又嘱咐几句话,带宝玉上了车,焙茗拿着书籍,一直到家塾中来。
一路上,宝玉想起以前跟风云月露的秦钟同来上学的事,心上凄然不乐。又怕贾政发觉,心中乱跳,不知如何是好。
早有人先抢一步回代儒说:“老爷带宝二爷来上学了。”代儒站起身来,贾政与宝玉早已走入,互相请安问了好,然后坐下。贾政道:“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目今只求叫他读书、讲书、作文章。倘或不听教训,还求太爷认真的管教管教他,才不至有名无实的白耽误了他的一世。”说毕,站起来作了一个揖,然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去。代儒送至门首才回身进来。
宝玉站在家塾西南角靠窗户摆着的一张花梨小桌边,叫焙茗将纸墨笔砚都搁进抽屉里藏着。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又想起秦钟来,见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便闷头对书乱翻。好容易捱到下学回来,见了贾政。退出来,忙忙又去见王夫人,又到贾母那边打了个照面。赶着出来,恨不得一走就走到潇湘馆才好。刚进门口,就高声叫道:“妹妹,我回来了!”紫鹃打起帘子,宝玉进来坐下。黛玉道:“我恍惚听见你念书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宝玉道:“嗳呀,了不得!好容易熬了一天,这会子瞧见你们,竟如死而复生,一日三秋。”黛玉道:“你上头去过了?”宝玉道:“都去过了。”黛玉道:“别处呢?”宝玉道:“没有。这会子懒待动了,只想和妹妹坐着说一会话。老爷还叫早睡早起,只好明儿再瞧他们去。”黛玉道:“你正该歇歇去。”宝玉道:“我闷得慌。这会子咱们坐着才把闷散了,你又催起我来。你别倒催的我紧,该走时我自己知道该走。横竖是再见就完了。”黛玉微微一笑,叫紫鹃:“给他沏一碗茶。他如今念书了。”紫鹃笑着去拿茶叶,叫小丫头子沏茶。宝玉说道:“还提什么念书,一火焚之,方为干净。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立功立德。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得满肚牛鬼蛇神。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学那个,你这会子还提。什么国贼禄蠹,我忍着十日呕,勉强去见他!这满园子里,我只想着你还近情近理,清微淡远。这下子妹妹该不会也说起那些不甚入耳,势欲熏心的混账话来?我连坐的说话的地儿都没了。”正说着,忽听外面两个人说话,见是秋纹和紫鹃。黛玉正想对宝玉发作,也只有作罢。只听秋纹道:“袭人姐姐叫我老太太那里接去,谁知在这里。”紫鹃道:“我们这里才沏了茶,索性让他喝了再去。”说着,二人一齐进来。宝玉和秋纹笑道:“我就过去,又劳动你来找我。”秋纹未及答言,紫鹃道:“你快喝了茶去罢,人家都想了一天了。”秋纹啐道:“呸,好混账丫头!”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起身才辞了出来。黛玉送到门口,才回房里来。想起刚才宝玉之言,又是笑又是气的伤心了半天。
宝玉回到怡红院中,进了屋子,见袭人从里间迎出来,问:“回来了?”秋纹应道:“早回来了,在林姑娘那边呆着。”袭人说道:“鸳鸯姐姐来吩咐我们,如今老爷发狠叫你念书,如有丫鬟们再敢和你顽笑,都要赶出园子。我想,伏侍你一场,真要被赶出园子,赚了这些,也没什么趣儿。”说着,伤起心来。宝玉忙道:“好姐姐,你放心。我好生念书,明日师父叫我讲书。我要使唤,横竖有麝月秋纹,你歇歇去罢。”袭人道:“你要真肯念书,也用不着他们来伏侍。”宝玉听了,赶忙吃了晚饭,叫点灯,把念过的“四书”翻出来。只是不知从何处看起?翻了一本,看去章章里头似乎明白,细谙起来,又不很明白。看着小注,又看讲章,闹到梆子下来了,自己想道:“我在诗词上觉得很容易,在这个上头竟没头脑了。”坐着发起呆想来。袭人道:“歇歇罢,做工夫也不在一时半会。”宝玉嘴里只管胡乱答应。麝月袭人才伏侍他睡下,两个才睡了。及至睡醒一觉,听得宝玉还是翻来复去。袭人道:“你还醒着?别混想,养养神,明儿好念书去的。”宝玉道:“我也是这样想,只是睡不着。你来给我揭去一层被罢。”袭人道:“天气不热,别揭罢。”宝玉道:“我心里烦躁的很。”便自将被褪下。袭人忙爬起来按住,把手去他头上一摸,觉得微微有些发烧。袭人道:“你别动了,有些发烧了。”宝玉道:“可不是。”袭人道:“这是怎么说呢!”宝玉道:“你别吵嚷,省得老爷知道了,必说我装病逃学,明儿好了,到学里去就完事了。”袭人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互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直到红日高升,方才起来。宝玉道:“不好了,晚了!”急忙梳洗毕,问了安,就往学里来了。
第八十二回 花袭人借语说香菱 林黛玉痴魂惊恶梦
且说宝玉上学之后,怡红院中甚觉清净闲暇。袭人倒可做些活计,想着如今宝玉有了工课,丫头们可也没有饥荒了。早要如此,晴雯何至弄到没有结果呢?想着,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宝玉的为人,他还拿得住,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贾母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想到此际,脸红心热,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便把活计放下,来探视黛玉。
黛玉正在那里看书呢,见是袭人来了,忙欠身让坐。袭人也连忙迎上来问:“姑娘这几天身子可大好了?”黛玉道:“略好些。”紫鹃便上来问道:“如今宝二爷上了学,你在家里做什么呢?”袭人道:“闲的慌,便来瞧瞧姑娘,说说话儿。”紫鹃说着拿上茶来。袭人忙站起来道:“妹妹坐坐罢。”又说道:“我前儿听见秋纹说,妹妹背地里说我们什么来着。”紫鹃道:“姐姐信他的话!我说宝二爷上了学,宝姑娘又隔断了,连香菱也不过来,自然是闷的慌。”袭人道:“你还提香菱,真真的苦呢!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便说道:“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袭人道:“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敢去欺负人。”说着,只见一个婆子在院里问道:“这里是林姑娘的屋子么?”雪雁出来一看,模模糊糊认得是薛姨妈那边的人,便问道:“作什么?”婆子道:“我们姑娘打发来给这里林姑娘送东西的。”雪雁进来回了黛玉,黛玉便叫领他进来。婆子进来请了安,且不说送什么,只是觑着眼瞧黛玉,看的黛玉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问道:“宝姑娘叫你来送什么呢?”婆子方笑着回道:“我们姑娘叫给姑娘送了一瓶儿蜜饯荔枝来。”回头又瞧见了袭人,便问道:“这位姑娘不是宝二爷屋里的?”袭人笑道:“妈妈怎么认得我?”婆子笑道:“我们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门,姑娘们都不大认得。姑娘们碰着到我们那边去,我们都模糊记得。”说着,将一个瓶儿递给雪雁,又回头看看黛玉,向袭人道:“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真真是天仙一般人品。”紫鹃在旁见他说话造次,连忙岔道:“妈妈,你乏了,坐坐吃茶罢。”婆子笑嘻嘻的道:“我们那里忙,都张罗琴姑娘的事呢。姑娘还有两瓶荔枝,叫给宝二爷送去。”说着,颤颤巍巍告辞出去。黛玉虽恼这婆子方才冒撞,见是宝钗使来的,也不好怎么样他。等他出了屋门,才说一声:“你们姑娘费心了。”老婆子还只管嘴里咕咕哝哝的说:“这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黛玉只装没听见。对袭人笑道:“怎么人到了老来,就只剩混说白道的了。”一时雪雁拿过瓶子来与黛玉看。黛玉道:“我懒待吃,拿了搁起去。”又说了一回话,袭人才去了。
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上不牢,年纪又大了。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象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也不理谁,和衣睡下了。
不知不觉,只见一个小丫头走来说道:“与姑娘道喜了。”说着,又见凤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宝钗等都来笑道:“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拿我开什么心?”凤姐道:“把你一个美人灯撂在这里,不成事体,托人作了媒,将你许了人,就要接你过去,怕道上没人照应,你琏二哥哥送你呢。”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心上急着硬说道:“都是凤姐姐混闹。”只见邢夫人向王夫人使个眼色儿说道:“他还不信,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一听这话起来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没有亲娘,外祖母与舅母姊妹们,平时何等待的好,可见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独不见宝玉呢?”便见宝玉站在面前,笑嘻嘻地。黛玉便对他说:“宝玉,我今日才知道你这般无情这般无义了。”宝玉道:“我是无情我是无义?妹妹既有了人家,咱们各自干各自的。我待你是怎么样,你心里难道不明白?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着,就取下那佩戴的玉往胸口上猛的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哭道:“你先杀了我,大家干净!”宝玉道:“好妹妹,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说着把手在划开的地方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黛玉一翻身,原来是一场梦。又想梦中光景,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又哭了一回,扎挣起来,把外罩大袄脱了,叫紫鹃盖好了被,又躺了下去。翻来复去,那里睡得着。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象风声,又象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矇眬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
黛玉此时已醒得双眸炯炯,一回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被他咳嗽醒了。紫鹃道:“姑娘,你还没睡?又咳嗽起来,想是着了风。这会窗户纸发清了,歇歇,养养神,别尽着想长想短的。”黛玉道:“我睡不着。你睡你的。”说了又嗽起来。紫鹃见黛玉这般光景,心中也自伤感。听见黛玉又嗽,连忙起来,捧着痰盒。这时天已亮了。黛玉道:“你不睡了?”紫鹃笑道:“天都亮了,还睡什么。”紫鹃答应着,忙出来换了一个痰盒儿,将手里的这个盒儿放在桌上,开了套间门出来,仍旧带上门,放下撒花软帘,出来叫醒雪雁。开了屋门去倒盒子,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紫鹃唬了一跳,不觉失声。黛玉在里面接声而问。紫鹃自知失言,说着话时,心中一酸,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黛玉喉间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听见紫鹃在外边诧异,这会子又听见紫鹃说话声音带着凄惨的光景,心中觉了八九分,便叫紫鹃。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好好的,哭什么?”紫鹃笑道:“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早,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道:“越要睡,越睡不着。”紫鹃道:“这怎么得了,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他的脊梁,黛玉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紫鹃雪雁脸都唬黄了。两个只得在旁边守着,黛玉便昏昏躺下。紫鹃看着不好,连忙努嘴支雪雁去叫人。
雪雁才出屋门,只见翠缕翠墨两个人笑嘻嘻的走来。翠缕道:“林姑娘怎么还不出门?我们姑娘和三姑娘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景儿呢。”雪雁连忙摆手儿,翠缕翠墨二人吓了一跳,说:“这是什么原故?”雪雁将方才的事,一一告诉他二人。二人都吐了吐舌头儿说:“这可不是顽的!你们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去?这还了得!”雪雁道:“我这里才要去,你们就来了。”正说着,只听紫鹃叫道:“谁在外头说话?姑娘问呢。”三个人连忙一齐进来。翠缕翠墨见黛玉盖着被躺在床上,黛玉见了他二人说道:“好好着,你们怎么这样大惊小怪的。”翠墨道:“我们姑娘和云姑娘才都在四姑娘屋里讲究四姑娘画的那张园子图儿,叫我们来请姑娘,不知姑娘身上又欠安了。”黛玉道:“不是什么大病,不过觉得身子软,躺躺就起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三姑娘和云姑娘,饭后若无事,倒是请他们来这里坐坐。宝二爷没到你们那边去?”二人答道:“没有。”翠墨又道:“宝二爷这两天上了学了,老爷天天要查功课,那里还能象从前那么乱跑呢。”黛玉听了,默然不语。二人又略站了一回,都悄悄的退出来了。
探春湘云正在惜春那边论评惜春所画大观园图,说这个多一点,那个少一点,这个太疏,那个太密。大家又议着题诗,着人去请黛玉。正说着,忽见翠缕翠墨二人回来,神色匆忙。湘云便先问道:“林姑娘怎么不来呢?”翠缕道:“林姑娘昨日夜里又犯了病了,咳嗽了一夜。我们听见雪雁说,吐了一盒子痰血。”探春听了诧异道:“这话真么?”翠缕道:“怎么不真。”翠墨道:“我们刚才进去去瞧了瞧,颜色不成颜色,说话儿的气力儿都微了。”湘云道:“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道:“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探春道:“既这么着,都过去看看。倘若病的利害,好过去告诉大嫂子回老太太,传太医进来瞧瞧。”惜春道:“姐姐们先去罢,我怕见他那样子的。”于是探春湘云扶了小丫头,都到潇湘馆来。进入房中,黛玉只见来了他二人,不免又伤心起来。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心里是如此,脸上碍不过去,勉强令紫鹃扶起,口中让坐。探春湘云都坐在炕沿上,一头一个。看了黛玉这般光景,也自伤感。探春便道:“姐姐怎么身上又不舒服了?”黛玉道:“也没什么要紧,只是身子软得很。”紫鹃在黛玉身后偷偷的用手指痰盒儿。湘云到底年轻,性情又兼直爽,伸手便把痰盒拿起来看。不看则已,看了唬的惊疑不止,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听湘云这么一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心灰了一半。探春见这般形景,忙解说道:“这不过是肺火上炎,带出一点半点来,也是常事。偏是云丫头,不拘什么!”湘云红了脸,自悔失言。探春见黛玉精神短少,似有烦倦之意,起身说道:“姐姐静静的养养神,我们去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瞧你。”黛玉点点头应了。探春又嘱咐紫鹃:“好生留神伏侍姑娘。”紫鹃答应着。探春才要走,只听外面一个人嚷起来:“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头混搅!”黛玉听了,长叹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便一手指着窗外,两眼淌泪翻白的倒了下去。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竟象专骂着自己。在别人,是一句贴不上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便肝肠崩裂,哭晕去了。紫鹃只是哭叫。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探春会意,开门出去,看见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赶着一个不干不净的毛丫头道:“我是为照管这园中的花果树木来到这里的,你作什么来了!等我家去打你一个知道。”这丫头扭着头,把一个指头探在嘴里,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骂道:“你们这些人如今越发没了王法,这是你骂人的地方儿吗!”老婆子见是探春,连忙陪着笑脸儿说道:“刚才是我的外孙女儿,看见我来了他就跟了来。我怕他闹,才吆喝他回去,那里敢在这里骂人。”探春道:“不用多说了,快给我都出去。这里林姑娘身上不安,还不快去呢。”老婆子答应了几个“是”,说着一扭身去了。丫头也就跑了。
探春回来,看见湘云拉着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鹃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给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渐渐的转过来了。探春问道:“想是听见老婆子的话,你疑了心?”黛玉只摇摇头。探春道:“他是骂他外孙女儿,我才刚也听见了。这种东西说话没有一点道理的,他们懂得什么避讳。”黛玉听了,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声,又不言语了。探春道:“你别心烦。我来看你是姐妹们应该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药,心上把喜欢事儿想想,能够一天一天的硬朗起来,大家依旧结社做诗,岂不好。”湘云道:“可是三姐姐说的?”黛玉哽咽道:“你们只顾要我喜欢,可怜我那里赶得上这日子,只怕不能够了!”探春道:“你这话说的太过了。谁没个病儿灾儿的,那里就想到这里来了。你好生歇着,我们到老太太那边,回来再看你。你要什么东西,只管叫紫鹃告诉我。”黛玉流泪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里只说我身上略有点不好,不是什么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烦心的。”探春答应道:“我知道,你只管养着。”说着,才同湘云出去了。
这里紫鹃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在旁边,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黛玉闭着眼躺了半晌,那里睡得着?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远远的又象孩子们的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便叫紫鹃放下帐子。雪雁捧了一碗燕窝汤递与紫鹃,紫鹃隔着帐子轻轻问道:“姑娘,喝一口汤罢?”黛玉微微应了一声。紫鹃复将汤递给雪雁,自己上来搀扶黛玉坐起,然后接过汤来,搁在唇边试了一试,一手搂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汤送到唇边。黛玉微微睁眼喝了两三口,便摇摇头儿不喝了。紫鹃仍将碗递给雪雁,轻轻扶黛玉睡下了。
静了一时,略觉安顿。只听窗外悄悄问道:“紫鹃妹妹在家么?”雪雁连忙出来,见是袭人,悄悄说道:“姐姐屋里坐罢。”袭人悄悄问道:“姑娘怎么着了?”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诉夜间及方才之事。袭人听了这话,也唬怔了,说道:“怪道刚才翠缕到我们那边,说你们姑娘病了,唬的宝二爷连忙打发我来看看是怎么回事呢。”正说着,只见紫鹃从里间掀起帘子望外看,见是袭人,点头儿叫他。袭人轻轻走过来问道:“姑娘睡着了吗?”紫鹃点点头,问道:“姐姐才听见说了?”袭人蹙着眉道:“终久怎么样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个半死。”紫鹃忙问怎么了,袭人道:“昨日晚上睡觉还是好好的,谁知半夜里一叠连声的嚷起心疼来,嘴里只说好象他的玉割开了他什么似的。直闹到打亮梆子以后才好些了。你说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学,还要请太医来看呢。”正说着,只听黛玉在帐子里又咳嗽起来。紫鹃连忙过来捧痰盒儿接痰。黛玉微微睁眼问道:“你和谁说话呢?”紫鹃道:“袭人姐姐来瞧姑娘来了。”说着,袭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鹃扶起,一手指着床边,让袭人坐下。袭人侧身坐了,连忙陪着笑劝道:“姑娘还是躺着罢。”黛玉道:“刚才说谁半夜里心疼起来?”袭人道:“除了他还会有谁,现好好的,不怎么样了。”黛玉会意,知道是袭人怕自己又悬心的原故,又感激又伤心的趁势问道:“不听见他还说了什么?”袭人道:“也没说什么。”黛玉迟了半日,才叹了一声,说道:“你们别告诉他说我不好。”袭人答应了,又劝道:“姑娘还是躺躺歇歇罢。”黛玉点了点头儿,命紫鹃扶着歪下。袭人不免坐在旁边,又宽慰了几句,然后告辞,回到怡红院,只说黛玉身上略觉不受用,也没什么大病。宝玉才放了心。
第八十三回 省宫闱贾元妃染恙 探家事薛宝钗吞声
且说探春湘云出了潇湘馆,一路往贾母这边来。探春嘱咐湘云道:“妹妹,回来见了老太太,别象刚才那样失语丢言的了。”湘云点头笑道:“知道了,我头里是叫他唬的忘了神。”说着,已到贾母那边。探春提起黛玉的病来。贾母听了自是心烦,说道:“偏是这两个玉儿多病多灾的。林丫头一来二去的大了,他这个身子也要紧。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便向鸳鸯道:“你告诉他们,明儿太医来瞧了宝玉,就叫他到林姑娘屋里去。”鸳鸯答应着,出来告诉了婆子们,婆子们自去传话。这里探春湘云就跟着贾母吃了晚饭,然后同回园中。
到了次日,太医来了,瞧了宝玉,不过说饮食不调,着了点儿风邪,没大要紧,疏散疏散就好了。这里王夫人凤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贾母,一面使人到潇湘馆告诉说太医就过来。紫鹃答应了,忙着给黛玉盖好被,放下帐子。雪雁赶着收拾房里的东西。一时贾琏陪着太医进来了,说道:“这位老爷是常来的,姑娘们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贾琏让着进入房中坐下,对站在旁边的紫鹃道:“你先把姑娘的病势向王老爷说说。”王太医道:“且慢说。等我诊了脉,听我说了看是对不对,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们再告诉我。”紫鹃便向帐中扶出黛玉的一只手来,又把镯子连袖子轻轻的搂起,不叫压住了脉息。王太医诊了好一回儿,又换那只手也诊了,同贾琏出来,到外间屋里坐下,说道:“六脉皆弦,平日郁结所致。”说着,紫鹃也出来站在里间门口。王太医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即日间听见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不知是否?”紫鹃点点头儿,王太医道:“既这样就是了。”说毕起身,同贾琏往外书房去开方子。小厮们早已预备下一张梅红单帖,王太医吃了茶,提笔先写道:“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木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养心脾。虽有补剂,未可骤施。姑拟黑逍遥以开其先,复用归肺固金以继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将七味药与引子写了。贾琏拿来看时,问道:“血势上冲,柴胡使得么?”王太医笑道:“柴胡是升提之品,为吐衄所忌。岂知用鳖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阳甲胆之气。以鳖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养肝阴,制遏邪火。《内经》说:'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鳖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刘’的法子。”贾琏点头道:“原来是这么着,这就是了。”王太医又道:“先请服两剂,再加减或再换方子。我还有一点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来请安。”说着,贾琏送了出来,说道:“舍弟的药就是那么着了?”王太医道:“宝二爷倒没什么大病,大约再吃一剂就好了。”说着,上车而去。
这里贾琏一面叫人抓药。一面回到房中告诉凤姐黛玉的病原与太医用的药,述了一遍。只见周瑞家的走来回了几件没要紧的事,贾琏听到一半,说道:“你回二奶奶,我还有事要办。”说着就走了。周瑞家的在凤姐面前回完了事,又说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边,看他那个病,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头。问问他,也没有话说,只是淌眼泪。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官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凤姐低了半日头,说道:“我送他几两银子使,也不用告诉林姑娘。这月钱却是不好支的,一个人开了例,要是都支起来,如何使得。你不记得赵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也无非为的是月钱。况且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不知道的,还说我打算的不好,更有嚼舌根的,说我搬运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里经手的人,这个自然还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了!这样大门头儿,除了奶奶这样心计儿当家罢了。别说是女人当不来,就是三头六臂的男人,还撑不住。还说这些个混账话。”说着,又笑了一声,道:“奶奶还没听见,外头的人还更糊涂。前儿周瑞回家来,说起外头的人打谅着咱们府里不知怎么样有钱。也有说'贾府里的银库几间,金库几间,使的家伙都是金子镶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说'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东西分了一半给娘家。前儿贵妃娘娘省亲回来,我们还亲见他带了几车金银回来,家里收拾摆设的水晶宫似的。那日在庙里还愿,花了几万银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有人还说'他门前的狮子只怕还是玉石的。园子里还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个去,如今只剩下一个了。家里的奶奶姑娘不用说,就是屋里使唤的姑娘们,也是一点儿不动,喝酒下棋,弹琴画画,横竖有伏侍的人。单管穿罗罩纱,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认得的。那些哥儿姐儿们更不用说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来给他顽的。’还有歌儿,说是'宁国府,荣国府,金银财宝如粪土。吃不穷,穿不穷,算来……’”说到这里,猛然咽住。原来那句歌儿说的是“算来总是一场空”。这周瑞家的说溜了嘴,说到这里,忽想起这话不好,咽住了。凤姐听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话了,也不便追问。说道:“那都没要紧。只是这金麒麟的话从何而来?”周瑞家的笑道:“就是庙里的老道士送给宝二爷的小金麒麟儿。后来丢了几天,亏了史姑娘捡着还了他,外头就造出这个谣言来了。奶奶说这些人可笑不可笑?”凤姐道:“这些话不是可笑,倒是可怕。咱们一日难似一日,外面还是这么讲究。俗语儿说的,'人怕出名猪怕壮’,况且又是个虚名儿,终久还不知怎么样呢。”周瑞家的道:“奶奶虑的也是。只是满城里茶坊酒铺儿以及各胡同儿都是这样说,并且不是一年了,那里握的住众人的嘴。”凤姐点点头,叫平儿称了几两银子,递给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给紫鹃,只说我给他添补买东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别提这月钱的话。他自然明白。我得了空,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银子,答应着自去了。
再说贾琏走到外面,只见一个小厮迎上来回道:“大老爷叫二爷说话呢。”贾琏急忙过来,见了贾赦。贾赦道:“方才风闻宫里头传了一个太医院御医去看病,这几天娘娘宫里有什么信儿没有?”贾琏道:“没有。”贾赦道:“你去问问二老爷和你珍大哥。不然,还该叫人去到太医院里打听打听才是。”贾琏答应了,一面吩咐人往太医院去,一面连忙去见贾政贾珍。贾政听了这话,问道:“是那里来的风声?”贾琏道:“是大老爷说的。”贾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里头打听打听。”贾琏道:“我已经打发人往太医院打听去了。”一面说着,一面退出来,去找贾珍。只见贾珍迎面来了,贾琏忙告诉贾珍。贾珍道:“我正为听见这话,来回大老爷二老爷去的。”于是两个人同着来见贾政。贾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终有信的。”说着,贾赦也过来了。到了晌午,打听的人尚未回来。门上人进来,回说:“有两个内相在外要见二位老爷。”贾赦道:“请进来。”门上的人领了老公进来。贾赦贾政迎至二门外,先请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进来,走至厅上让了坐。老公道:“前日这里贵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过旨意,宣召亲丁四人进里头探问。许各带丫头一人,余皆不用。亲丁男人只许在宫门外递个职名,请安听信,不得擅入。准于明日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贾政贾赦等站着听了旨意,复又坐下,让老公吃茶毕,老公辞了出去。
贾赦贾政送出大门,回来先禀贾母。贾母道:“亲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们两位太太了。还有一个?”众人也不敢答言,贾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凤姐儿,他诸事有照应。你们爷儿们各自商量去罢。”贾赦贾政答应了出来,派了贾琏贾蓉看家外,凡文字辈至草字辈一应都去。遂吩咐家人预备四乘绿轿,十余辆大车,明儿黎明伺候。家人答应去了。贾赦贾政又进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时进去,申酉时出来,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来收拾进宫。贾母道:“我知道,你们去罢。”赦政等退出。这里邢夫人王夫人、凤姐说了一会子元妃的病,又说了些闲话,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间屋子丫头们将灯火俱已点齐,太太们各梳洗毕,爷们亦各整顿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赖大进来,至二门口回道:“轿车俱已齐备,在门外伺候着。”不一时,贾赦邢夫人也过来了。大家用了早饭。凤姐先扶老太太出来,众人围随,各带使女一人,缓缓前行。又命李贵等二人先骑马去外宫门接应,自己家眷随后。文字辈至草字辈各自登车骑马,跟着众家人,一齐去了。贾琏贾蓉在家中看家。
话说贾家的车辆轿马俱在外西垣门口歇下等着。一回儿,有两个内监出来说:“贾府省亲的太太奶奶们,着令入宫探问,爷们俱令在内宫门外请安,不得入见。”门上人叫快进去。贾府中四乘轿子跟着小内监前行,贾家爷们在轿后步行跟着,令众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宫门口,只见几个老公在门上坐着,见他们来了,站起来说道:“贾府爷们至此。”贾赦贾政便捱次立定。轿子抬至宫门口,都出了轿。早有几个小内监引路,贾母等各有丫头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寝宫,只见奎壁辉煌,琉璃照耀。又有两个小宫女儿传谕道:“只用请安,一概仪注都免。”贾母等谢了恩,来至床前请安毕,元妃都赐了坐。贾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贾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贾母扶着小丫头,颤颤巍巍站起来,答应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问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话。元妃又问凤姐家中过的日子若何,凤姐站起来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这几年来难为你操心。”凤姐正要站起来回奏,只见一个宫女传进许多职名,请娘娘龙目。元妃看时,就是贾赦贾政等若干人。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宫女递过绢子,元妃一面拭泪,一面传谕道:“今日稍安,令他们外面暂歇。”贾母等站起来,又谢了恩。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贾母等都忍着泪道:“娘娘不用悲伤,家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问:“宝玉近来若何?”贾母道:“近来颇肯念书。他父亲逼得严紧,如今文字也都做上来了。”元妃道:“这样才好。”遂命外宫赐宴,便有两个宫女儿,四个小太监引了到一座宫里,已摆得齐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细述。
一时吃完了饭,贾母带着他婆媳三人谢过宴,又耽搁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羁留,俱各辞了出来。元妃命宫女儿引道,送至内宫门,门外仍是四个小太监送出。贾母等依旧坐着轿子出来,贾赦接着,大伙儿一齐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后日进宫,仍令照应齐集。不题。
再说薛家夏金桂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香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一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宝蟾做个醒酒汤儿,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就大家清净了!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话说给别人听去!奶奶不敢惹人家,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说着,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半点不让。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劝劝他。”宝钗道:“妈妈别叫他去。他去了更是火上浇油。”薛姨妈道:“既这样,我自己过去。”宝钗道:“妈妈也不用去,由着他们闹去。”薛姨妈道:“这还了得!”说着,自己扶了丫头,往金桂这边来。宝钗只得也跟着过去,又嘱咐香菱道:“你不要跟着过去,好好呆在这里。”母女同至金桂房门口,听见里头正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象个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只是这里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是个混账世界。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般委屈!”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没有分清'奶奶’'宝蟾’两字,也没有什么的。先把事情说开,你再问,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象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我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这话,又是羞,又是气,见他母亲这样光景,又是疼不过。忍了气说道:“大嫂子,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拍着床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的,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是来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会献勤儿,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如何拿我比他。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别修的象我嫁个糊涂汉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句句压他的。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又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说后便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只见贾母身边的丫头同着香菱迎面走来。薛姨妈道:“你从那里来,老太太身上可好?”丫头道:“老太太身上好,叫来请姨太太安,还谢谢前儿的荔枝,还给琴姑娘道喜。”宝钗道:“你多早晚来的?”丫头道:“来了好一会子了。”薛姨妈料他知道,红着脸说道:“这如今我们家里闹得也不象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叫你们那边听见笑话的。”丫头道:“姨太太说那里的话,谁家没个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那是姨太太多心。”说着,跟了回到薛姨妈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宝钗正嘱咐香菱些话,只听薛姨妈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说着,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宝钗香菱二人手足无措。
薛姨妈是一时被金桂这场气逼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药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香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家里横竖有我和香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
第八十四回 试文字宝玉始提亲 探惊风贾环重结怨
且说贾府这边元妃疾愈之后,家中俱各喜欢。过了几日,有几个老公走来,带着东西银两,宣贵妃娘娘之命,因家中省问勤劳,俱有赏赐。把物件银两一一交代清楚。贾赦贾政等禀明了贾母,一齐谢恩毕,太监吃了茶去了。大家回到贾母房中,说笑了一回。外面老婆子传进来说:“小厮们来回道,那边有人请大老爷说要紧的话。”贾母便向贾赦道:“你去罢。”贾赦答应着,退出来自去了。
这里贾母和贾政道:“娘娘心里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起他来。你们时常叫他出去作诗作文,难道他都没作上来?小孩子家慢慢的教导,可是人家说的,'胖子也不是一口儿吃的’。”贾政听了这话,忙陪笑道:“老太太说的是。”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大了,你们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就行。”贾政道:“老太太吩咐的是。要他自己学好才好,不然反耽误了人家的女孩儿。”贾母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喜欢,说道:“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宝玉这孩子从小儿跟着我,未免多疼他一点儿,耽误了他成人的正事也是有的。只是我看他生来的模样儿也还齐整,心性儿也还实在,未必一定是没出息的,必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孩。”几句话说得贾政不安,连忙陪笑道:“老太太看的人也多,既说他有造化,想来不错。只是儿子望他成人性儿太急,倒是'不知其子之美’了。”一句话把贾母逗笑了。贾母说道:“你这会子也有了几岁年纪,又居着官,自然越历练越老成。”说到这里,回头瞅着邢夫人和王夫人笑道:“想他年轻的时侯,那一种古怪脾气,比宝玉还加一倍。直等娶了媳妇,才略略的懂了些人事。如今只抱怨宝玉,这会子我看宝玉比他还略体些人情。”说的邢夫人王夫人都笑了。说道:“老太太又说起逗笑儿的话儿来了。”说着,小丫头子们进来告诉鸳鸯:“请示老太太,晚饭伺侯下了。”贾母便问:“你们又咕咕唧唧的说什么?”鸳鸯笑着回明了。贾母道:“那么着,你们也都吃饭去,单留凤姐儿和珍哥媳妇跟着我吃。”贾政及邢王二夫人都答应着,伺侯摆上饭来,贾母又催了一遍,才都退出各自散了。
却说邢夫人自去了。贾政同王夫人进入房中。贾政提起贾母方才的话来,说道:“老太太这样疼宝玉,毕竟要他有些实学,日后可以混得功名,才好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也不至遭踏了人家的女儿。”王夫人道:“老爷这话自然是该当的。”贾政因着个屋里的丫头传出去告诉李贵:“叫宝玉放学吃饭后过来,说我还要问他话。”李贵答应了“是”。至宝玉放了学刚要过来请安,只见李贵道:“二爷先不用过去。老爷吩咐了,今日叫二爷吃了饭再过去,听见还有话问二爷。”宝玉听了这话,来见过贾母,便回园吃饭。三口两口吃完,往贾政这边来。
贾政此时在内书房坐着,宝玉进来请了安,一旁侍立。贾政问道:“这阵子我心上有事,也忘了问你。那一日你师父说就要给你开笔,你到底开了笔了没有?”宝玉道:“才做过三次。”贾政道:“既如此,我要你另换个主意,是什么题目不打紧,不许雷同了前人,当着我的面只做个破题也使得。”宝玉只得答应着,低头搜索枯肠。贾政背着手,也在门口站着作想。只见一个小厮往外飞走,看见贾政,连忙侧身垂手站住。贾政问道:“作什么?”小厮回道:“老太太那边姨太太来了,二奶奶传出话来,叫预备饭。”贾政听了,也没言语。小厮自去了。
谁知宝玉自从宝钗搬回家去,十分想念,听见薛姨妈来了,只当宝钗同来,心中早已忙了,便乍着胆子回道:“破题倒作了一个,不知好不好。”贾政道:“你念来我听。”宝玉念给贾政听了,贾政点着头道:“也还使得。以后作文,总要把'界限’分清,把'神理’想明白了再去动笔。你来的时侯老太太知道不知道?”宝玉道:“知道的。”贾政道:“既如此,你去罢。”宝玉答应了个“是”,慢慢的退出,刚过穿廊月洞门的影屏,便一溜烟跑到老太太院门口。急得焙茗在后头赶着叫,宝玉那里听得见。刚进得门来,便听见王夫人、凤姐、探春等笑语之声。
丫鬟们见宝玉来了,连忙打起帘子,宝玉忙进来给薛姨妈请安,过来给贾母请了安。贾母便问:“你今儿怎么才来?”宝玉悉把贾政问文章并命作破题的话述了一遍。贾母笑容满面。宝玉问众人道:“怎么不见宝姐姐?”薛姨妈笑道:“你宝姐姐没过来,家里和香菱作活。”宝玉听了,心中索然,又不好就走。只见说着话儿已摆上饭来,自然是贾母薛姨妈上坐,探春等陪坐。薛姨妈道:“宝哥儿呢?”贾母说道:“宝玉跟着我这边坐。”宝玉回道:“头里散学时李贵传老爷的话,叫吃了饭过去。我赶着要了一碟菜,泡茶吃了一碗饭,就过去了。老太太和姨妈姐姐们用罢。”贾母道:“既这么着,凤丫头过来跟着我。你太太才说他今儿吃斋,叫他们自己吃去。”于是凤姐告了坐,丫头安了杯箸,凤姐执壶斟了一巡,才归坐。
大家吃着酒。贾母问道:“刚才姨太太提香菱,我听见前儿丫头们说'秋菱’,不知是谁,问起来才知道是他。怎么那孩子好好的又改了名字?”薛姨妈满脸飞红,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再别提起。自从蟠儿娶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媳妇,成日家咕咕唧唧,如今闹的也不成个人家了。我也说过他几次,他牛心不听说,我也没那么大精神和他们尽着吵去,只好由他们。可不是他嫌这丫头的名儿不好改的。”贾母道:“名儿什么要紧的事?”薛姨妈道:“说起来也怪臊的,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那里是为这名儿不好,听见说是宝丫头起的,他才有心要改。”贾母道:“这又是什么原故?”薛姨妈拿手绢子不住的擦眼泪,未曾说,又叹了一口气,道:“老太太还不知道,如今这媳妇子专和宝丫头斗气。前日老太太打发人看我去,我们家里正闹着。”贾母连忙接着问道:“可是前儿听见姨太太肝气疼,要打发人看去,后来听见说好了,没着人去。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别放在心上。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侯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子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象宝丫头那样心胸脾气,真是百里挑一。给人家做了媳妇,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那个不服。”宝玉已经听烦了,推故要走,及听见这话,又坐了呆呆的往下听。薛姨妈道:“不中用。他虽好,到底是女孩儿家。养了蟠儿这个糊涂孩子,真真叫我不放心,只怕在外头喝点子酒,闹出事来。幸亏老太太这里的大爷二爷常和他在一块儿,我还放点儿心。”宝玉听到这里,接口道:“姨妈不用悬心。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经买卖大客人,都是有体面的,那里就闹出事来。”薛姨妈笑道:“依你这样说,我就不用操心了。”说话间,饭已吃完。宝玉先告辞了,晚间还要看书,便自个去了。
这里丫头们刚捧上茶来,只见琥珀走过来向贾母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贾母便向凤姐儿道:“你快去瞧瞧巧姐儿。”凤姐听了,还不知何故,大家也怔了。琥珀遂过来向凤姐道:“刚才平儿打发小丫头子来回二奶奶,说巧姐身上不大好。”贾母说道:“你快去,姨太太也不是外人。”凤姐连忙答应,在薛姨妈跟前告了辞。又见王夫人说道:“你先过去,我就来。小孩子家魂儿还不全,别叫丫头们大惊小怪的,屋里的猫儿狗儿,也叫他们留点神儿。尽着孩子贵气,偏有这些琐碎。”凤姐答应了,然后带了小丫头回房去了。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只是心重些,身子就不大结实。要赌灵性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除了宝玉,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便道:“老太太歇着。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边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姨太太上年纪的人看看是怎么不好,说给他们,也得点主意。”薛姨妈告辞,同着王夫人出来,往凤姐院里去了。
且说贾政试了宝玉一番,心里喜欢,走向外面和那些门客闲谈。说起方才的话来,便有新近到来最善大棋的一个王尔调,名作梅的,说道:“据我们看来,宝二爷的学问已是大进了。”贾政道:“那有进益,不过略懂得些,'学问’两个字早得很。”詹光道:“这是老世翁过谦的话。王大兄这般说,就是我们看,宝二爷定要高发的。”贾政笑道:“这也是诸位过爱的意思。”王尔调又道:“晚生还有一句话,不揣冒昧,和老世翁商议。”贾政道:“什么事?”王尔调陪笑道:“也是晚生的相与,做过南韶道的张大老爷家有一位小姐,说是生得德容功貌俱全,此时,尚未受聘。他又没有儿子,家资巨万。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女婿又要出众,才肯作亲。晚生来了两个月,瞧着宝二爷的人品学业,都是必要大成的。老世翁这样门楣,还有何说。若晚生过去,包管一说就成。”贾政道:“宝玉说亲也是年纪了,老太太常说起。只张大老爷素来尚未深悉。”詹光道:“王兄所提张家,晚生也知道。和大老爷那边是旧亲,老世翁一问便知。”贾政想了一回,道:“大老爷那边不曾听得这门亲戚。”詹光道:“老世翁原来不知,这张府上原和邢舅太爷那边有亲的。”贾政听了,方知是邢夫人的亲戚。坐了一回,进来了,要同王夫人说知,转问邢夫人去。谁知王夫人陪了薛姨妈到凤姐那边看巧姐去了。
那天已经掌灯时候,薛姨妈去了,王夫人才过来。贾政告诉了王尔调和詹光的话,又问巧姐儿怎么了。王夫人道:“怕是惊风的光景。看着是搐风的来头,只还没搐出来。”贾政听了,便不言语,各自安歇。
却说次日邢夫人过贾母这边来请安,王夫人便提起张家的事,一面回贾母,一面问邢夫人。邢夫人道:“张家系老亲,近年来久已不通音信,不知他家的姑娘是怎么样的。倒是前日孙亲家太太打发老婆子来问安,说起张家的事,说他家有个姑娘,托孙亲家那边有对劲的提一提。听见说只这一个女孩儿,十分娇养,也识得几个字,见不得大阵仗儿,常在房中不出来的。张大老爷又说,只有这一个女孩儿,不肯嫁出去,怕人家公婆严,姑娘受不得委屈,必要女婿过门在他家,给他料理些家事。”贾母听到这里,不等说完便道:“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倒给人家当家去。”邢夫人道:“正是老太太这个话。”贾母向王夫人道:“你回来告诉你老爷,就说我的话,这张家的亲事是作不得的。”王夫人答应了。贾母问:“你们昨日看巧姐儿怎么样?头里平儿来回我说很不大好,我也要过去看看。”邢王二夫人道:“老太太虽疼他,他那里耽的住。”贾母道:“我也要走动走动,活活筋骨儿。”说着,便吩咐道:“你们吃饭去,回来同我过那边。”邢王二夫人答应着出来,各自去了。
一时吃了饭,都来陪贾母到凤姐房中。凤姐连忙出来接了进去。贾母同邢王二夫人进房来看,只见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绵被儿裹着,脸皮趣青,眉梢鼻翅微有动意。贾母同邢王二夫人看了看巧姐,便出外间坐下。正说间,只见一个小丫头回凤姐道:“老爷打发人问姐儿怎么样了。”凤姐道:“替我回老爷,就说请太医去了。一会儿开了方子,就过去回老爷。”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得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说:“张家,难和咱们作亲,没的玷辱了宝玉。”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贾母接着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那里?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那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说着人回:“太医来了。”贾母便坐在外间,邢王二夫人略避。那太医同贾琏进来,给贾母请了安,方进房中。看了出来,站在地下躬身回贾母道:“妞儿一半是内热,一半是惊风。须先用一剂发散风痰药,还要用四神散才好,因病势来得不轻。如今的牛黄都是假的,要找真牛黄方用得。”贾母道了乏,太医同贾琏出去开了方子,去了。凤姐道:“人参家里常有,这牛黄倒怕未必有,外头买去,只是要真的才好。”王夫人道:“等我打发人到姨太太那边去找找。他家蟠儿向与西客们做买卖,或者有真的也未可知。我叫人去问问。”正说话间,众姐妹都来瞧,坐了一回,也都跟着贾母等去了。
这里煎了药给巧姐儿灌了下去,只听喀的一声,连药带痰都吐出来,凤姐才略放了一点儿心。只见王夫人那边的小丫头拿着一点儿的小红纸包儿说道:“二奶奶,牛黄有了。太太说了,叫二奶奶亲自把分两对准了。”凤姐答应着接过来,叫平儿配齐了真珠、冰片、朱砂,快熬起来。自己用戥子按方称了,搀在里面,等巧姐儿醒了好给他吃。只见贾环掀帘进来说:“二姐姐,你们巧姐儿怎么了?妈叫我来瞧瞧他的。”凤姐见了他母子便嫌,说:“好些了。你回去说,叫你们姨娘想着。”贾环口里答应,只管各处瞧看。看了一回,问凤姐儿道:“你这里听说有牛黄,不知牛黄是怎么个样儿,给我瞧瞧。”凤姐道:“你别在这里闹了,妞儿才好些。牛黄都煎上了。”贾环听了,伸手去拿铞子瞧时,岂知措手不及,沸的一声,铞子倒了,火已泼灭了一半。贾环见不是事,自觉没趣,连忙跑了。凤姐急的火星直爆,骂道:“那一世的对头冤家!还来弄鬼!从前你妈要想害我,如今又来害妞儿。我和你几辈子的仇!”一面骂平儿不照应。正骂着,只见丫头来找贾环。凤姐道:“你去告诉赵姨娘,说他操心也太苦了。巧姐儿死定了,不用他惦着了!”平儿急忙在那里配药再熬,丫头摸不着头脑,悄悄问平儿道:“二奶奶生什么气呢?”平儿将环哥弄倒药铞子说了一遍。丫头道:“怪不得他不敢回来,躲别处去了。这环哥儿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平姐姐,我替你收拾罢。”平儿说:“幸亏牛黄还有一点,如今配好了,你去罢。”丫头道:“我一准回去告诉赵姨奶奶,也省得他天天说嘴。”丫头回去果然告诉了赵姨娘。赵姨娘气的叫:“快找环儿!”环儿在外间屋子里躲着,被丫头找了来。赵姨娘骂道:“你这个下作种子!你为什么弄洒了人家的药,招的人家咒骂。我原叫你去问一声,不用进去,你偏进去,又不就走,还要虎头上捉虱子。你看我回了老爷,打你不打!”这里赵姨娘正说着,只听贾环在外间屋子里更说出些惊心动魄的话来。未知何言。
第八十五回 贾存周报升郎中任 薛文起复祸放流刑
话说赵姨娘正在屋里抱怨贾环,只听贾环在外间屋里发话道:“我不过弄倒了药铞子,洒了一点子药,丫头子又没就死了,值的他也骂我,你也骂我,赖我心坏,把我往死里遭踏。等着我明儿还要小丫头子的命呢,看你们怎么着!只叫他们提防着就是了。”赵姨娘赶忙从里间出来,握住他的嘴说道:“你只管信口胡唚,叫人家先要了我的命!”娘儿两个吵了一回。赵姨娘听见凤姐的话,越想越气,也不着人来安慰凤姐一声。过了几天,巧姐也好了。两边结怨比从前更加了一层。
一日林之孝进来回道:“今日是北静郡王生日,请老爷的示下。”贾政吩咐道:“按向年旧例,回大老爷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应了,自去办理。不一时,贾赦过来同贾政商议,说定带贾珍、贾琏,宝玉去与北静王拜寿。别人还不理论,惟有宝玉素日仰慕北静王的容貌威仪,巴不得常见才好,遂连忙换了衣服,跟着来到北府。贾赦贾政递了职名候谕。不多时,里面出来一个太监,手里掐着数珠,见了贾赦贾政,笑嘻嘻的说道:“二位老爷好。”贾赦贾政也都赶忙问好。他兄弟三人也过来问了好。太监道:“王爷叫请进去呢。”于是爷儿五个跟着太监进入府中,过了两层门,转过一层殿去,里面方是内宫门。刚到门前,大家站住,太监先进去回王爷去了。这里门上小太监都迎着问了好。一时太监出来,说了个“请”字,爷儿五个肃敬跟入。只见北静郡王穿着礼服,已迎到殿门廊下。贾赦贾政先上来请安,捱次便是珍,琏,宝玉请安。北静郡王单拉着宝玉道:“久不见你,很是惦记。”又问道:“你那块玉儿可好?”宝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儿回道:“都好。”北静王道:“今日你来,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吃的,倒是大家说说话儿。”说着,几个老公打起帘子,北静王说“请”,自己先进去,然后贾赦等躬着身跟进去。先是贾赦请北静王受礼,北静王说了两句谦辞,贾赦早已跪下,次及贾政等捱次行礼,自不必说。
北静王吩咐了太监去好生款待,单留宝玉在这里说话,赏了坐。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呈上谢宴并请午安的帖子来。北静王略看了一看,递给小太监,笑了一笑。小太监又回道:“这贾宝玉,王爷单赏的饭预备了。”北静王命太监带了宝玉到一所极小巧精致的院里,派人陪着吃了饭,又过来谢了恩。北静王又说了些好话儿,说道:“我前次见你那块玉倒有趣儿,回来说了个式样,叫他们也作了一块来。今日你来得正好,就给你带回去顽罢。”命小太监取来,亲手递给宝玉。宝玉接过来捧着,又谢了,然后退出。北静王又命两个小太监跟出来,才同着贾赦等回来了。
这里贾政带着他三人回来见过贾母,请过了安,说了一回府里遇见的人。都退出来了,独有宝玉在贾母那边,一面述说北静王待他的光景,并拿出一块北静王送他的与他戴着的那块一模一样的玉来。大家看着笑了一回。贾母命人:“给他收起去,别丢了。”又对宝玉说:“这玉也是你将来的命根子,也是我们这个家的命根子。你那块玉好生带着,别闹混了。”宝玉在项上摘了下来,说:“比起来,两块玉差远着,那里混得过。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前儿晚上我睡的时候把玉摘下来挂在帐子里,他竟放起光来了,满帐子都是红的。”贾母说道:“又胡说了,帐子的檐子是红的,火光照着,自然红是有的。”宝玉道:“不是。那时候灯已灭了,屋里都漆黑的了,还看得见他。”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凤姐道:“这是喜信发动。”宝玉道:“什么喜信?”贾母道:“你不懂得。今儿闹了一天,你歇歇去,别在这里说呆话。”宝玉又站了一回儿,才回园中去了。
宝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诉袭人道:“老太太与凤姐姐方才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是什么意思。”袭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这个我也猜不着。刚才说这些话时,林姑娘在跟前没有?”宝玉道:“林姑娘才病起来,这些时何曾到老太太那边去。”正说着,只听外间屋里麝月与秋纹拌嘴。袭人道:“你两个又闹什么?”麝月道:“我们两个斗牌,他赢了我的钱他拿了去,他输了钱就不肯拿出来。这也罢了,他倒把我的钱都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说的两个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这里袭人打发宝玉睡下。
却说袭人听了宝玉方才的话,也明知是给宝玉提亲的事。恐宝玉每有痴想,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话来,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也是头一件关切的事。夜间躺着想了个主意,不如去见见紫鹃,看他有什么动静,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来,打发宝玉上了学,自己梳洗毕,慢慢的走到潇湘馆来。紫鹃正在那里掐花呢,见袭人进来,笑嘻嘻的道:“姐姐屋里坐着罢。”袭人坐下道:“妹妹掐花儿?姑娘呢?”紫鹃道:“姑娘才梳洗完了,等着温药呢。”紫鹃一面说着,一面同袭人进来。见了黛玉正在那里拿着一本书看。袭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劳神,起来就看书。我们宝二爷念书若能象姑娘这样,岂不好了。”黛玉笑着把书放下。雪雁已拿着个小茶盘,盘里托着一钟药,一钟水,小丫头在后面捧着痰盒漱盂进来。原来袭人来时要探探口气,坐了一回,无处入话,又想着黛玉最是多心,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讪着辞了出来。将到怡红院门口,只见两个人在那里站着。袭人不便往前,那一个早看见了,连忙跑过来。袭人一看,是锄药,问:“你作什么?”锄药道:“刚才芸二爷来了,拿了个帖儿,说给咱们宝二爷瞧的,在这里候信。”袭人道:“宝二爷天天上学,你难道不知道,还候什么信呢。”锄药笑道:“我告诉他了。他叫告诉姑娘,听姑娘的信呢。”袭人正要说话,只见那一个也慢慢的蹭了过来,细看时,就是贾芸,溜溜湫湫往这边来了。袭人见是贾芸,连忙向锄药道:“你告诉说知道了,回来给宝二爷瞧去。”贾芸原要过来和袭人说话,无非亲近之意,又不敢造次,只得慢慢踱来。相离不远,不想袭人说出这话,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只好站住。这里袭人已背脸往回里去了。贾芸只得怏怏而回,同锄药去了。
晚间宝玉回房,袭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芸二爷来了。”宝玉道:“作什么?”袭人道:“他有个帖儿给你。”宝玉道:“在那里?拿来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里间屋里书架子上头拿了来。宝玉接过看时,上面皮儿上写着“叔父大人安禀”。宝玉道:“这孩子怎么又不认我作父亲了?”袭人道:“又是怎么了?”宝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时称我作'父亲大人’,今日这帖子封皮上写着'叔父’二字。”袭人道:“他也不害臊,你也不害臊。他那么大了,倒认你作父亲?你正经连个——”刚说到这里,脸一红,微微一笑。宝玉也觉得了,便道:“这倒难讲。俗语说:'和尚无儿,孝子多着’,只是我看着他还伶俐入心,才这么着,他不愿意,我还不希罕。”说着,一面拆那帖儿,袭人笑道:“小芸二爷也有些鬼鬼头头的。什么时候又要看人,什么时侯又躲躲藏藏的,也是个心术不正的货。”宝玉只顾拆开看那字儿,也不理会袭人这些话。袭人见他看帖儿,皱一回眉,又笑一笑,又摇摇头,后来光景竟大不耐烦起来。袭人等他看完了,问道:“是什么事情?”宝玉也不答言,把帖子已经撕作几段,袭人见这般光景,也不再问,便问宝玉吃了饭还看书不看。宝玉道:“可笑芸儿这孩子竟这样混账。”袭人见他答非所问,微微的笑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宝玉道:“咱们吃饭。吃了饭歇着,心里闹的怪烦的。”说着叫小丫头子点了一个火来,把撕的帖儿烧了。
一时小丫头们摆上饭来。宝玉只是怔怔的坐着,袭人连哄带骗催他,他吃了一口饭,便搁下了,仍是闷闷的歪在床上。一时间,忽然掉下泪来。此时袭人麝月都摸不着头脑。麝月道:“好好儿的,这又是为什么?都是什么云儿雨儿的,不知什么事弄了这么个浪帖子来,惹的这么傻了似的,哭一会子,笑一会子。要天长日久闹起这闷葫芦来,叫人怎么受得住。”说着,竟伤起心来。袭人旁边由不得要笑,劝道:“好妹妹,你也别骂人了。他一个人就够受了,你又这么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难道与你相干?”麝月道:“鬼知道他帖儿上写的是什么。要那么说,只怕倒与你相干。”袭人还未答言,只听宝玉在床上噗哧的一声笑了,爬起来抖了抖衣裳,说:“咱们睡觉,别闹了。明日我还得起早念书去。”说着便躺下睡了。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起来,往家塾里去。走出院门,忽然想起,急忙转身回来叫:“麝月姐姐?”麝月答应着出来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宝玉道:“今日芸儿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麝月答应了。宝玉转身,刚往外走着,只见贾芸慌慌张张往里来,看见宝玉连忙请安,说:“叔叔大喜。”宝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说道:“你也不管人心里有事没事,只管来搅。”贾芸陪笑道:“叔叔不信只管瞧去,人都来了。”宝玉一听,越发急了,说道:“这是那里的话!”正说着,只听外边一片声嚷起来。贾芸道:“叔叔听,这不是?”宝玉越发心里狐疑起来,只听一个人嚷道:“你们这些人好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里混嚷。”那人答道:“谁叫老爷升了官,怎么不叫我们来吵喜。别人家盼着吵还不能吵呢。”宝玉听了,才知道是贾政升了郎中,人来报喜的。连忙要走时,贾芸赶着说道:“叔叔乐不乐?叔叔的亲事要——”宝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呸!没趣儿的东西!还不快走。”贾芸把脸红了道:“这有什么的,我看你老人家就不——”宝玉沉着脸道:“就不什么?”贾芸未及说完,也不敢言语了。
宝玉来到家塾中,只见代儒笑着说道:“我才刚听见你老爷升了,放你一天假。你年纪不小了,虽不能办事,也当跟着你大哥他们学学才是。”宝玉答应着回来。刚走到二门口,只见李贵走来迎着,旁边站住笑道:“奴才才要到学里请去。刚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叫奴才去给二爷告几天假,听说还要唱戏贺喜,二爷就来了。”说着,宝玉自己进去。进了二门,只见满院里丫头老婆都是笑容满面,见他来了,笑道:“二爷这早晚才来,还不快进去给老太太道喜去。”宝玉笑着进了房门,只见黛玉挨着贾母左边坐着,右边是湘云。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纨、凤姐、李纹、李绮、邢岫烟一干姐妹,都在屋里,只不见宝钗、宝琴、迎春三人。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微笑道:“大好了。听说你身子也不安?”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心里忽然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也没得空过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那里象天天在一处的,倒象是客一般,有这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一笑。林黛玉满脸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回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凤姐一时回过味来,才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话岔时,只见宝玉忽然向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芸儿这种冒失鬼。”说了一句,方想起来,便不言语了。招的大家又都笑起来,说:“这从那里说起。”黛玉也摸不着头脑,也跟着讪讪的笑。宝玉无可搭讪,又说道:“可是刚才我听见有人要送戏?”大家都瞅着他笑。凤姐儿道:“你在外头听见,你来告诉我们。你这会子问谁?”宝玉说道:“我外头再去问问去。”贾母道:“别跑到外头去,你老子今日大喜,回来碰见你,又该生气了。”宝玉答应了个“是”,才出来了。
这里贾母问凤姐谁说送戏的话,凤姐道:“舅太爷那边说,后儿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戏给老太太、老爷、太太贺喜。”又笑着说道:“日子好,还该是好日子。”说着这话,瞅着黛玉笑。王夫人道:“什么好日子?后日莫不是外甥女儿的生日?”贾母想了一想,说道:“我如今老了,什么事都糊涂了。亏了有我这凤丫头。既这么着,他舅舅家给他们贺喜,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凤姐说道:“老祖宗说句顽话儿都是上篇上论的,怎么怨得有这么大福气。林妹妹的生日可是明年二月十二日,同袭人是一日的,还早着呢。”贾母一听这话,便说:“就当是跟他舅舅一起随喜,赶一块儿提前过一个生日,凑个双喜临门不是更好。”说着,宝玉进来,听见这些话,越发乐的手舞足蹈。凤姐在心内叹息道:“老祖宗莫非忘了我前儿提的'天配姻缘’的话。”又想道:“莫非是我误解了老祖宗的意思,要真是如此,我也不敢再自作主张,也只怪老天对这痴情儿女不公了。”
一时,大家都在贾母这边吃饭,热闹自不必说。饭后,贾政谢恩回来,给宗祠里磕了头,来给贾母磕头,站着说了几句话,出去拜客去了。这里接连着亲戚族中的人来来去去、闹闹穰穰、车马填门。
如此两日,已是庆贺之期。这日一早,王子腾和亲戚家已送过一班戏来,就在贾母正厅前搭起行台。外头爷们都穿着宫服陪侍,亲戚来贺的约有十余桌酒。见贾母高兴,将琉璃戏屏隔在后厦,里面也摆下酒席。上首薛姨妈一桌,是王夫人宝琴陪着,对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烟陪着,下面尚空两桌,贾母叫他们快来,一回儿,只见凤姐领着众丫头,都簇拥着林黛玉来了。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湘云、李纹、李纨都让他上首座,黛玉只是不肯。贾母笑道:“今日你坐了。”薛姨妈站起来问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贾母笑道:“是前儿大伙一句顽笑话,今儿让他沾他舅舅的喜气,给他提前多过一个生日。”薛姨妈道:“怎不告知我一声。”走过来说道:“回来叫宝琴过来拜姐姐的寿。”大家坐了。黛玉留神一看,独不见宝钗,问道:“宝姐姐可好?”薛姨妈道:“他原该来的,无人看家,所以不来给你祝寿了。”黛玉红着脸微笑道:“姨妈那里又添了大嫂子,怎么用宝姐姐看起家来?大约是他怕人多热闹,懒待来。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妈笑道:“难得你惦记他。他也常想你们姐妹们,过一天我叫他来,大家叙叙。”说着,丫头们下来斟酒上菜,外面已开戏了。出场自然是一两出吉庆戏文,乃至第三出,只见金童玉女,旗幡宝幢,引着一个霓裳羽衣的小旦,头上披着一条黑帕,唱了一回儿进去了。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达摩带着徒弟过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楼,好不热闹。
众人正在高兴时,忽见薛家的人满头满汗闯将进来,向薛蝌说道:“二爷快回去,并里头回明太太也请速回,家中有要事。”薛蝌道:“什么事?”家人道:“家去说罢。”薛蝌不及告辞就走了。薛姨妈见里头丫头传进话去,骇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带着宝琴,别了一声,即刻上车回去了。弄得内外愕然。贾母道:“咱们这里打发人跟过去听听,到底是什么事,大家都关切的。”众人答应了个“是”。不说贾府依旧唱戏,单说薛姨妈回去,只见有两个衙役站在二门口,几个当铺里伙计陪着,说:“太太回来自有道理。”正说着,薛姨妈已进来了。衙役们见跟从着许多男妇簇拥着一位老太太,知是薛蟠之母。看见这个势派,也不敢怎么,只得垂手侍立,让薛姨妈进去。
薛姨妈走到厅房后面,早听见有人大哭,却是金桂。薛姨妈赶忙走来,见宝钗迎出,满面泪痕,见了薛姨妈,便道:“妈妈听了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同着宝钗进了屋子,头里进门时已经走着听见家人说了,吓的战战兢兢的,一面哭着,问:“到底是和谁?”只见家人回道:“太太此时且不必问那些底细,凭他是谁,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薛姨妈哭着出来道:“还有什么商议?”家人道:“依小的们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同着二爷赶去和大爷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死罪了结开,回来再求贾府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薛姨妈道:“你们找着那家子,许他发送银子,再给他些养济银子。”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的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在帘子里叫人“快同二爷办去”。丫头们搀进薛姨妈来。薛蝌才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打发人即刻寄了来,你们只管在外头照料。”薛蝌答应着去了。
这宝钗方劝薛姨妈,那里金桂趁空儿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平常你们只管夸他们家里打死了人一点事也没有,就进京来了的,如今撺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里只讲有钱有势有好亲戚,这时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脚的了。大爷明儿有个好歹不能回来时,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撂下我一个人受罪便宜罢了!”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急的没法。正闹着,只见贾府中王夫人早打发大丫头过来打听。宝钗虽心知自己是贾府的人,一则尚未提明,二则事急之时,只得向那大丫头道:“此时事情头尾尚未明白,就只听见说我哥哥在外头打死了人被县里拿了去,也不知怎么定罪。刚才二爷才去,一半日得了准信,赶着就给那边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谢太太惦记着,底下我们还有多少仰仗那边爷们的地方。”丫头答应着去了。薛姨妈和宝钗在家抓摸不着事故首尾。
过了两日,只见小厮回来,拿了一封书交给小丫头拿进来。宝钗拆开看后,一一念给薛姨妈听了。薛姨妈拭着眼泪说道:“这么看起来,竟是死活不定了。”宝钗道:“妈妈先别伤心,等着叫进小厮来问明了再说。”一面打发小丫头把小厮叫进来。薛姨妈问小厮道:“你把大爷的事,细说与我听听。”小厮道:“我那一天晚上听见大爷和二爷说的,把我唬糊涂了。”未知小厮说出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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