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永远在路上 / 文: 黄文珍

父亲,永远在路上 

文: 黄文珍

很久没有去看父母了,细想一下,大概有一个多月了吧。其间电话倒是打过几次,但探不出所以然来。父母有困难的事,头疼脑热的事,是从不跟儿女们说的,电话那头,统统是什么都好,一切平安。

总该去看一下吧,其实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每次上午去,下午回,中午一顿饭,反倒让他们忙碌了很多,忙着烧捡洗煮。看着他们忙碌,我更难过。饭后收拾妥当,父亲照例是要午休一会儿,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母亲则去菜园子里找些新鲜蔬菜,让我下午回来时带上。

对于父母,我是愧疚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安置他们。他们现在的生活,是我不想要的,也是他们不想要的。但似乎除了这样,却没有更好的办法。自从2014年春父母回了三里坪乡下,曾经十年没有再涉足的老家又成了我的牵挂。

其实父亲是能干的。祖母在世的时候,常常会絮絮叨叨说起父亲的很多事:“钟铺高中毕业后,就在矿山开矿,开矿的工人们后来都安排进了单位,我让你爸这个节骨眼上回家了。”祖母每每说起时,总有小小的遗憾。

“后来就参军,验上了,让你二表哥顶替去了。你二表哥比你爸小一岁,是逃婚跑的,你爸心疼他帮他逃婚。”祖母挪动着小脚,找把椅子坐下,她喜欢有人听她回忆悠长往事。

关于二表哥逃婚的事,之前多次听大姑说起过。二表哥是大姑的第二个儿子,长得高大帅气,在双椿铺高中读书时,谈了个女朋友,“很漂亮,梳着两条大辫子 。”带了回来,被大姑强行棒打鸳鸯了,散了。

大姑早在媒人的撺掇下,在邻村给二表哥定下了一门亲,是徐家的姑娘,后来就成了我的二嫂。照大姑的话说,那是个“尖嘴瓢牙的干巴女人。”二嫂嫁过来的第二天,表哥就借口当兵跑了,一跑就是三年,杳无音讯。二嫂倒很执着的守着空房,不离不弃,后来也终于感动了二表哥。没感情,不也糊弄了一辈子了吗?裹糊篓子的日子不也是一走一辈子吗?

大姑每每说起这事,却是无限的懊悔:“后悔啊,他自己谈的那个多好看呀,哪像这个徐尖嘴。”

“那您为啥反对呢?”我蹲坐在她脚边,仰着头问。“所以说后悔呀。”她这样回答,叹着气,望着黄昏袅袅升起的炊烟慢慢散开,那叹息,也似乎是飘动着的,也无奈消散空中了似的。

我喜欢看大姑自责的样子,这多少有些让人感动。“所以说后悔呀。”大姑每每说这话时,总是把脖子扬一扬,似乎重新整理头颅所在的位置,然后,又像个破布条一样耷拉下来,垂到胸前,似乎悔得脖子筋都断了似的。

说实在的,我是有些同情二表哥的,尽管那个年龄的我,对婚姻的理解是空洞的,抽象的,遥远不着边际的。但你想,那个年代的高中生,有文化,又当过兵,且模样周正倜傥,若生得舅头巴脑些,歪鼻瞪眼些,或者残胳膊掉腿的,娶个尖嘴瓢牙毫无姿色的女人也罢了,也般配了。况且二嫂巴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呢!有精神生活吗?

但似乎人是不讲究精神的,能干活就好,能生儿育女就好。别看二嫂干瘦,树杆一样,但的确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几亩田的秧,刷刷刷,没几天功夫就像变魔法似的满田碧绿了。况且肚子也争气,呼啦啦一口气生养了三个孩子,两女一子,都水灵灵的好看,硬是生生把二哥逃婚耽误的时间给抢回来了。

更何况,当兵的经历,让二哥有了份那个年代较好的工作——农技站站长。在国有经济体制时期,这应该算是让人羡慕的工作吧?

想来二哥不仅满足了,且早已被熏染同化了吧?只有大姑时不时搬张小凳坐在廊前念叨:“所以说后悔呀……”悠长得像穿越历史隧道的老旧火车,哐啷一下,哐啷一下。

再长大一些之后,大姑的叹息不再让我同情心泛滥。我不那么认为了,二嫂是贤惠的,能干的,朴实的,尤其是能吃苦耐劳的。大姑离世前,有七八年的时间是卧床的,全靠着二嫂尽心尽力伺奉。想来大姑一定会对这个自己亲自选的儿媳妇另眼相看吧!

父亲没有去当兵,便在村里谋了个教书的工作,这一干就是20年,记得在我读师范时,父亲不教书了。但第二年,民师都陆陆续续开始转正,自然没有父亲的份,他的名额被人占去了。

父亲在村里教书的那些年,时光是幸福的,我是班里最早拥有漂亮钢笔的学生,也是小学三年级起就拥有《小学生学习报》的孩子,父亲为我订的报纸,是周报,每周一期,让我如饥似渴的阅读。放学后随便找一田埂坐下,阳光暖暖的照着,周身舒畅。《哪叱闹海》,《水浒传》,每期四幅插图,配上简洁的文字介绍,小人书一样,让我着迷,我热切地盼望着下一期的快速到来。

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学会了四角号码检字法,记得那该是王云五先生首创的吧,厚厚的一大本,像一块大砖头,双手抱着还沉甸甸的。父亲说:汉字是方块字,正方形的,可以从四个角上各取一笔画来检索,倒也有趣。但我始终搞不懂算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也总是充满好奇。墙上挂着的那个算盘,在我眼里是神秘的,不可测的:光滑油亮的珠子,大大小小,黑里透着晶莹的红,整齐地嵌在同样黑里透红的木架子里。

父亲闲时总喜欢坐在餐桌前,取下算盘来,右手指灵活的拨动,噼里啪啦一阵响,那响声清脆,悦耳。父亲一边拨,一边说着口诀,“来,学学。”他招呼我和姐姐。“学这干啥呢?”姐姐一脸迷惑,她那时上小学三年级。“算帐呀,看看挣了多少钱。”父亲养了很多家禽家畜,也一边教书一边做些小生意,似乎对挣钱很感兴趣。

我们对钱是不太感兴趣的,院子里的大白鹅嘎嘎嘎地叫着,小兔子睁着红宝石一样的圆眼睛跳来跳去,还有那染着红胸脯的大母鸡正咯咯地叫,又在哪个窝里下蛋了?……撩拨得我们心里发痒,可比算帐更吸引我们。“你自己算吧。”姐姐挤巴着眼睛,扯一下我的衣角,我们风一样拥到院墙外面去了。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让我羞愧又艳羡,我在师范读书时,字还写得鸡扒一样,东倒西歪。父亲总是说:以后要当老师的呀,字写得这么难看咋行?他话不多,只言片语,且语气温和,却让我羞愧难当。

那时有月亮的晚上,一天的劳作过后,父亲同一学校的几个老师,便常常来我家串门。父亲会酿酒,他酿制的小米酒香醇可口,最喜欢陪父亲喝酒的,是汪老师和朱老师。母亲烧几个小菜,三个人便推杯换盏,兴趣盎然,边喝边聊。酒足饭饱之后,就摆开象棋,杀几盘,直杀得昏天黑地。或拿出二胡,拉几个曲调,声音抑扬顿挫,婉转动听。有时我也会拿过来,划两下,但立即,就变调了,那尖利的锯齿形声浪,实在太像杀鸡了。几个简单的音阶,被我拉拽得上不去下不来,实在让听众受罪了。两位老师就嘿嘿地笑:你爸可是吹拉弹唱都会呀,临到你……我自然羞得脸红到耳根子了。

现在父亲的院子冷清了很多,朱老师和汪老师也先后离世了,这辈子再没有机会一块儿喝着小米酒,下着棋,拉着二胡说笑了!

父亲没有教书了,便种了几亩田地,间或做些小生意,补贴家用。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他很勤奋,很忙碌。忙碌到我们都不习惯他坐下来,哪怕闲上半小时二十分钟的程度。我们习惯他到处走动,贩板栗,贩鱼苗,卖黄蟮,送窑货……去沙窝,固始,淮滨……也养鸡苗鸭苗鹅苗卖。养的蚕,白白胖胖,满铺爬,结茧了,编草山摘蚕茧的日子温暖如昨。也仍记得父亲租种了几亩地的西瓜,侍弄秧苗的感觉很幸福,抱着甜滋滋的大西瓜啃的日子也很幸福。

现在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仍然忙得脚不点地,他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去回忆往事。我每次去看望他,他总有小小的计划要执行。这次,他要准备养大虾。

“门口的池塘请挖掘机清理过了,花了好几千块。”母亲告诉我时,我竟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是不希望他们再干任何活计的,70多岁了,还能再活几年呢?攒点零花钱,用在吃上穿上不更好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更好吗?闲时去旅旅游、散散心不更好吗?轻轻松松安享晚年不更好吗?

可他们总是忙碌着。

父亲实施的小计划,也带动得母亲像个陀螺一样旋转。“前面的几亩田,明年挖深养大虾。”父亲淡淡地说着他的养虾计划。我望着父亲,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现在,对于父母所有的劳作,我都是排斥的。

“不准养。”我板着脸,凶巴巴地训斥。想起小时候,父亲说:准备养猪,于是不几天,便立即大猪小猪挤满了圈;父亲说:准备养蚕,于是接连几个春天,采桑叶便成了我们放学后的功课;父亲说:准备养鹅,于是一大群大大小小的白鹅昂着脖子,嘎嘎嘎地叫着房前屋后晃悠;后来父亲又陆续养兔子,养羊……小时候我们是那样地欢天喜地帮忙,满心欢喜地爱着这些可爱的生灵。那时父母还年轻,他们的操劳,自然也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让一家人衣食无忧。

祖母是当年村里最早穿上绦卡叽衣服的老太太,她闲时总爱拄着拐杖在村里转悠,直惹得老头老太太们都羡慕得不行:“黄二奶,这衣服真好!又耐脏又经磨。”“可不是吗?磨破了一层里面还有一层,破不透。”祖母挪动着被包裹成“金莲”的小脚,喜滋滋地眯缝着眼睛。记得我考上师范时,父亲为我买了一块夜光手表和一辆自行车作为礼物祝贺。那块夜光表,在夜里发出浅蓝色幽光,晶莹剔透,伴我度过了很多年的时光。那辆托人凭票在供销社买到的凤凰牌横梁自行车,锃光瓦亮的黑漆,梁上一只腾飞的凤凰光彩炫目,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算是一个大件了。

但现在,我特恨父亲养的这些东西,它们直接占去了父母休息的时间,捆绑得他们哪儿也去不了。我不止一次地想着法子处理掉它们,不止一次地想过让它们统统从院子里消失,不止一次地想过在院子里栽满花草,养只小狗小猫作伴,也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年迈的父母悠闲地坐在花架下,喝着茶,逗着猫儿狗儿,或者仰头看看蓝天,看看白云,让自己闲下来,享受下年老悠闲时光……

院子里摆满了虾笼,是父亲钓虾的工具,他经常会在天黑后去野塘里下笼子,第二天天亮之前去收。我也恨这些虾笼,看着它们,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唯有训斥,声色俱厉:“不准养!”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击四壁嗡嗡地回响。

但我的训斥是丝毫不起作用的,是苍白无力的,我走后,他们照样我行我素。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们的斥责是附带惩罚的,比如跳皮筋玩得忘了姓,牛儿偷吃了人家的秧苗,自然少不了责罚:“不听话,吊起来打。”父亲瞪着眼睛,一脸严肃。但也从未吊起来过,那时我想,吊打实在是件麻烦事:得有一棵歪脖子树吧?得有根粗细适中并且结实点的绳子吧?另外,捆绑也是个技术活,太松太紧都不行,况且吊起来的过程也尤其麻烦,没帮手是不行的,滑轮自然是没有的……总而言之,没有实施过,普通总不过瞪几眼,下令道:跪着,想好了再吃饭!

而现在,我又该如何约束我的父亲?

后记:

夜深了,孩子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在这样温馨宁静的夜晚,我坐在灯下,打开电脑,敲击键盘,写下这些文字,如果读者不抱怨我羞辱甚至糟踏了中华词汇的话,就姑且称父亲的近乎奔命为“创业”吧。此时写自己喜爱的文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但内心并非是欢喜的,并非是为着张扬自己的这点爱好,我不敢陶醉其中,不敢在这方象牙塔里自娱自乐,我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父母尚在苟且,你有什么资格向往诗和远方?

【作者简介】

黄文珍,

女,70后,河南商城人,喜欢脚踩坚实土地,用心生活,记录生活点滴,希望用安静,温暖的文字,写真事,抒真情,悦人悦己。

作者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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