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顶板的悲喜事儿
作者:袁海善 编辑:伦智英
一
王顶板的爹临死的时候,脑瓜子上的那条大口子还汩汩地淌血。他抓着儿子王顶板的手,断断续续地嘱咐:“记……住……爹……的……话,吃……挖……挖……煤……这……碗……饭,千……万……要……看……住……顶……板……,话没说完,脑瓜子一歪就咽了气,一家老老少少的哭声便“噢"地一声,要顶破房子般喷薄而出。
王顶板的爹是在井下挖煤时,被顶板掉下块大石头给砸死的。王顶板哭着把爹埋了,就壮着胆子去找矿长,说:“矿长,我爹他死的太惨了!”
矿长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你爹是为人民利益而死,他死的挺光荣。”
听了矿长的话,王顶板心里立马就冒出一句非常恶毒的国骂:光荣你妈拉个逼,你他妈咋不去光荣呢?但这酝酿成熟的国骂从嗓子眼里钻出来时却变成了“矿长,我真不敢下井挖煤了,我让顶板给吓破胆了”。
矿长听了,脸立马就阴了下来,说:“你是矿工的后代,是矿山的主人,你不挖煤谁挖煤?”又鼓励他说:“挖煤好啊!挖煤最能出息人哩,回去好好挖煤,当好矿山主人,等立了功,我亲自给你戴大红花”。
王顶板说被顶板吓破了胆,其实是说被他爹头上那道汩汩淌血的大口子吓破了胆。自从爹死后,王顶板每次到了井下,脑瓜子立马就会浮现出爹脑袋上那条血红的大口子,眼前就一片耀眼的血红。再抬头看看顶板,一块块吡牙裂嘴的大石头都不怀好意地掛在头顶上,仿佛随时就会“喀嚓"一声掉下来,砸在自已的头上。
王顶板越是害怕,就越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抬头看那顶板。伙计们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问,瞅啥呢?
王顶板说:“瞅顶板呗”。
顶板成了王顶板的一块心病,爹那句“吃挖煤这碗饭千万要看住顶板”的嘱咐总在耳边回响。
休息时,王顶板从来不敢扎到伙计们堆里扯淡取乐子,却四下里瞅顶板。发现顶板上有裂缝,就掐几根细荆条棍儿插上。这是他发明的观察顶板变化很有效的土办法。一旦顶板来压,有些裂缝加宽,荆条棍儿就会纷纷落地,起到报警作用。
发现哪里顶板压力大,顶柱被压垮了,不用班组长吩咐,王顶板就找根木料打上,加强支护。队头头见他对顶板看得紧,就让他当了顶板管理员。从此以后,伙计们都叫他“王顶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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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王顶板瞅顶板第一次瞅出点儿名堂,也是第一次让人刮目相看,是他根据顶板的走向和变化,帮助釆煤队技术员一炮打通了一段巷道。
在这之前,技术员安排工人已经费了几个小班的功夫,分别在几个地方打眼放炮,由于发生误差,都没有打通本来早就应该贯通的巷道,影响了生产。为此,矿头头井头头都气哄哄的训斥技术员还能干不能干了,还上纲上线地质问他对大会战抱什么态度,把技术员问得浑身滋滋冒虚汗。
情急之下,技术员把图纸搬到井下,把纸上的那些曲里拐弯的道道和巷道相对照,无头苍蝇般东一头西一头到处乱找,还是没有找出准确位置。
王顶板知道后,就来到了现场瞅顶板。瞅来瞅去,就瞅准了一个位置,说:“就在这里打眼放炮,准没错”。
技术员很不耐烦,没好气地问:“你根据啥?”
王顶板说:“根据顶板呗。"
技术员还是半信半疑,说:“死马来当活马医,那就试试吧”。就安排工人打眼放炮。“咕咚”一声,巷道就贯通了,技术员这下乐了,拍着王顶板的肩膀说:"王顶板你小子行啊你,升井我请你下馆子喝酒”。
三
矿长说等王顶板立功亲自给戴大红花的许诺,也很快兑现了。
王顶板避免了一次特大恶性顶板事故,立了大功。
那天,正是全矿发动的特大会战,为了完成会战指标,王顶板和伙计们都早早地到了井下,王顶板第一个走进釆区工作面,四下里看了看顶板,不禁使他大吃一惊。
顶板上他插的那些荆条棍儿掉了一地。他又把耳朵贴在顶柱上细听,隐隐约约传来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煤渣煤尘时而从顶板上“唰啦唰啦”飘落。王顶板倒吸一口冷气,他明白,这是要大冒顶了。
王顶板狗撵兔子般跑出工作面,和班组长说:“坏菜了,顶板不行了,得赶紧往外撤设备”。段长和班长都说,这天大的事儿谁敢做主啊,先给调度汇报吧。王顶板说:“来不及了,撤晚了,啥都扔里头了。”
段长班长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显得六神无主,心揪揪着一阵阵发冷,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设备撤了,万一顶板没冒,咱们的罪过就大了。王顶板说:“都啥时候了还说这话,有罪我顶着,别伤着人就行。”段长和班长就说,你是顶板管理员,'有罪你顶着’这话可是你说的。
伙计们听说要撤设备,"呼啦”一声就钻进釆区,撤电溜子的撤电溜子,拽电煤钻的拽电煤钻,一阵手忙脚乱,便把釆区内所有的机电设备和日用家什都撤了出来。
王顶板对伙计们喊:"人都往后撤,远远地往后撤!"伙计们就“轰”的一声散开,各自找个安全地方躲着,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兔子般支楞着耳朵听着采区内的动静。
听着听着,釆区内突然由远而近传来一阵阵“喀喀”地炸雷般巨响。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隆声伴着狂风卷了过来,飞起的煤渣杂物砸在煤壁棚梁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巷道里翻滚着呛人的煤尘,呛得人嗓子眼发干。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等大冒顶平静下来,伙计们才敢摸索着凑在一起,壮着胆子去察看釆区。釆区早被冒落的大石炮填满了。伙计们见了都倒吸冷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都说,多亏了王顶板,要不,咱这帮子哥们正在黄泉路上跑着去阎王爷那里报到呢。
四
王顶板避免了这次重大恶性事故,井口专门为他召开了庆功表彰大会。矿长没有食言,在百忙中抽身参加了大会,并亲手给王顶板戴上了脸盆般大的大红花。大红花戴在胸前,映得王顶板的脸红彤彤的。王顶板不停地摩挲着大红花,两只大手爪子一摸到大红花他就知道,这不是朵纸花,是绸缎花,心里便一阵窃喜。
王顶板坐在主席台上,头一次人模狗样地和矿井头头肩并肩坐在一起,身上好像有许多虱子乱咬乱爬,忍不住两个肩膀轮流着一怂一怂着解痒痒,整个身子也蛆一样不停地蛄蛹着,显得很不好受。
矿长还亲自给王顶板颁发了明晃晃的大奖状,奖状上写着,“顶板守护神,安全排头兵",很是耀眼。
工作人员跑来要给王顶板照光荣照。两只手捧着大镜框立在主席台中央的王顶板,脚好像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腰也挺不起来,那架式像还在钻煤洞子。再仔细看,更像是在批斗会上挨批斗低头认罪的样子,脸上硬挤出的一点儿笑容也变得哭咧咧的,很是滑稽,惹得台下伙计们都忍不住地“嗤嗤”地乐。
矿长显得很兴奋,过来紧紧抓着王顶板的手使劲地晃着,晃得王顶板的身子也稻草人般前后摇晃着。矿长连声说:“好好好,好好好!你今天比我都出彩哩。"又说:“我早就跟你说过,挖煤最能出息人哩,也最光荣哩,看看,今天说出息就出息了,以后还要立新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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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从召开了庆功表彰会,王顶板在全矿名声大振,矿头头井头头都称他是处理顶板事故的能手。
每逢井下出了顶板事故,头头们都安排他去处理。每次处理事故,王顶板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像是去摸阎王爷的鼻子,晚上睡觉也常常做恶梦,梦里他被大石头死死地压着,他就杀猪般“噢噢”叫唤,声音凄惨而瘆人,妻子忙把他弄醒,王顶板死里逃生一样,全身大汗淋漓,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妻子看他这幅样子,心里就一阵难受,成天为丈夫提着心吊着胆。
王顶板倒底不是神仙,终于有一天,王顶板看顶板看走了眼,发生了冒顶事故,釆煤队停了产。更要命的是,这次冒顶事故早不冒,晚不冒,偏偏是在中央开大会,全国喜洋洋的大好形势下,全矿正敲锣打鼓向大会献厚礼的节骨眼上发生的。那时,人们的革命警惕性贼高,自然会想到这是阶级敌人在暗地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呢。
批斗会比上次的庆功表彰大会的规模和声势都要大。王顶板弯腰站在台上,胸前掛着写有“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坏分子”的大牌子很是醒目。各釆掘队安排的代表拿着写好的批判稿依次上台批判发言,个个义愤填膺,声色俱厉。台上台下,“打倒坏分子王顶板!”,“王顶板不投降就砸烂他的狗头!”等革命口号不绝入耳,一阵高过一阵,把王顶板批得像个霜打了的蔫巴茄子。
六
批斗大会后,釆煤队不敢让王顶板再当顶板管理员了。随后井头头派他负责捡拾井下大粪,说是要让他遗臭万年。从此,王顶板每日挑着两个大粪桶在井下的大巷小川,旮旮旯旯,尽职尽责地四下里捡拾大粪。
与以前捡大粪工人不同,他不肯在井下挖坑将大粪深埋,说是会产生有害气体,危害工人健康。经领导默许,他便将大粪桶放进矸石车拉到露天,下班后再挑回家倒在菜园子里。
这年,菜园里的菜长得黑油油的,好得没法说了。你看那黄瓜,那茄子,还有那白菜,土豆,西红柿等等,样样肥肥胖胖,鲜鲜嫩嫩,简直爱煞个人。自家吃不了,老婆便隔三差五挑着到市场去卖。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老婆几次催着王顶板去跟当官的说说,把这捡大粪的活给包下来。
离开了那个令人提心吊胆的工作面,来干这个臭气薰天,没人愿意干的臭活儿,王顶板打心眼里感到高兴。王顶板不怕臭,闻着这臭味儿,浑身就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晚上,也不做恶梦了,觉睡得特香。有时捡大粪捡高兴了,就信口哼唱起了那首传遍全中国的歌:“……哪里有了共产党呼儿咳呀,哪里人民得解放……”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