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上)

文/林歌

林歌,80后,文学爱好者,旅游规划师。行遍千山万水,写过四海八荒。新浪微博@林歌,公众号:握刀听雨堂

代表作:武侠系列《银月洗剑传奇》《刺世嫉邪赋》《凤凰东南飞》《光明皇帝》,青春系列《南塘》《一场游戏》《一个地方,两个姑娘》,两京系列《长安古意》《东京梦华》,诗集《江湖故句》等,计1000万字。

傍晚的时候,洛阳城涌外起墨色的雨云,阴得令人心颤。

位于城东二十里的一座柴门小院前,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扣响了。

一身旧袍的中年人应声,从屋里小跑而来,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只见敲门的是个青衣少年。

青色的靠衣,青色的绵铠,裹着一件青色的斗篷,腰间带着一柄剑锷吞口有些磨损的剑。

少年人说话彬彬有礼,朝着中年人深深一躬,道:“先生,在下远游至此,借贵地避一下雨好吗?”

中年人赶紧道:“不妨,不妨啊,贵客请进。”

少年向中年人点了点头,微笑:“有劳先生了。”

少年的年纪在十六岁上下,脸上满是风霜。

身材虽然不算高大,可是举手投足间,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气势。

中年人一边往里让客,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道:“在下姓狄,并州狄仁杰,读过几本书,练过几天剑,有一张好看的皮囊,还有一双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睛,一副爱思考的脑子,所以,打算来洛阳碰一碰运气。”

中年人将狄仁杰请进了茅舍。

茅舍干净简洁,墙上抹着白灰的腻子,挂着几幅不知名的字画,居中一张小桌。

中年人招呼一直站在帘子后面侍弄针线的妇人,整治了一些简单的风味小菜和自家酿制的土酒待客。

狄仁杰躬身表示感谢。

不久,饭菜上来,无非是些山野小吃,倒也干净可口。

他抿了一口米酒,浓郁清香。

他微微点头一笑,和中年人攀谈起来。

出乎他的预料,在这荒僻山野遇见的中年人,分外博学,说起地方上的趣事和轶闻,江湖中的秘录,简洁有趣,回味悠长。

狄仁杰对这中年人颇有些兴趣,不由问道:“先生在这里居住了多久?”

中年人道:“年轻的时候,和狄小哥一样,先是读书,后来练剑,自明剑一诗二花酒三?后来便来这里居住,自己也记不得有多少年了。”

狄仁杰笑了笑,将佩剑横在桌子上,道:“先生也喜欢练剑。”

中年人笑了笑,道:“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对吧?”

他问的是那一直在帘后的妇人。

妇人没有答话。

中年人自己呵呵笑了起来,道:“年轻的时候,岂止是喜欢呀,简直可以用疯狂的迷恋来形容了。如果再年轻上那么十来岁,今日遇到了狄小哥这样的人物,定要请进家来,好好请教一番的。”

狄仁杰看着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的中年人,忽然觉得他身上有种气质,正悄无声息地改变。

变得遥远又空忽,带着忧郁而又凄美的气质。

像极了雨中的蹄泥。

中年人像是与狄仁杰极为投缘,说到兴致处,甚至借了狄仁杰的佩剑,在狭窄的屋子里舞了起来。

那身法、那剑势……确实不敢恭维,太难看了。

中年人却沉迷其中,自得其乐。

好一会儿,有些气喘吁吁,便还剑入鞘,连连向狄仁杰告罪。

待坐定了,才道:“让狄小哥见效了。漫漫雨天,寒舍穷僻,无以为继,不如让在下说个故事,给小哥下酒吧。”

此刻,屋外一声响彻天地的轰雷,漂泊的大雨哗啦啦地打落。

妇人从后面走出来,端着一盏灯。

颤颤地点燃了孤灯,茅舍中静了许久。

中年人拨了拨灯芯,拨弄出一抹青烟。

中年人叹了口气,说:“我年轻那会儿,认识一个朋友,他叫涓生。”

1

涓生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公子哥。

一般被称为公子哥的人,都具有这样一个特征:家里有钱。

涓生的家里,虽然称不上富家洛阳,但潘半城的名头还是可以担得起的。

潘半城是涓生的父亲。

潘半城早年跟随叔父做茶叶生意,后来改做花卉生意,每年将全国各地有名的牡丹运到洛阳,经过改良之后,再向四方贩运,生意十分红火。

可以说,“洛阳牡丹甲天下”的名头,很大一部分是由潘半城给打出来的。

凭着这样的经营手段,潘半城短短数年内就积攒了相当丰厚的家财。

原名潘狗儿的潘半城,成了真正的坐拥半座洛阳城。

富贵之后的潘半城,倒是没有染上暴发户的坏习气,为人依然像没有发迹的时候那样,性格随和,与人为善。

除了偶尔和朋友出入茶楼瓦肆盘桓外,便是延聘德高才隽的先生,教授涓生琴棋书画。

那涓生倒也有些小聪明。

虽然在学习时常常心猿意马,不过大体上也过得去,样样来得一点。

特别是对剑术一道,尤为喜爱。

平日里一出手,便是什么白云出岫、有凤来仪、天绅倒悬、白虹贯日、苍松迎客,再加上涓生长身玉立、风流倜傥,所以哄得潘半城心满意足,便为他延请了不少名师拳手,进行精心指导。

涓生的剑术武功日新月异,打败了数十位高手名家,甚至闯出了一个“打通城”的绰号。

打通城的意思就是,从城的这边打到城的那边,没有一个敌手。

如果他一直这么打下去的话,也许可以闯出个“打通神州”的名头来,只可惜的是……

只可惜的是,他恋爱了。

他爱上了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叫做子君。

2

子君并不是一个侠女。

子君甚至连一点儿武功都不懂。

子君也不是出身武功世家。

她只是一个落地秀才的女儿。

她的父亲名叫鲁叙。

鲁叙早年以神童闻名,五岁读书,七岁著文,十二岁以一首咏荷名动乡里。

那首诗是这样的:“昨夜三更里,嫦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

但就是这样一个神童,却在科举的路上蹉跎了几十年。

后来,他对仕途充满了失望,便隐居乡间,以教书为生。

平日里,除了教授几个学徒之外,还收了个义子,取名鲁直。

鲁叙便以教授一儿一女为乐。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起来的子君,便渐渐有了小家碧玉的温柔和多情。

她像世间所有的小家碧玉一样,充满了对爱情的向往。

而家世、风采都俱佳的涓生,正是她想象中的爱情模样。

就这样,子君在闺中密友和亲朋好友的羡慕和祝福中,嫁入了潘家。

涓生娶得子君,犹如得了天仙一般,日里缱绻,夜里绸缪,使尽平生本事,享受着轻而易举获得的浪漫。

夫妻有七年之痒,而涓生和子君却提前至了七月之痒。

婚后的涓生,仍然跟那些所谓的江湖朋友厮混在一起,喝酒,练剑,打通街。

武师们也都顺着他一起打,打完了便去青楼喝花酒。

接下来的事,则是子君不得不抛头露面,挨家挨户地赔礼道歉,赔偿被丈夫和他的那帮朋友打烂的店铺招牌。

时间一长,不由劝慰了两句。

但换来的,却是拳脚相加。

最初的时候,子君还抱着幻想,觉得丈夫童心未泯,玩兴太大,所以,便逆来顺受,耐心奉劝,十分忍让。

不想越是这般,涓生越觉其平庸俗常,一时竟视如无人一样,对子君不理不睬,难得说一句话。

子君心里有苦,嘴上却说不得,常常暗自落泪。

潘半城也觉察出二人的冷处,却碍着面子,不愿去探究。

子君对涓生忍让,在公公面前亦往往谈笑如常,生怕公公难过。

时间久了,涓生再也不愿困在家里,便干脆从潘半城那里哄骗来了好大的一笔银钱,说是要买个庄园,培育天下独有的牡丹。

潘半城不由大乐,给了他好大的一笔银子。

涓生便用这笔银子在城郊买了一个大宅子,学着战国时期的信陵君那样,招揽天下有名有姓的武功高手。

他还给自己的院子命了个“求败阁”的名字。

一时间,天下的阿猫阿狗都涌了过来,号称有独门招式相授。

涓生不管真假,一律收纳。

自此开始,一发不可收拾,整日价泡在求败阁,银子花了无数,不肯回家。

子君得知,也毫无办法,只能一忍再忍。

幸好,丈夫爱的只是武功,而不是女人,她也不好说什么。

而且,现在的皇帝陛下也是个马上皇帝,对于天下的武学高手,也尽力收揽。

她只希望丈夫将来能够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潘半城也以为儿子在庄园里招揽天下高手培育精品牡丹,所以,也不太过问,每日里亦是在家里喝茶、下棋。

这样一来,只是苦煞了子君。

她实在憋闷不过,便跑回家去诉诉苦。

鲁叙也只能一劝再劝,别无良策。

母亲周氏则只会啼哭,半句话也设得说。

顶多是多留女儿住两日,呆长了还怕潘家挑剔生事。

夫妻两人都为子君忧心,见她半年多的时间,苍老了许多,急得鲁叙添了个哮喘病,一见子君便闹得厉害,光吃药也不大见效。

3

正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渐渐地,潘半城也闻得些风声。

他便直接关了求败阁,赶走了那帮猫狗武师,毁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将涓生拎回家,命令他少出门,多读书,将来好歹争个功名。

涓生为此迁怒于子君,不时向潘半城进子君些谗言,道她持家心不在焉,总去娘家躲闲。

潘半城听了不好训诫子君,心里亦有不满。

这一日,子君闻得父亲病重,便对涓生说想要回家探视。

起初,涓生不让,道她是寻借口往家躲清静。

子君急得无奈,便禀告公公。

潘半城见子君含泪乞求,情辞恳切,不像说谎,又念她两边皆孝,遂嘱涓生放行。

涓生心里甚是不满,又不便违拗父亲,便对子君道:“你家离这里甚远,你一个妇道人家独去独来不太稳便,不如这样吧,我替你走一遭,一则看望一下岳父母,二则呢,待我问清病情你再去也不迟。”

子君见涓生这回说了些入情的话,又破天荒第一次主动要去看岳父母,便不再坚持。

她觉得,父亲总归不是要命的病,又有母、兄照看,自己晚几天去看倒也使得。

何况,这样做也可缓和夫妻关系,让父母得些安慰。

于是,她便点头称是。

临行前,她嘱咐涓生道:“夫君早去早回,莫教妾身悬念。”

涓生回道:“子君但放宽心,我去一二日便回。”

次日,涓生换上箭袖大氅,配着青龙宝剑,拿足了银钱铜板,买了些干鲜果品,骑乘着高头白马,便向郊外赶去。

子君送至门口,直到不见人影,方才回屋劳作起来。

4

子君并没想到涓生这次答应得如此痛快,实有自己的打算。

他在父亲喝令下着实在家困了几日,早已闷得不耐烦。

他正愁没有借口出外消遣,便想以此为由,出去跟那些猫狗武师朋友们聚聚。

顺便去青楼找些媚姐浪妹重温欢梦。

待潇洒归来,只称岳父病已见好,子君心地实诚,谅也觑不破这机关。

至于日后探得实情,早已事过境迁,子君又如其奈何!

涓生骑乘着白马,过了大街,将到城门的时候,便突然改道左转,直奔求败阁而去。

自从上次被潘半城驱除过之后,求败阁已经完全败落下来,被一群乞丐霸占了。

见到臭乞丐在自己曾经练武的地方打地铺、摸虱子、抠脚丫子,不由大怒,立刻跟他们打成一片。

怎奈,双拳难敌四腿。

更何况,这些乞丐的首领还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

所以,自命“打通城”的涓生,三五下便被揍了个鼻青脸肿,然后被一群叫花子抬着四脚给扔了出来。

涓生有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他要报仇。

他要将这些叫花子跪在地上叫爷爷。

他要喝酒,他要大醉一场。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想找个地方,忘记这屈辱。

而消解屈辱最好的地方,当然是青楼。

涓生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暖红阁。

暖红阁是洛阳城外一处高雅的青楼。

楼内的姑娘由鸨母从小就从各地收买回来,集中在一起教授琴棋曲唱,练习闺阁礼仪和技巧。

等到了十三四岁,便开始出来会客,成为红阿姑。

这样的地方,自然成为销金窟。

到这里寻欢的,多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巨商大贾,以及洛阳城内的官宦浮浪子弟。

涓生方才进门,便有几个相好姑娘迎上来,纷纷嗔怪他多日不来,为何冷落了姐妹们,并关切地问他如何鼻青脸肿、衣衫不整。

涓生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然后将给岳父准备的果品蒲包打开,请这些姑娘品尝,算是歉意。

其中就有个出类拔萃的俊姐,也顾不得解馋,拉起涓生便要去后院,做那没羞没臊的欢乐事儿。

其他姐妹自然不依不饶,非要涓生陪大家一起谈笑一会儿不可。

这里正自热闹着,只见另一姐妹正拥着一位年轻潇洒的公子下楼来。

众姐妹一见此人,都轰地围了过去,七嘴八舌,与公子搭话,热切切地挽留。

涓生冷落在一旁,其情十分尴尬。

涓生且怒且奇:是何人,竟如此引得众姐妹青睐?

他将那公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此人武生打扮,眉清目秀,少年焕然。

涓生不由的放下酒杯,暗暗喝彩,又细细观看了一番,好生的羡慕。

特别是那一身英武之气,就给人以出凡超世的高手风范。

说不定找那乞丐花子报仇的事儿,就要在这位少年英雄的手上圆了,便想结交一番。

还是那个出类拔萃的姐妹眼尖,极快地发觉了涓生的心事,忙转回身来,冲着他大声叫道:“快,我来给你们引见一下。这位是潘公子,本城名贾潘半城的少爷,少年英雄,文采风流,剑术超绝。这位是沈棠少侠,河北沧州武林的骄儿。我看,当着姐妹儿们的面,你们就结成金兰兄弟吧,这可算得咱烟花武林史上的一段佳话了。”

两人正有此意。

那些烟花的姐妹儿们则如簇簇鲜花围在四周,拍掌喝彩。

就有心灵嘴快的姐妹忙着摆上香案,瞬间成就了花营锦阵中的这幕奇遇。

5

结拜过后,与众姐妹简略周旋一番便由涓生倾囊,开了一个雅间,二人单独叙起话来。

通过一番交谈,涓生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认定这位沈棠是个高手。

这沈棠自认喜爱山水,热爱剑术。

为了提升自己的武功,游历了天下无数好山好水。

甚至得到了当朝宰相大人的招揽,送了他一个“钓鳌客”的绰号。

涓生对他的这个绰号很感兴趣,问其得名缘由。

沈棠说,当时,他正在河洛交汇处的巩县垂钓,正好碰到了微服私访的宰相大人。

宰相大人问他在钓什么?

他自述,钓鳌。古有传说,有大鳌驮着河图洛书而出,得之可护卫天下。

宰相大人觉得他不同寻常,就问,你钓鳌用什么做鱼竿?

他说:“用彩虹。”

问道:“用什么做鱼钩?”

回答说:“用弯曲的新月。”

又问:“用什么做鱼饵?”

回答说:“用自己做鱼饵。”

宰相大人觉得他气势雄壮,就送了他“钓鳌客”的绰号,并赠给他很多礼物。

于是,他豪侠的名声就渐渐传了开去。

两人一边说,一边击掌饮酒,大叫痛快,并说为人当如此。

两人一直聊到月上三竿。

沈棠突然站起,道:“小弟今日得见兄长,只顾高兴,却差点儿将正事忘了。”

涓生问,“贤弟有何事?为兄在此地颇有些能耐,说不定可以帮上贤弟一二。”

沈棠道:“小弟此次来洛阳,是追寻往日的一个仇家一路至此,今日才打听得仇人的下落。为了以免夜长梦多,今晚必须取其人头。”

涓生道:“贤弟的仇人,姓甚名谁?”

沈棠道:“为了不让兄长惹祸上身,小弟是万万不能说出仇家姓名。不过,倒是可以说出他的身份,此人是个乞丐。”

听到此话,涓生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乞丐?”

沈棠道:“兄长为何如此激动?”

涓生恨恨地道:“这乞丐此刻位于何处?”

沈棠道:“城北一座衰败的院落。”

涓生的眼睛里立刻喷出火焰般的光芒,道:“求败阁!”

沈棠道:“兄长知道此处?”

涓生拿起佩剑,道:“我与兄长同去!此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沈棠道:“兄长万万不可。此人绰号恶丐,是丐帮中的六袋弟子,据说武功已经得其帮主真传十之七八,厉害非常。小弟即使不敌,也可凭借轻功身法逃之夭夭。如果兄长一起前往,如果成功也就万事大吉,如若失手,兄长的家人宅院必遭其荼毒。”

这番话,直指涓生要害。

涓生只好泄气地坐下来。

两人约定:如果得手,沈棠将重新来此与涓生共饮。如若失手,则一去不回,有缘再见。

6

天将亮时,沈棠再次归来。

虽然一身疲惫,但兴致很高。

他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口袋。

口袋里还滴滴答答地往外渗着血水。

涓生觉得害怕,但心里又有些惊喜,道:“贤弟,成功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个迎入屋内,又让座又作揖,谦恭有加。

沈棠冲着他挥了挥那个血淋淋的口袋,说:“里面就是那厮人头,兄长要不要看看他的失败嘴脸。”

涓生虽然号称武学高手,但平日里与人交手,绝未弄出过人命。

他虽然与那乞丐有所争执,但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

此刻见他血淋淋的人头就在面前,什么恨呀痛呀的全都消了,只是不停地打哈哈转移话题,却怎么也不敢去看那人头。

沈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将口袋随手扔到桌子底下,问道:“兄长,还有酒吗?快拿出来,我要痛饮。”

涓生立刻取杯斟酒,并恭敬地递过去。

沈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说:“此间事了,我便要告辞了,打算回到沧州老家,从此隐姓埋名,继续研习武功。只是刚刚与兄长相识,便要分离,实在有些……”

涓生道:“早就听闻沧州乃武术之乡,早想前往求访,怎奈一直被俗物所托,不得得闲。不如跟着贤弟一起去沧州转转。”

沈棠道:“兄长此言甚妙。此去沧州,太行是必经之地。巍巍太行中也有不少武林的朋友。每人教给兄长你一招半式的,就已足够兄长在庙堂和江湖中扬名立万的了。”

涓生被他的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跟着他仗剑走天涯。

但在这之前,他觉得还有重要的事要办,就是那个血淋淋的口袋。

沈棠的意思是,要带着这颗人头,到一位故友的坟前祭奠。

但涓生的意思是,既然已经将仇人杀了,就算是报了故友的大仇,没有必要再做那种祭拜的表面文章。

而且,这一路之上,关卡重重,如果不小心被官兵捉到,那就不是仗剑天涯,而是亡命江湖了。

沈棠觉得言之有理。

两人便趁着天还未亮,将那血淋淋的人头埋到了暖红阁后院的一处大树下。

然后,踏上前往沧州的路程。

7

自涓生走后,子君在家挨了两日。

那两日,她吃也不香寝也不实,心里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但盼着夫君快快回来。

一直到了第三日的晌午,涓生仍未回来。

这个时候,子君的心内就翻开了锅,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难道是老父的病情加重了?

——抑或是涓生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了?

这样胡思乱想着,她的右眼开始跳个不停。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样让子君更加惶恐不安。

她很想将子君三日未归的事儿禀告给公公,但又怕他笑话自己,道粘丈夫太紧,一时三刻也分不了,这么大人了,难道还能丢了不成。

这样想着,只得继续忍着,盼着不久之后便有信息传来。

一直快到了掌灯时分,涓生仍未回来。

子君则更加魂不守舍。

她在客厅里不时走来走去,然后吩咐丫鬟频频开启街门,向城外的方向眺望。

等待中,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是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和马车铃的声响。

子君一喜,料定涓生总算回来了。

她忙抹去泪花,顺手理了理云鬓,匆匆跑去开门。

不料,那匹马经过门前之后,又径自疾驰而去。

原来只是一个匆匆骑马经过的路人。

原本涌起的希望又立刻散去。

子君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便瘫倒在门槛上,眼泪扑簌簌的地淌了出来,不争气地。

过了好久,她才缓过神来,在丫鬟的搀扶下,疾步跑到了公公那里,将涓生这三天未归的真相说出来,让公公也为她分担一下这压力。

潘半城毕竟经多见广。

他静静地听完子君的诉说,知道了儿子三日未归的事情之后,好像并不觉得惊讶。

他甚至还笑着安慰子君,让她不要太过于急躁。

他说,涓生都已经是快要而立之人了,丢不了的。而且偌大的洛阳城,已经生活了那么多年,即使闭着眼也能找到家的。而且,涓不知亲家公病体究竟如何,他即或多住个三天五日,也不是甚新鲜事。

他一再吩咐子君,但放宽心。

子君却并未因此放心,道:“夫君原说出门最多二日便归,而今却已三日,无论如何也该报个信来。”

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焦急道,“莫非我父亲的病情危险了?”

潘半城笑道:“休要胡言乱语,哮喘并非什么大疾,说什么死呀活的。传到你父那里,岂非嗔怪于你。”

子君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啜泣不止。

潘半城无奈,只好安慰她说,“今日已晚,明日一早就派人前去你家里打探一番就是。若你父真的病重了,涓生在那里照拂,我同你一起去探望便是了。”

子君见话已至此,再无可言的,便返回自家屋去,犹且担心不止。

8

那一夜,子君睁着双眼,一刻未曾安眠。

她一直在床上翻来辗去,屏息静听,仿佛涓生随时都可能回到家来。

星落日出,终于熬到了天亮。

涓生,仍未回来。

日还未上三竿,子君便急急地跑到公公那里。

潘半城无奈,只好派了一名信得过的伙计去郊外的鲁家去打探消息,并吩咐伙计快去快回,有什么事情抓紧禀报。

然后,便与子君在自家后院里坐着,呆呆地巴望着消息。

潘半城仍然坚信,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便有一搭无一搭地与子君道些个家长里短,打发着时光,也以此安抚子君。

到了正晌午光景,两人正在说着闲话,那被派去探听消息的伙计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

看到此景,原本淡定的潘半城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

他几乎是与子君同时问道:“打探得如何?”

伙计边擦汗边答道:“禀告老爷和少夫人,小人到了亲家老爷院上,只见鲁老爷的病已无大碍,只是……公子却并未去过亲家老爷家中。”

潘半城听罢一惊,几乎是跳着脚大骂道:“这个小畜生,竟然没去探病。哼!定是又与那班猫狗武师朋友出去寻衅滋事了。这三天未归,不知道又给我捅了什么篓子,这还了得!快随我去寻找!”

子君听得父亲没事,先是觉得落下了心间的石头。

继而得知涓生竟然没有去探望,不知道跑到哪里寻衅滋事去了,不禁又愁了起来。

唉,可真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想到这里,泪水不由又淌了一脸。

她见公公忙三火四率地让人去寻夫君,自家不便多留,只好回到屋中,等待结果。

她想,等这次找回来,定要趁机把实情告诉公公,也好让他在今后对涓生多加管束。

潘半城带着伙计到涓生经常厮混的几个猫狗武师的家中去寻摸了一番,大家均表示这几天并未见到潘家少爷。

为了表示友谊,他们甚至也开始帮着寻找涓生的下落。

但找遍了大半个洛阳城,俱都不见涓生踪影。

有几个朋友知道近几个月涓夫妻俩正在闹别扭。

而男人们跟女人闹了别扭之后,通常会到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上寻找温存。

于是,他们便委婉地提醒潘半城,是否到洛阳城外几个有名的青楼花巷里去打探打探,说不定可以打听出个什么蛛丝马迹来。

不料,这个建议立刻遭到了潘半城的一通申斥,道:“我儿贪玩任性不假,但也只是对武功一道痴迷,断不会到那种烟花场所胡混的。”

众人咂舌,便不敢再提。

9

一家人在外面敲锣打鼓地寻了大半天,几乎把整个洛阳城都翻过来了,也没有找到涓生去了哪里。

众人又累又饿。

首先告辞的是那帮猫狗武师朋友。

然后是家丁仆役们。

家丁仆役生来便是服侍人的,没有借口说累。

他们便安慰潘半城:“老爷,少爷在洛阳生活了二十多年,熟得不能再熟了,不会走丢的。前几天少爷刚刚跟少夫人拌了嘴,想必故意躲起来清净几天,等少爷的气消了,自然就回来了。您可不能再这么累下去了,要是您累倒了,稍后少爷回来,可要拿小的们问罪了。”

好说歹说,终于把潘半城给劝回家了。

同时,也把潘半城的气给劝出来了。

——仆役们说得不错,如果不是子君跟那个小畜生怄气,他又怎么会借着出去探视的机会,来个不辞而别。

他越想越气,一脸怒色地回到家来。

然后,开始敲桌拍案,指桑骂槐地指责家人伙计们,惯坏了小畜生。

子君过来问询寻找的情况,潘半城却不回答。

他只略带揶揄的口气道:“我拿知道这小畜生浪到哪里去了?这个小畜生为何突然就不回家了?难道你心里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什么?”

子君知道公公一向护犊子,这眼前的眉宇音调间,明明有怨她之意,那些冒到嘴边打算实情相告的话,只得吞了回去。

她劝慰公公不要着急,慢慢找就是。

结果,她这一劝,潘半城反而有了气,倒像是子君照看不严。

后来,仆役到厨房简单收拾了一顿餐饭。

子君哪里吃得下去,推说胃口不好,转回自己屋去。

公公也不挽留,任她走开。

回得屋来,子君越思越想越伤心,暗中怪自己苦命,夫君究竟去了哪里?为何不告而别?

然后忧虑着眼下的事该如何收场。

子君的老父鲁叙自送走张家伙计后,心中十分不安,不知女婿这次弄出什么名堂,怎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不见了。

他一则怕女儿伤心受气,二则也惦记女婿的去向,便教义子鲁直到亲家公潘半城那里走一趟,打听一下涓生的下落,就便看看子君。

其实,潘半城这一夜也未曾安睡。

他左思右想,想不出涓生会跑到哪里。

涓生虽活泼好动,爱武成痴,最多也就是纠集一帮猫狗武师在一起练功打拳,并未有如此越轨之行。

平日里跟人打完家,苦主都是立刻找上门来索赔。

如今,不声不响地人就消失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可能去了哪里呢?

去岳丈家的半路出了意外?

不会。

以他潘半城的名声,涓生有了意外,不会四天连一丁点消息也没有。

洛阳城虽然很大,往日凡有人命关天的案情,一天之内没有传不到他潘半城耳中的。

何况,两家之间虽有七八十里远近,却并无凶险之处,且又是在大白天,根本不可能有歹人明目张胆行凶作恶。

难道是谁暗算了儿子?

那准是知根知底之人。

这知根知底之人又会是谁呢?

总之,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他越想越感到不祥。

凶多吉少之念搅得潘半城害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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