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祝喜 : 《红楼梦》形象创造的生命表征
《红楼梦》形象创造的生命表征李祝喜鲁迅先生极力推崇曹雪芹塑造人物坚持“真”的原则,他把《红楼梦》置于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历程评判道“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 可是在中国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 并无讳饰, 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 坏人完全是坏的, 大不相同, 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本文拟主要从生命哲学的诗意言说、多重视点的复调叙事、宿命错位与诗意空白等三个方面阐释曹雪芹《红楼梦》基于生命叙事的形象创造。一、生命哲学的诗意言说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诗经》和《楚辞》,皆为文学、史学和哲学三类文体的融会贯通。中国古代著名作家从庄子、陶渊明、李白、苏轼、王实甫、汤显祖到曹雪芹等,他们创造的经典作品都禀赋文、史、哲三位一体的民族文化审美特质。曹雪芹《红楼梦》的形象创造,有意采取烟云模糊的手法,淡化含混小说人物所处的历史朝代,而突出表现对人物形象生命哲学的诗意言说。曹雪芹《红楼梦》的形象创造,有别于之前明代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长篇小说把人物置身于历史道德的宏大叙事背景下呈现,极力突出英雄人物的道德价值功能,而对社会家庭生活中的普通人叙事基本阙如。《红楼梦》的形象创造上承《金瓶梅》,重在叙述家庭日常生活的芸芸众生,但是兰陵笑笑生描写的是西门庆和他的一妻五妾组成的畸形家庭,主人公身处晚明沉湎于色欲横流的生活场景,而《红楼梦》呈现的是一个以贾母为中心庞大、正常的家族全景,曹雪芹旨在追问人物的生命终极哲学观。
曹雪芹对生命哲学本原的探讨,是把道家的“气”、佛家的“空”、与儒家的“仁”等融为一体。《红楼梦》第一回化用“女娲补天”的神话,集儒释道生命本体论于一体。“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系辞下》),《红楼梦》对人类始祖女娲的崇拜,根植于儒家对母亲创造生命伟大功德的颂扬,以及祈盼子孙繁衍生息生命伦理化哲学的诗意书写。佛家认为“空”是宇宙万物的本体,《金刚经》末尾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红楼梦》第一回“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因此“女娲补天”神话的空幻特质与佛家的“空”为本体的认识相一致。 苍天、女娲、顽石、“木石前盟”都禀赋宇宙万物的自然属性,反映了老庄“道法自然”的生命哲学观。《荀子·王制》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儒家认为因为宇宙中只有人才有伦理道德意识,故此认为“人贵于物”。曹雪芹对儒家“人贵于物”此观念显然并未认同,我们看到《红楼梦》作为人生命存在的“弃石”与女娲、空空道人、警幻仙姑、一僧一道等仙佛类形象是不对等的,人的智慧低于她(他)们,视野受到限制也远比(他)们要狭窄,尤为关键是仙佛决定着人类生命历经“几世几劫”天上人间运行的宿命轨迹。神话梦幻“空”的世界俨然是一个“女儿国”,“警幻仙姑”是这个国度社会政治地位最高的女神。曹雪芹《红楼梦》为“闺阁昭传”的创作目的,贾宝玉倡导的“女清男浊”论,无不表现出曹雪芹对儒家“男尊女卑”歧视女性的伦理观念有所突破。儒道两家,都从“气”本原建构其生命哲学。儒家认为“气”是生命生死聚散之本,宋代大儒朱熹道“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朱子语类》卷三),二程亦谓“物生者,气聚也;物死者,气散也”(《河南程氏粹言》卷二)。《老子》第四十二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红楼梦》第二回曹雪芹假借贾雨村之口,阐释并改造了儒(道)对“气”是生命本原的观念,并用它界定小说形象哲学本原的矛盾是“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隐喻《红楼梦》塑造的男女都禀赋“正邪二气”,此类形象既非圣贤英雄又非元凶巨恶,从而超越了儒家善恶二元对立的人物评判模式,呈现出生命自然丰富的原生态。曹雪芹《红楼梦》创造的贾宝玉、王熙凤、秦可卿等艺术形象都表现出非常复杂深邃的生命表征。
庚辰本第十九回脂砚斋双批如此评价贾宝玉“今古未见之人,……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不独贾宝玉个性复杂,曹雪芹《红楼梦》创造的其他人物形象,包括一些小角色,其复杂性也是经常导致学界对其释读也只能是“徒加评论”。《老子》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淮南子·天文训》云:“道者规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我们由“道生一”对应第一回女娲创造了“顽石”的生命,“一生二”对应第一回“木石前盟”,“二生三”对应第五回贾宝玉和警幻仙姑的妹妹“兼美”同领“警幻所训之事”(隐喻性爱),就此不难发现曹雪芹《红楼梦》神话梦幻“空的世界”,与人间大观园外社会 现实“色的世界”和大观园内“情的空间”建构的天人之际的三重对应模式,我们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图示如下:类型叙 述 程 序道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太虚幻境顽石木石前盟云雨之事“兼美”(意淫):林黛玉;薛宝钗;秦可卿大观园贾宝玉宝黛恋情宝钗黛婚恋“终究意难平”我们进一步结合《红楼梦》文本内容分析上列表格,“三生万物”寓示“三”是道家的生命哲学数字体系的基石,天上人间宇宙万物生命都自自“三”演绎而出。贾宝玉梦入天上神话境界的“太虚幻境”与警幻仙姑的妹妹“兼美”之间发生的“云雨之事”,贾宝玉在人间和钗黛之间的婚姻恋情纠葛,此两个事件皆处在“二生三”之“三”的位置,由此可见婚姻、爱情、爱欲对于小说人物生命存在的重要。警幻仙姑命名的贾宝玉的“意淫”处在“三生万物”之“三”的位置,突出了贾宝玉生命存在最核心的特质。“意淫”具有形而上精神,同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超验哲学表现出精神上的共同性。史铁生认为:“当然‘爱’ 也是一个动词, 处于永动之中,永远都在理想的位置, 不可能有彻底圆满的一天。爱, 永远是一种召唤, 是一个问题。爱,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 从来不是以完成的状态消解此岸, 而是以问题的方式驾临此岸。爱的问题存在与否, 对于一个人、一个族、一个类, 都是生死攸关, 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悠关。”史铁生对爱情的理想性、动态性、此岸与彼岸的辨证性,它关涉民族人类的生死性,以及其永远指向未来表现出具有哲学观念的“召唤性”,我们借用它解释曹雪芹《红楼梦》贾宝玉的“意淫”真是再贴切深刻不过了,尽管我们十分清楚他们之间亦有一些差异。在人间现实大观园,“终究意难平”处 在“三生万物”之“三”的位置,我们认为这正是曹雪芹与贾宝玉以及《红楼梦》其他形象,他们欲罢不能、鱼说还休共同矛盾复杂心理的点睛之笔。本篇第一章《红楼梦的立体构思》对“空”、“色”、“情”三个世界的界定,“太虚幻境”警幻仙姑的妹妹“兼美”是现实大观园林黛玉、薛宝钗和秦可卿这三位女性幻影的组合等皆以“三”为基数。“空的世界”曹雪芹为贾宝玉设置的女娲、绛珠仙草、警幻仙姑女神系列也是三位,她们每位又融会贯通儒释道三教哲学体系。曹雪芹《红楼梦》总体叙述“四大家族”,但重点是叙述贾家、王家和薛家这三大家族。贾宝玉的婚恋世界(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其精神领袖(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他情趣相同的朋友(北静王、柳湘莲、蒋玉菡)等都是三位,由此可见“三”对《红楼梦》构思、情节,形象创造的至观重要。
《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曹雪芹借史湘云之口对翠缕道:“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作者让史湘云进一步和翠缕辨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史湘云此处对丫鬟翠缕长篇大论解析“气”、“阴”、“阳”之间的关系,正表现出曹雪芹对儒道两家有关生命哲学“气”本原的观念认识。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曹雪芹《红楼梦》并没有对男女自然性别孰优孰劣,作出二元对立的单一评判。第四十三回茗烟为贾宝玉代祝,他祈祷金钏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茗烟作为贾宝玉的知己道出了贾宝玉的心事,表现出贾宝玉对社会现实男性多污浊不堪的愤慨,以及憧憬来世托生为“女儿”的生命审美心愿。第五十五回赵姨娘因为贾探春的娘舅赵国基丧葬赏银一事向女儿发难,贾探春情急悲切说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一番话又表露出贾探春对社会现实伦理,对女性的各种束缚摧残有非常清醒深刻的认识,她非常期待成为在社会很容易“立一番事业”的男性!曹雪芹《红楼梦》赋予男女性别特征的重叠、交叉和融合,他让贾宝玉、秦钟、柳湘莲等男性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女性化气质,亦让王熙凤、贾探春、史湘云等又表现出一定的男性化气质,此类似西方现代文论所谓生命存在的“雌雄同体”特质,但其根本是我们古代道家阴阳二气的生命哲学本体论。阴阳二气和谐,则人美、家和、国泰民安万事兴;阴阳二气失衡,则天破、地陷、家败、人病(亡)。阴阳失衡演绎出贾宝玉生命体系“玉”和“石”的二重性、分裂型和矛盾性。“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曹雪芹书写个人、家庭和时代皆阴阳失调,象征着封建社会末世的多重衰败。
曹雪芹《红楼梦》对人物创造的生命哲学叙述,不是对儒佛道哲学概念义理的抽象枯燥阐发,它是文学审美化的诗意书写。《红楼梦》生命哲学的诗意言说,表现出情韵、意境、哲思这三者的有机统一。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认为:“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曹雪芹《红楼梦》生命哲学的诗意言说,正是他本人在生命孤苦惨痛之际,追问生命的起源、归宿、本体等,为人类寻找精神家园。“人的高贵之处,也正在于为自己动荡不安的心灵寻觅最后的家园”,我们认为曹雪芹辈伟大作家的使命尤其如此,就是用他们的作品勘问家园何处?曹雪芹正是对家园的思索和建构意识,使他的《红楼梦》具有超越时空的永恒价值。曹雪芹关注的不只是他本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悲欢际遇。《红楼梦》“空的世界”创设出鸿蒙太空、悠悠万古,纵横捭阖的辽阔时空,作家是全身心体认当时女性群体、整个家族、社会时代、以及人类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命运。二、多重视点的叙事复调《红楼梦》的人物、场景、细节等在宏观上表现出“空”、“色”、“情”之间的多重视点,曹雪芹创设出“空”与“色”、“空”与“情”、“色”与“情”之间的相互对视。曹雪芹《红楼梦》通过神话梦幻建构的“空的世界”,对在大观园外“色的世界”,大观园内“情的世界”的红楼人物命运有一种形而上的统摄作用,“所以《红楼梦》的世界,是一个站在人生边缘上的哲人、诗人对于人生、对于人的丰富感悟而构成的。”。曹雪芹兼有家道沦落的“不肖子孙”,深情唯美的诗人,深邃通脱的哲人等多重身份视点。《红楼梦》“一把辛酸泪”是通过“满纸荒唐言”叙述的,或者说他(它)的“一把辛酸泪”呈现出内容、形式、风格等叙事复调张力。曹雪芹摆脱了《红楼梦》之前许多作家采用的全知视觉,他运用隐含作者叙事,其中顽石、空空道人、吴玉峰、孔梅溪、曹雪芹等多个“作者”,演绎出《红楼梦》书名的复杂性,出现了《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风月宝鉴》、《红楼梦》等五个书名,暗示出它的多重视点生成的总纲、主旨和情感的叙事复调。《石头记》之“石头”兼有亲历者、笔录者、叙事者的不同身份视点。《情僧录》建构出“情”、“色”、“空”的矛盾对比架构。《风月宝鉴》集微观与宏观、人欲与天道、色与空,本真与幻像于一体。总而言之,曹雪芹《红楼梦》在立体构思、小说题名、叙述人、叙述层次、事体情理、意象符号等诸多方面都表现出,他运用多重视点生成形象的复调张力美感。
杨义先生指出《红楼梦》梦幻神话表现出:“预知和悖谬、清虚和猥亵、多情和绝情,这就是太虚幻境的矛盾构成,它的自我确认和自我否定。幻不可警,可警则失其为幻,因此警幻成了充满迷惑的荒唐言。”曹雪芹《红楼梦》不独“太虚幻境”神话形象表现出悖谬,其他各方面都表现出叙事的复调,因此我们看到大观园似南若北,贾宝玉半石半玉,巧姐年龄时大时小,其时空维度表现出现实、神话、梦幻、心理、诗意等多重视点表征。第五回仙女演唱的《红楼梦引子》出现的“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此处的时空是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此处的年、日、时表现出曹雪芹与贾宝玉梦幻与神话交错的深情、荒诞和虚幻交织的心理时空。第十三回秦可卿丧榜上书写着“奉天承运太平之国”,此处时间向度的“承运”与空间向度的“太平之国”都是曹雪芹采用“背面傅粉”的反笔,貌似反映当时社会现实是“万事太平”,但当时的家庭社会的真实情况正如第七回焦大醉骂时喊出的“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可谓贾府一个贵族家庭的堕落反映出整个社会世风的腐朽。 “佳作真是真亦假”,第五回神话梦幻时空出现,王熙凤、贾探春判词出现的“末世”,其外在形式是虚假,但本质内核则是真实。第七十八回贾宝玉祭奠晴雯撰写的《芙蓉女儿诔》篇首的时空叙述:“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 ”这里点出的年、月、日,对贾宝玉是现实存在的,但曹雪芹让他采取是以审美人文化的时空建构,其主旨在于为晴雯创设出一个“女儿”美丽、独立、自由的精神王国,吟咏她的生死。晴雯在大观园与贾宝玉共处的时间“五年八月”,晴雯“是有六载”夭逝,此两处时间逼真,表露出贾宝玉对晴雯年青美丽生命毁灭的深切哀情。“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叙述晴雯父母早亡,表明她悲惨孤苦身世阅历,叙述她始入大观园开始是一种被迫“反认他乡做故乡”, 到了后来她因为和贾宝玉“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亲密无间,导致她因为备受贾宝玉的喜爱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逐渐主动主动“反认他乡做故乡”,呈现出自我意识主体性泯灭的深层悲哀。
我们从中看到一种努隶和主子情感关系的悖论,如果贾府贵族主子压迫奴隶,表现出奴隶现实生活遭遇的显性悲剧,这种悲剧广大读者极容易觉察;反之如果贾府贵族主子像贾宝玉对晴雯表现出超越了主仆尊卑、等级秩序的宠爱,却没有给她带来幸福,反而使她自我角色意识被遮蔽,并且“风流灵巧招人怨”,最终酿成晴雯尤为悲惨的命运结局,对于后一种极其荒谬的深层精神悲剧,我们一般很难洞悉。我们由此总结出晴雯(以及其他丫鬟)得到了贾宝玉的呵护,抑或受到贾宝玉的压迫,对晴雯(她们)来说其的生命注定是一个悲剧,其悲剧的表现形式不同但精神实质是一样的。曹雪芹围绕人物与人物的关系,时常采取我与他人互相评价,“以一写多”、“以多写一”的方法,在衬托对比中呈现形象的独特性、矛盾性和复调性。薛宝钗“自云守拙”,别人谓她“罕言寡语”是“藏愚”,这两者之间形成矛盾与张力。“以多写一”如曹雪芹对贾宝玉的叙述:贾宝玉的前身石头 向一僧一道两位仙师自称“弟子蠢物”,现实人间的贾宝玉自叹他是“须眉浊物”,空空道人称它是“石兄”,警幻仙姑谓贾宝玉是“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薛宝钗说贾宝玉是“富贵闲人”,林黛玉慨叹贾宝玉是她命中的“天魔星”,贾政称他将来是“酒色之徒”,贾母称他是“心肝宝贝”,王夫人称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一般丫鬟称呼贾宝玉是“二爷”,白玉钏叫贾宝玉为“凤凰”,高鹗续写的《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皇帝又送贾宝玉“文妙真人”的道号等,曹雪芹通过这许许多多他(她)者的多重视点创造出贾宝玉生命存在的复杂性。“以一写多”如第十三回秦可卿出殡,第三十三回贾宝玉挨打,第三十七回咏海棠诗会,第六十三回贾宝玉过生日,第七十四会抄检大观园等同一场景,但是各人的表现明显有别,这方面的事例比比皆是无需赘述。曹雪芹《红楼梦》对同一个人物,亦创设出“一”与“多”的对立统一。王熙凤集治家、败家和抄家于一身。“秦可卿”的姓名,有学者认为其谐音“情可轻”,亦有学者对此释读出“情可亲”, 抑或有学者把他解释成“顷刻尽”等不一而足。贾巧姐的“巧”含蕴多重视点寓意:一是她生在农历七月七日,民间把此日称“七(乞)巧”(七夕节),“巧姐”蕴含她的生日。但是牛郎织女神话叙述天上仙女思凡下嫁给牛郎,反映出农耕文化背景下民间老百姓对牛郎勤劳朴实美德的颂扬,同时又呈现出底层民众面对生活苦难,但又苦于无法改变现状,因此只能寻求自我精神慰藉。“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曹雪芹对巧姐的判词暗示出她是在贾家衰败以后下嫁给农村贫寒人家,是一种被动和无奈;二是贾巧姐的名字是小说第四十二回刘姥姥所取,王熙凤对刘姥姥说“他还没个名字,你就给他起个名字.一则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家人,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他”,刘姥姥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让王熙凤把女儿起名“巧哥儿”。反映出王熙凤和刘姥姥都祈求贾府最小的女性永远健康长寿的民间心理意蕴;三则暗示贾巧姐败家之后下嫁民间的悲苦命运。贾元春省亲时点的四出剧目之一是出自清代康熙年间洪升的传奇《长生殿》之《乞巧》,脂砚斋认为“《长生殿》中,伏贾家之败”,曹立波教授指出:“‘乞巧’的剧名与巧姐的生日暗合,两位贵妃的人生悲剧无形中为这位闺中女儿的身世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脂砚斋指出贾元春所点的剧目《乞巧》,是以杨玉环马嵬坡被赐死暗示贾元春的悲剧结局,曹立波教授论述了《长生殿》里的杨贵妃与小说中的贾贵妃对巧姐悲剧命运的预叙;四则叙述贾家败落后刘姥姥因出于报答贾家当年对她的接济救助之恩,因此帮助过巧姐,高鹗的续书对此有所交待。
三、宿命错位与诗意空白《红楼梦》第一回和第五回梦幻神话出现的“太虚幻境”是小说人物生命的起始点,同时它又是他们生命最终的归宿地。曹雪芹认为只有在“太虚幻境”生活的神仙形象,他们才“真正达到了无是无非, 无善无恶, 大智大慧, 自由无障的境界。这只有对人生有了透彻的了悟之后, 才能达到。在作品里, 只有癞僧、跛道、警幻仙子、甄士隐、贾惜春以及出家时的贾宝玉、柳湘莲等少数人物能参透玄关, 真正达到这个境界。而这些人物, 都有一种透脱超凡的特性。”《红楼梦》生活在现实社会大观园内外,“色的世界”和“情的世界”的男男女女则呈现出各种悲剧的宿命感。曹雪芹安排贾宝玉和林黛玉等主人公,他(她)们历经由天上到人间最后再回到天上,契合天地循环的宿命轨迹,象征红楼形象“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即他们在人间现实生命存在的虚幻、短暂和宿命。纵观人间“色的世界”和“情的世界” ,其间每一生命体系都表现出逃离与回归、历幻与寻真、成长与死亡等人性深处的自性悖论。曹雪芹自然冷静,貌似平淡的叙事,揭示出封建时代各种秩序、伦理、礼教的荒谬,正如鲁迅先生《且介亭杂文二集》所言:“人们消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几乎无事的悲剧》)。《红楼梦》人物主要是生活在大观园内外的饮食男女,曹雪芹在第一回借空空道人之口声称“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善微”,她们的生活无非是一些吃饭、游戏、说笑等波澜不惊的平常生活,但家族与人物命运却笼罩在形而上的神秘宿命的悲剧大氛围里,“在《红楼梦》中, 浸透浓厚的悲伤情绪的诗词音乐, 无休止的疾病、疯癫、魔怔, 此起彼伏的纵酒、偷盗、私情幽会, 这一切结构出一个与贾府堂皇体面的贵族生活完全不同的生活场景, 揭示出充满奇异性及多种可能性的日常生活世界。”“如果用最简单的话来解释‘谶语’就是将来会应验的话 。古代小说中常有占卜、相面、梦兆之类的情节, 在这类情节中往往都有谶语出现。”曹雪芹《红楼梦》广泛运用诗、画、乐、谜、令、联、戏、梦、言等各类谶语对人物的悲剧宿命预叙。。学界对此多有论述,我们在此仅举一二举例证明。“末世”是曹雪芹为《红楼梦》全部形象安排的时代大背景,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听到王熙凤开口一句“我来迟了”,“凤姐出场的时话似乎有着某种宿命的色彩,她来到的时代不对头,没有赶上好时候,反而碰上了末世”。王熙凤在贾府大展身手,这在传统道学家视野里正是 “牝鸡司晨”预示的末世凶兆。“家亡人散各奔腾”,“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的性命”,王熙凤最终难逃“末世”家亡人散的宿命。“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是第十三回,秦可卿临终时对凤姐托梦吟联,曹雪芹在此以梦谶、联谶和言谶合一的方式,预叙红楼女性群体难以摆脱的悲剧宿命。《红楼梦》各色人等寻到的不是健康之门、幸福之门、自由之门、圆满之门,而只能是生命的窄门——色空!这里有必要对《红楼梦》形象悲剧命运稍加辨析,总所周知生命悲剧并非只是死亡这一种形式,贾元春入宫、贾探春远嫁、贾惜春出家、薛宝钗寡居、贾政被儒家伦理禁锢、贾雨村为官被罢黜、赵姨娘被性格心理被妻妾制扭曲,以及曹雪芹因为对自己用血泪和生命全身心创造的《红楼梦》,很可能永远会没有人能理解从而表出巨大深重的绝望感,这些都是悲剧。有当代学人因不满意高鹗续写的悲剧结局,如刘心武先生所续写的《红楼梦》,从第八十一回到第一百零八回他设计出许多人物死亡,,但如此结局对生命悲剧性书写明显过于写实,它与现在高鹗所写的悲剧结局,多少对曹雪芹《红楼梦》前八十回悲剧诗韵有所承继两相比较,二者之间的优劣自见分晓。因此针对刘心武先生续写“黛玉沉湖自尽、宝钗染病而亡、沦为下人的王熙凤不堪凌辱而死、宝玉沦为乞丐魂归天界……”等一味以死亡这一种形式表现悲剧,有网友戏评它是把“白茫茫”变成“死光光”, 清华大学红楼梦协会成员赵屾先生对此评论道“悲剧有两种,或死或散,也许不那么强调死会好些”。“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元好问《论诗绝句》),曹雪芹《红楼梦》和李商隐的“无题诗”一样,皆表现出朦胧深邃的审美艺术特质。曹雪芹反复运用谶语预叙人物形象的悲剧宿命,但是因为前八十回他多用烟云模糊的诗意笔法,因此《红楼梦》的形象呈现也留下了不少错位和空白。第五回作者叙述梦入“太虚幻境”的贾宝玉取“金陵十二钗正册”看, 他“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圈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徳,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泰籍华人学者张硕人先生对此释读为:“有‘金簪雪里埋’,宝钗就非姓‘薛’不可,其结局也只能是‘冻饿而死,葬身深雪中;有‘玉带林中挂’,黛玉就非姓‘林’不可,其结局也必是‘吊死林中’”,张硕人先生对薛林二人姓氏的释读应无异议,但是他对她们结局的论述的确过于主观臆断,究其实正是因为他没有充分认识到《红楼梦》形象创造的诗意朦胧性。第五回几位仙女说警幻仙姑曾告诉她们“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这里留下叙述错位,警幻仙姑预告了林黛玉的生魂游玩,但为什么阴差阳错,前去“太虚幻境”游玩的却是贾宝玉,是警幻仙姑预告有误,还是临时有变动未及告知其他仙女?抑或是警幻仙姑的生魂也来到,只是众仙女尚未遇见? 小说对此没有明确交代,给读者留下了含混朦胧的诗意空白。
第五回秦可卿的画谶为“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美人悬梁自缢”,应该暗示秦可卿是上吊身亡,但我们现在看到第十三回叙述秦可卿却是病亡。有论者依据脂砚斋的批语提供的信息,认为曹雪芹原稿是安排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来遵照脂砚斋的吩咐对它作了重要删改。脂砚斋的话是否可信,学界现在争议很大。如果说《红楼梦》对秦可卿的改动,我们还可以从脂砚斋批语中寻找到一些原因,那么第七十八回晴雯弥留之际的叙述则纯属曹雪芹特意采用错位叙述生成复杂诗意。贾宝玉问晴雯临死时口里喊什么,一个丫鬟如实告知“一夜叫的是娘”,此时另一个丫头最伶俐就为了讨好贾宝玉则灵机应变说晴雯哀叹“宝玉那去了” ,紧接着哀叹道:“不能见了” ,并且编造出晴雯是到天上“专管这芙蓉花的”的花神。第一个丫头实话实话,贾宝玉非常失望。第二个丫头是随意杜撰,却满足了贾宝玉的臆想心理。两个丫头的话语有俗有雅、创设出真假互生的诗意哲思。高鹗续写的第九十八回对林黛玉留给人间的最后一句话是猛听她直声叫道:“‘宝玉, 宝玉, 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高鹗创造的此情景也堪称经典,把林黛玉对贾宝玉凄绝哀婉的悲剧恋情书写的感天地泣鬼神。但是林黛玉的未尽之词是什么?各人的理解可谓众说纷纭,有位网络女红谜就认为:“至于那句没完的‘你好……’,是你好狠心,还是你好好过吧,都不像黛玉的口吻。若她真的沦落至此,我估计,她会像晴雯那样,轻声地喊自己的母亲。”我们相信这依然不是唯一或最终答案,《红楼梦》形象创造的宿命错位与诗意空白,将永远成为这部小说在形象创造方面表现出的独特价值魅力之所在。(节选自李祝喜《红楼梦生命叙事论》,陕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作者简介:李祝喜(1963——),男,陕西西安人,咸阳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理事,陕西吴宓研究会会员,《咸阳学苑》现任主编,主要从事小说叙事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