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小说特辑 | 周洁茹:生日会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1年1月号
周洁茹
吕贝卡邀请我去她的生日会。工程师说。
她怎么不请我?我说。
你又不是她的朋友。工程师说,但你可以作为我的客人跟着我去。而且葛蕾丝也邀请了我去她的生日会。
在哪儿?我说。
切尔西码头。工程师说,吕贝卡的。
葛蕾丝的呢?
她家。工程师简短地说。
你也可以作为我的客人跟着我去。工程师又说。
你的朋友不就是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工程师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说。
吕贝卡和葛蕾丝都是工程师的朋友。我有时候见到吕贝卡,有时候见到葛蕾丝,但是我从来没有同时见到过吕贝卡和葛蕾丝,或者葛蕾丝和吕贝卡。她俩就像是商量好的一样,从来不同时出现。
但是她俩都是科学家,真的科学家。尤其葛蕾丝,葛蕾丝上过《科学》。每次工程师用葛蕾丝上过《科学》教育我,我就会用我也是上过《人民文学》的来回应他,但是工程师用吕贝卡天天上健身房来教育我我就没办法了,别说上健身房,仰卧起坐我都不做。
我和工程师共同的朋友大山给我讲过葛蕾丝数手指的故事。
葛蕾丝为什么要数手指?我问。
太聪明了。大山说,什么都懂,实在没事干,只好数手指。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
我看到的啊。大山说,她就坐在我前面。
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画面:大山满头大汗地抄课堂笔记,一抬头,葛蕾丝玉洁冰清地数着手指,大山就被定格在那个瞬间了,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那是玩手指不是数手指好不好。我说。
葛蕾丝结婚了。工程师直接地说。
大山顿时沉默。过了一会儿,大山幽幽地说,什么样的人可以娶到葛蕾丝啊?
工程师好像经常这么干,他还会故意跟葛蕾丝提吕贝卡,葛蕾丝会假装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要过一会儿她才会说,哦,吕贝卡啊。他也会故意跟吕贝卡提葛蕾丝,吕贝卡很干脆地说,不记得了。
我也不知道工程师为什么要这样,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他很陌生,根本不认识。
切尔西码头的吕贝卡生日会让我们沿着哈德逊河找了一个钟,我几乎要跟工程师打起来。
全部都是灰白的楼,每一幢都一模一样,在这样的地方办生日会。风还特别大——风本来就大,再加上码头,简直是台风。
我后来甚至做梦梦到那些楼,我在我的梦里根本就没有找到那个茶室,但是我穿了一件风衣。
走了几条街?我确实想不起来了。走过的街有没有再走过?我也完全不知道了。
最后走过一个黑色橱窗,靠窗的一桌人冲我们挥手,总算是找到了。
吕贝卡穿了件小礼服,还戴了顶电影《蒂凡尼早餐》里面的那种大宽沿礼帽。她夸张地跟我拥抱,我只好说生日快乐。可是她是工程师的朋友,不是我的。
礼物是工程师准备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很可能是一本书。吕贝卡高兴地接受了,我怀疑那本书是她收到的唯一一件书礼物。
一桌人围住一张长方桌,桌上一架圣诞树形状的三层银盘,每个银盘都放了三粒点心,或者四粒。没有人动那些点心。
吕贝卡递给我一粒。
没有糖的。吕贝卡是这么说的,这家日本茶室做的无糖点心最有名了。
吕贝卡也递给工程师一粒。工程师咬了一口,放下了。
我也咬了一口。硬,非常硬,我就记得这个了。也不知工程师是怎么咬得下那一口的。我也放下了。
喝什么?吕贝卡又亲切地问。
你们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工程师说。
我也只好这么说,你们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两杯茶端来了,似乎是一种古代绿茶,完全不烫。为了配茶,我又咬了一口无糖日本点心。
一桌人说说笑笑,特别夸张的那种。可是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也没有工程师认识的,因为吕贝卡向他一一作介绍,他站起来,跟每个人握手,并且说很高兴认识。
我观察了一下客人们,穿戴都很简约,但是全部标准的常青藤口音,然后我端起了不烫的茶杯,观察了一下环境,非常现代,非常工业,非常暗的一个日本茶室,吕贝卡为什么要在这里办生日会呢?而且吕贝卡为什么要邀请工程师呢?
我看了一眼工程师,发现真的不太认识他。
这个时候一桌人都大笑起来。后来我发现他们每隔十分钟就笑一次。后来走到大街上了,我问工程师,你笑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笑什么,他们都笑他也只好笑。
切尔西码头的风实在太大了,跟吕贝卡告别的时候她的帽子飞了。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去捡那个帽子,她还穿了个细高跟,风真的是太大了,她的帽子都到了两条街外。我就记得这个了。
葛蕾丝的生日会也让我们在大雪地里走了一个小时,但是我跟工程师竟然没打起来,雪大起来的时候他还紧握了我的手,我就说,你还爱我吧?他说神经病。
见到葛蕾丝的丈夫时我竟然想起了大山说的,什么样的人可以娶到葛蕾丝啊?
我就特别想跟大山讲,知道莫少聪吧?陈晓东?罗志祥?林志颖?反正就是一个大眼睛,他娶到了我们的葛蕾丝。大眼睛移开阳台的落地窗取来冰啤酒,大眼睛说阳台就是咱们家的大冰箱。葛蕾丝还做了个剁椒鱼头。
我观察了一下客人们,客人们竟然自来熟了已经,我们进门还没三分钟。全部是讲中文的客人,都没有人讲英语了。我又观察了一下环境,餐桌后边那个宜家架子跟我的一模一样。
我就跟葛蕾丝讲,这个架子会倒吧?我钉的那个我总担心它倒。
你钉的时候要把后面那个对叉也钉上。葛蕾丝说,你不要觉得没用,既然它的说明书要你钉,你就要钉,钉了就不大容易倒。
哦。我说,那我回去把那个叉补上。
葛蕾丝点头。我们一起端详起那个架子。
有点歪好像。我说,你钉的这个。
葛蕾丝说是啊,是歪了,但不影响用。
我只好说我钉的那个也有点歪,一点影响都没有!
葛蕾丝说那我去端火锅过来啊。一半辣一半不辣。她笑着说。
可以这么说,葛蕾丝家的火锅可是我在城里吃过的最好吃的火锅。但我还是更记得吕贝卡,也不知道为什么。
工程师的那几个朋友我都记得比我自己的朋友清楚。比如他那个康州的朋友,那个朋友总打电话给工程师的前女友,听她在电话里倾诉,或者互相倾诉。她打了可不止一个,她俩倾诉了非常多非常多的话,她还不肯告诉工程师她俩都说了些啥。但她暗示那些电话打下来,她就什么都知道了,工程师就是透明的了。我可不喜欢工程师是透明的,好像我也是透明的了,我只能在大家有机会见面的时候跟工程师的康州朋友说,他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即使他以前是那样的,可是他不再是那样了。康州朋友跟我特别客气,她也许会跟透明的工程师说说笑笑,但跟我非常客气,也站得离我特别远,但她偶尔投来一眼,那种感觉非常不祥。
我也曾经收纳倾诉,就像一个垃圾桶,当你决定了做一个垃圾桶的时候你就必须喜欢垃圾。我收纳全部的垃圾,她们每一次与丈夫的吵架,吵架的细节,包括耳光在哪个瞬间落下,她们每一次与前男友在网上的调情,前男友露骨的情话,她们让我觉得,她们的衣冠禽兽禽兽起来真不是人。我活在垃圾堆里面,又不能够说出来,我也太难受了。我的一个加州朋友就跟我说,如果那些别人的秘密伤害你,你一定要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说不。不不不,不说不说不说,不听不听不听。
工程师有他的康州朋友,我当然也有我的加州朋友,我在离开加州去纽约前夜吃了我的加州朋友做的粥和馒头,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我的朋友,她是邻居的朋友,她们有时候一起种花和做辣子鸡。我去找邻居说再见,她就把我领到了加州朋友那儿,那个时候加州朋友已经做了一桌的芋头馒头。邻居说你吃点馒头吧,邻居的样子看来伤感。我就吃了一个馒头。我安慰邻居我只是去纽约,我不是去集中营。邻居说再拿一个走吧,我说不要了谢谢,邻居说那你喝碗粥吧。邻居让我觉得我即将到达的纽约的确就是一个集中营。那个时候加州朋友还不是我的朋友,她继续做着她的芋头馒头。我离开了加州,她就成为了我的加州朋友。
我的朋友们可没有一个会打电话给我的前男友。也许有过那么一个,她也不是我的朋友,不是我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而是她不承认她是我的朋友。我跟前男友去她家的时候她还没有不承认我不是她的朋友,后来她就不承认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去她家,我只记得她开门时候的脸,因为那个门特别黑,衬得她的脸特别白。她也投来了一眼,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也非常不祥。
然后她给我们端来了两碟奶油蛋糕。昨天是我丈夫的生日,冰箱里还有蛋糕。她是这么说的。
我补祝她的丈夫生日快乐,然后吃了我的那片蛋糕,前男友没吃,他惊叹于她丈夫的书橱。
这么多的书啊!他一边惊叹,一边把蛋糕碟子放了下来。
出了门,我问前男友,你为什么不吃人家的生日蛋糕?一口都不吃真的不太好。
他说蛋糕上有一根毛。
我说哦。我说那也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吧,头发就头发,还毛。
他说真的是一根毛。
过了十年,我跟前男友讲事,工作事。讲完工作,前男友说还记得那谁吧,前阵我跟她在一个局碰上了。
我说她离婚了。
前男友说是啊我们都知道她离婚了。
我说那代我问个好啊。
前男友说那必须,我还跟她说你在这个夜晚好美呢。
我在想我说点什么好,但我有点想不出来,正想挂电话,前男友说,她嫣然一笑说,你竟然过了十年才看到我的美吗?你竟然不知道当年我是为你开的门而不是为那个女人吗?
我马上把电话收了回来。我说,哪个女人?
你啊。前男友说,就是你嘛。
那你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前男友说,我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我能说我知道?
可是咱俩去她家的时候还是男女朋友啊。我说,也不能这样吧。
回家后她又给我电话了。前男友说,她又把那一句重复了一遍:你竟然不知道当年我是为你开的门而不是为那个女人吗?
我就说我知道了。前男友说。她说你真的知道?
知道,知道。前男友说,我真的知道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表达嘛。
我怎么表达嘛?前男友说,那时我们的身边不还有个有个,那个女人嘛。她说我又不认识那个女人,我是为你开的门嘛。
我说那你问她知不知道蛋糕上有根毛。
什么蛋糕?前男友说,什么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