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米之乡到底长什么样?|原乡
太湖即景。图片来自网络,感谢网友提供
“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
《水浒传》里,说江州乃鱼米之乡,宋江在这里题录了反诗。这江州,也是白居易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江州,乃今天江西九江附近。鱼米之乡,概念最早出于唐名臣王睃的《清移突厥降人于南中安置疏》:“谄以缯帛之利,示以麋鹿之饶,说其鱼米之乡,陈其畜牧之地。”是此,鱼米之乡与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起成为农耕时代最好地方也是人人向往之所的一个代名词。
中国有很多地方号称自己是鱼米之乡。最有名的莫过于长江中下游地区。我老家常武地区,中吴要辅,实乃这鱼米之乡的核心区。
前些天,应邀与居京的乡邑师友小酌。那些位高权重的师友,喝酒跟我说最多的,都是我们永志难忘的江南旧闻:钓田鸡,捉蛤蟆,挖黄鳝,打野鸡……师友说,那些,才是我们童年少年时的江南,永志不忘的江南故乡,鱼米之乡,谢谢你的记录,还要继续记录……
其实,与来京或在京的故乡朋友的餐聚,以及我回故乡的酒局,无论男女,无论年岁,师友们跟我聊的最多的话题,还是故乡,是记忆中的故乡。
自古以来,先民在此,筚路蓝缕,围荒泽成良田,修水道利舟楫。北方世家,三番南渡,融汇入江南。江南夏看麦浪,秋闻稻香,农桑鱼工,富足天下,苏湖熟,天下足,遂成帝国粮仓。
“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藩地,岂曰财赋强。”
唐人韦应物早在《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揭示了江南成就的秘密。
所以,江南古时即能以华夏边缘之地,在乱世群雄中崛起而称雄于华夏,后来又能在中原衰落后庚续保住了华夏衣冠文物,既托庇于此地水土,也仰赖于此地人物才情。
我们记忆中的故乡,是真正的鱼米之乡。虽说历史上也有诸多不堪之事,但这些不堪,只与战乱政治有关。战乱和政治的袭扰,其实还是看中了这块物华天宝的鱼米乡。比如朱明初立,因朱元璋痛恨江南追随张士诚,对我故乡等地,实施了惩罚性税负,民不聊生。而惩罚性税负一旦去掉,江南很快就恢复并显示出了傲然的人文和物产。
曾经,随处可见的自然和人文江南景观。 图片来自网络,感谢网友提供
而我们所记忆中的故乡,虽然曾因政治而饥馁,但其物产,各种河湖江鲜,水稻麦子,还有各种瓜果,除了1960年左右,年年都丰收。少有不丰收的年景,哪怕经历旱灾水灾台风——就是台风到此,也温驯了许多。
但仅仅物产丰饶,鱼米两旺,在我心中算不得真正的鱼米乡。
小时候的记忆是,黄梅天来,有水流动的地方,必有鱼;沟里有鱼,稻田里也有鱼。发大水,水漫村子,场地里甚至,家里,都可能会有鱼。
那时上小学,大清早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洗漱准备上学,而是拿上网兜,到村边田间地头,通着河里的小水沟边,把网兜往下游一插,堵住周围的缝隙,上游用泥筑起堤坝,把水堵绝,然后光脚跳进小沟里,从上游往下履趟,眼见着小鱼们,鲹条、鲫鱼等,纷纷跳着,最后入网兜。
那个季节,哪天早上不都是一兜一兜的!
放学之后,也是如此。
不过,这还不是鱼米之乡的魅力所在。
真正活的鱼米乡,是土肥水美,懒人也养得活。
某一年,我在微博上批评江南地方有司的做法,一位川籍在苏州生活了二十年的前媒体人为有司和江南辩护,说江南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地方,这自然不用他来辩护,作为生于斯长于斯至今与这块土地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我,还不比他新移民更熟悉了解它的过去么?所以,我只是告诉他,如果没有见过春天地上随便挖条沟,春水漫过,经过酷暑曝晒,到了秋冬,满沟小鱼虾的人,不配跟我谈鱼米之乡。
这个,绝非虚言。我们小时候,冬天挖条沟,不用任何人管养护,春天过水之后,鱼虾已满沟,到秋收之后,逐渐干沟,沟里的水逐渐干涸,在水草里,在剩下的些微沟水里,满满的,都是鱼虾。
那个时侯,小孩大人,总喜欢在所谓战备沟里,用泥巴一段段截开,把剩下的水弄干,捕捞那些肥美鲜嫩的小鱼虾。
没人知道鱼虾从哪里来的。只能说天落天晒天养。
这才是真正的大自然界的秋收啊。
随便一块地,挖个坑或沟的,不用经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只要经过春夏两季,到冬天就有收成,处处都见小儿捞鱼虾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和我故乡这种情况相媲美。这便是故乡旧时风物,也是我们这一代乃至我们的祖辈父辈,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真是上天的恩赐。
只是,这样的生活场景,这样的环境,一去不返了,永远留在了记忆中。
不用怀疑,它真实存在过。
我的故乡,后来追求经济发达,搞起了乡镇工业,不过,土地已不再肥沃,高产需要大量的化肥才能获得;而曾经每一条沟里都可以狗刨的,现在没有一条河可以下去游泳——我那个时候,每年夏天跟着父亲下河捉甲鱼,从小学四年级到高二,游过多少河啊。别说沟里不再有鱼虾,原来的那些河里都少见了。而过去从来不发洪水的故乡,连年黄梅天闹水灾,人财物损失巨大。这在过去,都没见过。
至于粮食,前两天故乡朋友跟我感慨,我们老家武进的新米,现在不知怎的,远没三十年前香。
三四十年前故乡的晚稻,新米和糯米,质量绝对是一流的。我曾在江南旧闻中回味过过去的味道。尤其新米上市,家家早晚熬粥,满村飘香,一点不夸张。新米粥粒粒成型,青幽幽温婉如玉,粥衣尤好。
如今,皆是旧闻。比如我们村,只有我家和另一户人家还种稻麦,加起来也就四五亩了。稻种,土地,水,肥料,农药,环境,都出了问题,怎么会有过去的味道?
土不肥水不美,何来真正的鱼米之乡啊?
江南尽管富足,但真正的鱼米之乡,其实已经不再了。其成于上苍和先民努力,毁于近现代愚昧政治造成的贫穷,以及贫穷带来的无知和贪婪。
这些年江南各地地方政府看到了问题,也投入巨资休整土地河道,生态渐渐复原,但要想回到从前,恐怕我是见不到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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