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新娘子的陪嫁马桶|原乡

提起马桶,我总会想起小时候看村里的女人们到河边下游处洗涮用过的马桶,洗涮过后的马桶,则要放在太阳下晒晒。后来读书时知道上海石库门屋檐下,早上起来倒马桶涮马桶的场景,更是集中而蔚为壮观,每天准时一声“倒马桶”,睡眼惺忪的女人们——没有男人干这个,乡下也一样——纷纷拎起家中的马桶,冲到大门外去,倒在收粪人的粪车里。这一忽尔功夫,满大街都是异味,接下来“刷刷刷”的刷马桶声在街角巷头此起彼伏,刷完的马桶们一排排在墙角边、屋檐下晒太阳。在20世纪20-40年代,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远东的明珠上海,对于普通人家而言,马桶就是家庭厕所,对女人而言,早上起来倒马桶,是令人生厌而又无法逃避的日常工作。美国学者卢汉超在《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中,把收粪和倒马桶的女人,称为“唤醒城市的人”。直到1980年代,上海有100万户居民用着马桶。

马桶是旧时乡村城市便溺器具,历史悠久。相传汉朝就发明了马桶。到了宋朝马桶叫木马子。欧阳修 《归田录》卷二载:“燕王(元俨)……好坐木马子,坐则不下。” 清人俞樾在《茶香室丛钞·八大王之子》中解释欧阳修笔下的木马子说:“木马子者竟是便溺之器……在宋时已有马子桶之称,则燕王元俨所坐木马子必是此物。”据说皇宫里的马桶,里面铺着特制的香灰,便溺入桶,立马滚入灰中,可遮一时异味。阿城在小说《厕所》里,则是另一种说法,说皇宫里的马桶,底部铺着烧焦的红枣,枣轻,便溺入桶,红枣浮到上面,什么味都能遮住。不知要消耗多少大枣。反正皇家,天下都是他们的,有的是。

这么一个虽然有用却臭哄哄让人厌而难舍的器物,在它一生中,却有着最耀眼闪亮的时光,大家都喜欢它,抢着要拎它。那个耀眼闪亮的时光,便是姑娘出嫁要当新娘子时。

江南故乡旧俗,无论贫富,姑娘出嫁的时候,嫁妆里有一个东西,断断不能缺,就像后来陪嫁的彩电摩托车似的,那就是马桶。

当然新娘子的马桶没有使用过,是新的,甚至带着木料的香味,漆着大红漆。这只马桶,在姑娘订亲之后,家里就会请箍桶匠也即圆作木匠做好,木材会比较讲究些,因为要结实耐用——这只马桶一旦陪着姑娘出嫁,将来姑娘通常一辈子都只能用这只马桶,坏了只能修补,不会换新马桶;内外上上桐油——桐油是旧时防止木桶渗漏并能保证长期使用的极好的材料,晒干后漆上漆,通常是红漆——我小时候只见过红漆马桶作嫁妆,其他颜色的都没见过。当然时间久了,新娘子成了娘子,妇人,马桶的红漆也会掉色甚至露出木质来。另外,有些讲究的人家,还会在马桶桶壁上和盖子上雕上花。新箍的马桶,带着木香油漆香,所以,乡谚“新箍马桶三日香”,在故乡,不只是对新箍马桶的写实,也常喻做事只讲新鲜没耐心的人。

姑娘出嫁那天,是马桶一生中地位最高贵的时刻。娘家要在陪嫁的新马桶里放上两个染红的鸡蛋,放上红枣,长生果等。这寓意着夫妻生活和美红火,早生贵子,多子多孙。所以,马桶通常也叫子孙桶。下面通常还压了个喜封,亦即红包。挑嫁妆的人和接新亲甚至新亲都可以摸陪嫁的被子里放的糖之类,但不能动马桶里的东西。拎马桶的人会拿到马桶里的红包,所以人选也是特定的,通常是娘家未结婚的兄弟,或者侄儿,所谓胳膊肘往里拐,红包还是给自己人的。进新房的时候,还得有新亲兄弟或侄儿拎进房去。

我大姑结婚结婚的时候,我就扮演了拎马桶的角色,收了拎马桶的红包,不过这红包还是落不进自己的口袋,转身就得交给母亲。

到办喜事闹新房时,客人的小孩才可以伸进马桶去摸东西,里边有红枣长生果之类。

当然,新马桶的使用,不受时间限制。从进新房起,它就开始从辉煌耀眼的位置步步跌落了。闹完洞房,收拾好洞房,也包括收拾好马桶里的东西,马桶边放到屋里的一角,开即始担当自己正式的使命了。

这个时候开始,马桶便不再香喷喷而是臭烘烘了。每天早上倒马桶,刷马桶,时光流逝,新娘子变成了妇人,变成了阿婶阿姆姆妈,而原来漆着的大红漆也慢慢掉落了,露出了木材的本色。这才是生活的真相。

旧时条件有限,也曾有说法,说把孩子生在马桶里。这个听来惊悚,但却也曾经真实发生过。

我们家还使用马桶的时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房里的马桶是母亲陪嫁来的,我对它所有的记忆,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后来条件改善,屋里也就不放马桶了,毕竟,卧室里放只马桶,总是有异味。也就从那个时候起,马桶作为日常生活器具从家里消失了。即使我弟弟结婚时,弟妹嫁妆中依然有马桶,但那时马桶已经不再担纲原来的职能了。

如今,即使在故乡农村,马桶也应该是稀有之物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姑娘出嫁,马桶还是不是陪嫁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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