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小锋新片《游神考》:民间神学与历史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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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神 考 : 民间神学与历史洞穴 作者:丛峰 编辑:张劳动 “如来佛打发我下来,我有任务呢……” ——《游神考》,亚军的讲述 黎小锋回到之前拍摄《无定河》与《遍地乌金》的陕北,与夫人、搭档贾恺一起,制作了《游神考》。它脱离了对事件的描述, 释放出笼罩在那片土地上空的迷雾。 《游神考》,我理解为(和)“神”(有关)的“游”和“考”。 神:什么是神,如何定义神,神如何被需要? 游:是游荡,日常世界与灵界/神鬼世界间的游弋,也是神游,或“出神”:是trance,一种恍惚状态。 考:揭示神的身世,描述这位神的史前史,本生故事,使徒行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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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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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办神事、做善事的都是可怜人……” ——片中人物语 “靠人靠不上,只好靠这个泥疙瘩(菩萨像)……” ——片中人物语 神,无论是抽象的存在,还是有着具体的地上代理人,在地方生活中都有着不可或缺的重要性:对于没有钱,没有保障,没有出路的民众,精神慰籍是必需品,集体需求促成了对这种民间信仰有效性的普遍认可;否则(这种否则不存在),这种神就需要以其他形式继续存在——意识形态的代表人物(代表强大的秩序力量),或者明星(光鲜美好生活的化身与象征,置身于背景幻化的空间中,是人形的半神)。 在影片中某间窑洞的墙上,七大常委的照片与港星的海报的并置。凡是表面上已彻底摆脱日常受苦状态的人,都有潜在的神龛等待入位。他们的形象被置入窑洞所在的晦暗空间,放射着幻梦的光芒,但这一幻梦的实现——也就是幸福——被永久悬置了,仿佛悬挂于遥远夜幕中的恒星。但是,这个世界更多地求助的不是现代社会的神灵——消费,偶像……他们信任的仍旧是旧世界中萦绕不去的神灵或幽灵。 在黎小锋/贾恺的上一部作品《昨日狂想曲》里,老刘的信仰在“昨日”——一个不复存在的共产主义神话;在《游神考》中,虽然有神使的存在,神仍在别处——另一个世界;在这前后两种信仰状况中,信仰对象都处于缺席状态,人们不信赖日常中在场的时 - 空,不信赖现实的社会生活本身。 亚军掸去庙里一座座佛像和神像上的灰,这个画面使他看上去是地方神灵的看护者,用“神职”来形容他的工作,再恰当不过。庙是神的居所,庙里的光线呈现出一种洞穴效果。 他说,“救苦救难,不能挣钱”,或者“为人民服务”。亚军,作为一个神授/自我授命的地方神职人员,神使,他的神职生活其价值是双重的:拯救他人,也拯救自己,这两者的实现相互依存。 作为神汉/神仙/神使,亚军同时是有残疾的人,这种身体缺陷像一种供奉给神的牺牲:通过这一考验,确立他作为神使的合法身份——要成为神使,要救助他人,则必须以个人幸福做抵押,献出一部分作牺牲。或许正因为这种身体残疾的献祭,他才更被受苦者所信任,他的受苦因而就是众人受苦的象征,神与人之间的主体间性保证了两种受苦之间的相通,这就像耶稣基督的情境。游神所代表的神学,因而类似于基督教神学。 有个老太太说亚军干脆来庙里住下,这样看病方便。这个请求看的出是出自虔信,而非把亚军当作现代医术之外的补充。来庙里看病求助的人,就像乡村诊所里的人们,求医问药是一方面,精神安慰是另一方面。庙 - 神使/医生 - 诊所成了牧师 - 教堂,肉身 - 精神获得了某种同一性。 我想到原来在武威天马广场上唱贤孝的民间艺人们,大多是盲人。如果身处美国,他们将被视作布鲁斯大师,有着以“Blind”开头的响亮艺名。在这里,他们不过是无名的卖唱艺人,周围围绕了数十乃至上百凝神聆听的忠实听众,大多是老人。 有些音讯必须要被传达,有些信息一定要被听到,这种恒久的需要构成了民间信仰的牢固性,和它的媒介:医治者,使徒,街头艺人,半人半神…… 亚军对待这份事业的态度是严肃的,不是敷衍的。他每晚睡在铁球上,经年累月,据说铁球因而具有了神通,可以为人治病。 人的命运,转化为了人在区域小社会中的角色。因为个人命运,他没有被抛弃,相反,他因为受苦而获得了另外的身份、任务和角色——因为受苦受难而产生救苦救难的使命感。“阿弥陀佛是真经……”,原始救赎主义不离世界的根本问题。 某个房间的门框上贴着“有求必应”——因为“有求无应”的置人于绝望之地的状况过于普遍,所以“有求必应”成了一种慷慨的承诺与衷心的期盼,哪怕承诺人并不具备这超级的本领。民众需要神灵的处处在场,当“拯救”的任务被托付和移交给执行“救苦救难”的神使,个人的命运注定在被动中沉沦。 影片中有一个青年乡村女教师进庙求签祈愿进城调动顺利的段落,类似于毛晨雨在《傩教经济》中所展示出的由世俗化了的信仰系统派生出的微观经济体系。 ——希望娘娘保佑我到城里工作。 ——如果你的愿望实现,你给娘娘上多少布施?上多少,要说出来。 (中介者不再是灵媒,而是那个在地方领导和有求者之间牵线搭桥的掮客,要抽成的;没有这个中间人的存在,你的钱送不到领导那里去;即使送了,领导也不会收的。与之类似,求神者如果希望与神之间进行一对一的直接告白,其效力也会不受到保障。) ——成功了,上一百块钱。 (与贿赂教育局领导相比,贿赂神的成本要小的多,也更体面。) 神婆叨念着将这一愿望发送出去,像网购时的第三方支付平台,将愿望与金钱的直接对接和实现进行暂存。 神婆又问她在哪工作。 ——就在附近学校。 (继续发送——) ——想往榆林调? ——嗯。 (继续发送——) ——下下签,难啊。 这样的结果无法令人满意,于是可以继续抽,可以作弊,可以和神之间做交易,讨价还价。下下签被神婆子人性化地用借口否决了,重抽,神婆更为卖力地摇了很长时间, ——大吉签,成啦! 第一支签的无效性没有瓦解、反而突出了神的效用:神是一种积极暗示,神是安慰剂。 “还没死就造墓啊……”在宿命论的轮回世界中,现代意义上的社会似乎完全断绝于个人生活。由神或神使带来的弥赛亚,仅仅只能派发给个人,而不会派发给一个有机关联在一起的社会。由于来世成了心病,任何改变现实世界的努力都被抛弃了。 如何理解“信神”?信神圣(非强迫性的敬畏)或者信奇迹(迫不得已的企盼)应该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 黎小峰、贾凯过往作品海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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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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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 亚军站在装满玉米棒子的农用车旁,长久狐疑观望着远方的动静。出神,是心神/神思离开了日常世界,而进入了非日常/异常世界。游正是在两个世界间的梦游。日常世界与灵界间有一道大裂隙,游神的游荡心神仍不时在日常的断裂间隙掉落进去,坠入虚无的黑洞。“明年可能有难呢。”挑水走在路上时,亚军的病再次发作,边走边哭喊,“我受苦受难,师傅呀,你快来救我啊。” 精神世界的游走,在两个世界界面间的穿梭,是强烈的震荡。一个世界突然闭合,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尘世突然卷入了非尘世的气息,仅仅通过人物的表情和话语讲述,就可以瞬间实现这一点。屏幕内的世界的气息,通过屏幕的界面,渗入了观众所在的世界。电影成为理性世界的观众与游神的世界间的界面,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叙事,而常常来自表情、姿态、语言和思想体系的陌异性,来自人讲述时的语调和声音。 游神意识世界的不连贯,使得对这种情态的描述也不可能是连贯的传统叙事;同时,两位作者并未因此刻意去追求这种不连贯状态可能产生的戏剧性。 游神的神游导致了电影的出神-间离效果。当亚军说“太阳不圆”的时候,谵妄也是这种信仰的一部分。他处于自己建立、重组、加以解释的世界的中央,每一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都可以在那个体系中得到解释,但这解释的话语,却通过清晰的字词,产生了迷雾,模糊了理性世界与非理性世界之间的界面。游神的心神的神游,也搅动了观众的心神。亚军口中某些神秘的、超现实般的叙述,基底却是现实主义的。两个世界的逻辑与描述被交织在一起,似乎彼此完全不冲突。 信仰世界与理性世界之间的鸿沟好像可以轻易被跨越。神游如何产生?肉身处在现实世界,肉身是受苦的根源;精神则处在精神世界的逻辑中。肉身向往精神世界,以解脱或逃避肉身的苦痛。两个世界的鸿沟由此产生。神使的痛苦就在于这种撕裂,半神状态仍牢牢受制于肉身的存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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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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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 2020年初所有人被围困家中,抽象的“限制”落地到自家客厅,失去自神使的史前史中,涌动着具有普遍性的个人遭遇,和区域小社会的历史。地方神职人员世俗生活与精神生活的历史,有着高度的代表性——通神之路由个人悲苦境遇铺就。求神者必有求神的理由。 生活在拯救 - 受苦情境中的神使,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局促不安。帮别人治病的亚军,自己仍不得不求助于治疗失眠和癫痫的几个塑料小药瓶。有着帮别人治病消灾降福解难的神通,却没能了却个人生活的苦痛。 童年:“小时候好好的,后来摔过两次,难性太大”; 成年:年轻的媳妇来自人贩子,改了名换了姓。她父亲娶了后娘,她从家里被逼走,出门打工,被人贩子卖给一个老头,她死活不从,最后跟了亚军。 两人结婚后,据亚军说,有次他看到白蛇被碾了尾巴,从那之后就病了,硬要把媳妇赶走,怕耽误她的前程,“走时,她说她叫谭金荣。” 荒废的窑洞成了死去生活的坟墓,只有记忆在此萦绕。三岁的儿子不小心被开水烫死,让亚军急疯了;把娃娃埋在山上,五天后娃娃的尸体失踪了。“装疯卖傻13年”,得到了神通。 不幸被自我神秘化了。神秘由亚军的意识所制造,还是命运本身的可怕安排?不幸的堆积促成了对逃脱不幸之路的找寻。必须为这个命运找到解释的体系,否则存活便失去其意义。 “我这特异功能是老天给我的……为什么给我?你看这只手(残疾),我犯了天条,所以打下凡胎,如来佛打发我下来,我有任务呢……” “为什么是我?”并不是疑问,而是准备提供答案。神授变成了自我授权,自我赋意。 “迷信”意味着对好运和厄运的双重臣服。由此产生了一种对于改变世俗的、现实的社会与世界的可能的彻底否定。在宿命论中,人人都成为解释自我命运的哲学能手。宿命论既解释了受难者的种种境遇,也顺理成章地制造出对神的需要。 这些“宿命”如何造成?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被隔绝于现代社会的物质富足,贫瘠的生活条件是种种不幸更直观的注脚。 ——不说上一辈,这一辈是空洞形式……你这是空洞形式 ——啥? ——不存在的意思,死定了(片中人物对话) 由是每一个人切身体验。手头上工作被迫暂停,外出活动也取消,原本要返回村子继续拍摄的计划也变得遥遥无期。不坐以待毙,是独立创作人一贯以来的必备生存法则,现代科技让时间和距离不再受到空间的限制,至今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用起来就是好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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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 影片开头就是羊,不仅仅是展现羊,还展现了羊的视角“看到”的景象。 羊的视角,与人的理性视角不同的“非人”视角,神游/出神的视角。 在亚军说自己“装疯卖傻13年”时,电影画面中出现了羊的主观视角引入的非理性影像。Gopro与其说模拟了羊的视觉,不如说更恰当地模拟了人看着慌乱、无着、被动的命运时的视觉;在混沌、混乱的景象中,这个视角居低临上地“观察”了人的世界,晦暗,无色;有时,也被围绕它的人们居高临下压迫式地观看(片尾处大街上的羊视角镜头)。这些视像直观地表达了羊—人命运的一体。可以说这个电影谈论的不是“神/神迹”,而是神之下人的命运。羊居于跨物种的种姓制度的最底层;平民阶层略高于羊的种姓,但任由更高的种姓摆布。 羊,顺从命运者,宿命者,和我们一样不了解自己的命运。羊是顺从者的顺从者:它的主人们同样是自己命运的顺从者。人抽烟,羊在窑洞中咳嗽。 作为牺牲的神羊,具有亚军--神汉在这个信仰体系中所扮演的同等角色:通过牺牲,获取“神力”。羊和人都不自由,都是神的奴隶和仆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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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貌】 在绵延的地貌中,现代在此缺席,自然的混沌力量仍是主宰。人的生活仍被滞留在一个从时代中分隔绝出去的封闭时空系统——历史洞穴——之中。人被这一环境养育,也被其阻隔,环境成了命运,一种自然主义。 影片中不时被谈论的晦暗的、幽灵般的地区命运主宰力量,在一个简短的全景镜头中被具象化:一片乌云的阴影无声地掠过大地,使下面的村庄和院屋进入黑暗,又渐渐复明;阴影缓慢移动,紧紧贴合着地貌轮廓,不放过任何一个起伏。 音乐在电影中的作用如同地貌,唤醒了环境中笼罩的不详气氛,具音化了萦绕在生活上空的隐忧。这无形、盘旋的幽灵力量,至今仍未看到消散的可能。 在远景特写中,亚军蚂蚁般的身影在荒凉的塬上缓慢前行,这些大地构造似乎同构为他爬行穿越的命运荒原本身,原始地貌因而成了一具更大的命运共同体的肉身。某些时刻,亚军或许在下意识中感到自己已和这大地-命运融为一体: “喝安眠药自杀,睡了7天7夜;我闭上眼睛,怎么我成了石头了,现在睡觉时也觉得自己成了石头。” 关于石头:“石头枕过以后就都有用了,成了神蛋了。” “你说的都在这些铁蛋上面。”——大地发出预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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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面孔】 拍摄使用的佳能5d2单反的光学特性,很好地表现出室内昏暗光线下人的精神状态。夜晚的光线在空间中获得了物质性。人的思绪和面孔的造像一样,都变的缺乏景深。尤其在室内场景中,昏暗中浮现出的面孔,和人在户外枯竭地貌中的显露一样,与背景保持着孤立和虚脱;人具有了雕像性,其神情,面容,和静止性的姿态,都出离于这个时代,恰当,充分,庄重。人的物质条件是卑微的,精神需求却高度活跃,让人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学中的某些人物,只有精神生活,没有世俗生活。 新旧时代在人物面孔上留下了突出的面部造型,精神却是内里的,沉默,持重。面孔总结了现实处境,面孔是命运的具象塑形,面孔本身就在讲述,无需故事本身。沉默老者眼角盈盈的泪光,表明了这个场景的心理真实性。 房间,昏暗灯泡的光源,花格子布墙裙,让我联想到甘肃古浪,或华北童年,想到人们在极端简陋的物质环境中表现出的亲密而根本的相互关系,和偶尔迸发出热烈而朴素(甚至过于朴素)的思想,以及稍纵即逝的梦幻。 07 【洞穴】 民间神学的繁盛,也可以算是社会病理学的一种症状表现。(就像马莉的《囚》中所展现出的,并不是精神疾病本身,而是精神疾病部分的、乃至主要的源头:社会病理。)亚军的疾病状态仍可以视作大的社会病理症状的微观显露。社会病理学可以解释在命运的总体可能性被压制,生活趋向被极度单一化的情形下,人们的生活表现。 深深植根人们心中的弥赛亚心理,让他们企盼着神使的救治与帮助。这等待既热切地渴望着奇迹的应验,又间或充满无奈的怀疑。 “(命)慢慢转化?四十过了又说四十五,五十……”——片中人物语。 录音机里,一个艳俗女声热切地唱出:“只要我们放宽心去面对生活/美好的明天/是属于我们的”。这种乐观主义,虽然有着空洞的姿态,也是人们乐于服用的,如同小学生得到的谆谆教诲。不容置疑的乐观主义是生活的必需品,和对游神的信仰一样。在被遗忘的人们中间,政治是真空。 “生活不顺当,上来求神保佑平平安安……”——片中人物语 “都是逼上来的……我也是逼上山的。”——亚军 求神保佑的动机来自个人和社会生活中的不如意,但人们话语中表露出的潜台词是:社会本身造成的不幸无法通过社会来解决,只有把祈愿投向苍天。《景观社会》中所说的“人类将自己异化的力量投射其中的宗教迷雾”仍没有被驱散,投向苍天的仍是“代表着对世俗生活整体拒绝的幻象天堂”。当民众把命运交给“天意”,也就断绝了任何变革的可能。 这个世界由于感到外部世界的遥远与漠然,而自发地、自成体系地团结起来。人民在这一信仰中“团结”为受难者共同体,就像层叠绵延的黄土千高原。受难使人团结,使人更有人情味,但也仅仅意味着团结着受难。这样的信仰成了受苦状态中的一道安慰剂,成了灾难美学——灾难被审美化了,社会生活被宿命化了。宿命论既是毒药,又具有暂时的镇痛作用。如何保持人民间土地般的紧密性,同时更新这陈旧、宿命的信仰?当病人渴望下凡的神医,一切物质的、历史的力量均归于虚无。 葛兰西在《狱中书简》致妻姐塔吉娅娜 . 舒赫特的信中写道:“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属于意大利从本尼德托 · 克罗齐开始的道德和理性改革运动中的一部分,克罗齐的第一个前提就是现代人能够也应该脱离宗教的帮助去生活——我的意思当然是脱离天启宗教、实证主义宗教、神话学的宗教,或任何名义的宗教。” 只要普遍意义上的道德与精神改革没有发生,人们就依然要居住在历史的洞穴中——树立着泥胎的小庙代表了这个洞穴的形象。 这片土地的世界,就是葛兰西的意大利老乡(不是同一个时代)卡洛. 莱维在《基督不到的地方》中写到的“那个被风俗和忧患所束缚的、与历史和国家相隔绝的、永远忍气吞声的世界……”一个救主止步、缺席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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