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旧事]郭志杰:牺牲者

牺牲,古代泛指为祭祀而奉献给神的各种生命:或猪马牛羊,或人。这个牺牲大多是被迫的。当代牺牲的涵义有了质的变化,指向了那些为理想信念、为人民利益而英勇献身的英烈,他们是自愿的。

这样的牺牲者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们村有五六个,因为他们的后人门框上曾经挂着一块红艳艳的小牌:光荣之家。只是“之家”我们见到了,“光荣”的是谁就不大理解了。而后几十年过去,这些“之家”沧海桑田大多已无处找寻,“光荣”了的人更是从大家的记忆里消失。

作为“光荣”者后人之一的我,在翻阅太多的战争资料后突然发现,史料记载的多是事件和将领,小兵乃至一般牺牲者的姓名是上不得史料的。甚至一场比较大的战斗,哪怕牺牲了四个战士,这四个战士也仅仅是在洋洋洒洒的文章中占了这样几个字:大城民兵营伤亡了四个民兵。这场战斗就是薛王文阻击战,战斗的双方是大城县民兵营、分区独立营与傅作义集团的鄂友三骑兵部队。战斗的缘由是傅作义要搞“冀中穿心战”,大城县民兵营和分区独立营要阻止这场行动。时间是一九四八年四月十二日。

我之所以关注这场战斗史料,是因为我爷爷就是这场战斗中被惜墨如金的作者们点到的伤亡的四人之一。

别看在官方的史料中我爷爷只是“伤亡了的四个民兵”之一,在我们家那可是有名有姓,名、字俱全的。而在我早年的记忆里,爷爷也就是名德山、字瑞民的一个抽象的符号,再大一点也就是增加了烈士、牺牲者的定性概念而已,脑海里从来不曾有过一个鲜活的爷爷的形象。怪谁吗?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怪谁。

我对爷爷的最早印象是一张珍贵的纸——一九五五年颁发的革命烈士纪念证。那个证书被我家很郑重的镶嵌在一个相框里面,我和大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爬到凳子上时常擦拭那相框上的玻璃。可能是感觉人家的爷爷是活生生的人,没事了就亲亲抱抱自家孩子,我家爷爷只是一张纸的缘故吧,所以我们从小就感觉那张纸十分的神圣。我记得那个证书额头印有国徽,两边是华表,主页面浮印着金黄色毛主席手书:永垂不朽。这几个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像一颗颗硬骨头。正文好像是查民兵郭继民同志在解放战争中英勇参战光荣牺牲,……。这里爷爷的名字给搞错了,但是当时并没有哪个部门要求你得自己证明牺牲的那个人就是你自己,所以作为烈士子女爸爸姑姑他们也没遇到什么现代式“自己证明是自己”的麻烦。-——这是题外话,回头还说说那烈士纪念证,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颁发者署名:主席  毛泽东(手写体)   然后是长方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之印”。这么庄重的署名,革命烈士,这绝对是一种国家荣誉!可见当时党和国家对烈士的重视程度之高。后来不知道怎么再换发新证就成了民政部颁发了。

即使这样,在过去几十年当中爷爷对我来说也仅仅是一种荣誉,一个精神图腾。只是在我有闲暇时间梳理有关爷爷的只言片语之后,爷爷的形象才在我脑海里慢慢充实高大起来。

奶奶说,爷爷说县里让他们各村贫农骨干去“卸船”,说是来了几船米。爷爷留下这么几句话背着大枪和背包就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我自小就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很少提起爷爷,更没有系统具体的介绍过爷爷的任何“壮举”。不知道奶奶怕提起伤心呢,还是感觉爷爷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反正奶奶不愿意主动提起爷爷。只是偶尔在不经意间给我留下了一些关于爷爷的只言片语。

奶奶说爷爷头一天与村里另外一个人一起背着大枪和背包去了县里,第二天上午就与国民党的部队接上火,下午两个人就都牺牲了被担架抬了回来。奶奶说爷爷身上三处刀伤,两处枪伤,爷爷抬回家的时候身上的伤口都被棉花堵住了。奶奶说应该是爷爷受伤后并没有立即死去,是他自己撕开背包上的棉布用棉花处理的伤口。处理遗体的时候人们拿开堵住伤口的棉花血喷的满墙都是。

我的解读:从征集人员的出身成分和他们携带的装备看看,这次征集人员都是当时农村革命的中坚力量,携带的东西是典型战斗装备。如果说是去卸船,这纯粹是多此一举。另外我们村离子牙河哪个码头都不近,普通的卸船活动没必要征集他们。这就是说当时我爷爷和他的伙伴是知道战斗任务的,但他们都义无反顾的去了。至于骗我奶奶说是去卸船,或是保密需要或是为了安慰家人,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毕竟我奶奶当时才生下我的小姑姑二十五天,爷爷绝对不愿意奶奶为他的安危担心。从中我看到了一个深爱自己的家人的汉子,也看到了一个深明大义不怕牺牲的翻身农民。从爷爷自己处理伤口的举动,我看到了他是那么的渴望活着,那么的不愿意死去,因为他还有四个子女需要他的养育,他还有刚刚分得的几十亩土地需要他去经营。但当“主义”需要他舍弃这一切的时候,他丝毫没有犹豫就慷慨取义了。

如果有人觉得我太高的抬举了自己的爷爷,那么几十年后一次邂逅的谈话也许足能说明事实的真相。

本世纪初的时候我下乡采访去了我奶奶的娘家村,也就是我爷爷的岳父家的村庄。在街头偶遇几个老人在训鸟聊天。其中一个老人指着我问同伴说,认识他吗?宣传部的副部长。的确我曾经担任过此职务,但这个老人怎么知道的我到现在也不得而知。见同伴不知道,老人又笑着介绍到:革命到底知道吧?那是他老姥爷。我们那里老姥爷指的就是曾外祖父,也就是爸爸的外祖父,爷爷的老岳父。老人同伴恍然大悟连忙说知道知道。我听了好奇,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民怎么会和这么高大上的绰号产生联系,就笑着追问怎么给我老姥爷起了这么个外号?老人见我认真,就很郑重其事地给我讲述了一段往事:你爷爷牺牲抬回来你老姥爷看去了,他回俺们村的时候人们问他人怎么样了,你老姥爷望着天说他这回革命到底了!我更惊讶了,据我所知我曾外祖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啊,这话他也会说?老者见我不解,继续给我解释说:你老姥爷劝你爷爷,地分了、房子有了,以后别在跟着区里县里弄弄枪了,好好过日子吧。你爷爷说,咱要革命到底。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的。

我没见过爷爷,也没见过曾外祖父,但是街头邂逅的老人的讲述足已让我们可以脑补这样一组画面:一九四八年春节的时候,得益于共产党土改政策刚刚过上好日子的曾外祖父穿着里外三新的棉裤棉袄笑眯眯的来到女儿家,坐到暖融融的炕头上看着跑进跑出的外甥男外甥女语重心长的对女婿说:德山啊,你现在房子有了,地也分了,以后就踏踏实实的过自己的好日子吧,别总跟着区里县里弄刀弄枪了。那玩意弄不好是会伤人的。爷爷装了一袋旱烟递给自己的岳丈,勾着头瓮声瓮气的说道:咱分了地主的田分了地主的地,人家能甘心?国民党能痛快?怎么能丢掉刀枪啊!县里区里说了,咱们要革命到底!翁婿话不投机,曾外祖气呼呼的磕掉烟灰胡子一撅一撅地走了。这才有了后来的“他这回革命到底了”那句话。

河曲智叟曾笑北山愚公“甚矣,汝之不惠”,我们村“智叟”也笑我爷爷“他就是傻”。

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我们村供销社代销点偶遇“智叟”谈我爷爷,至今历历在目。

那个代销点几十平方米,黑洞洞的,以至大白天都要开着灯。智叟爷爷大概和我爷爷是同龄吧,他长长的脸颊灰黄灰黄,鼻梁上驾着一副发黄的眼镜,嗓子有些嘶哑。那天我去买东西他不知道怎么说到了我爷爷,就指着我说:他爷就是傻。人家国民党地下是骑兵天上是飞机,他还单腿跪地上打一枪退一下子弹壳,人家也没想和他玩命,就是想打跑他们就得了。诶,他还一枪一枪没完了,人家这才勒马过来给了他两枪,他中枪后仍然开枪,国民党兵拍马过来补刺了他三刀。智叟爷爷当时的口吻充满了嘲笑,我心里很是反感,感觉这老东西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反革命啊!

现在那人也早已做了古,我对他的反感也渐渐淡漠。从某些方面还要感谢他的嘲讽,因为他的话为我留下了爷爷英勇作战的唯一一点资料。

现在理智的回忆他的话,感觉除了褒贬色彩外,他说的还是基本符合事实的。一九四八年初的时候,华北战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傅作义集团已经从追着华北野战军打变为双方互有攻防,并且局势已经略略转向有利于我军的方面,华北野战军已经跳到外线把战争引向了国统区。为此傅作义集团认为有必要搞出点事提振一下士气。于是就有人独出心裁的搞了一个什么“冀中穿心战”计划。该计划国民党部队从天津出发经大城、任丘到河间黑马张村冀中军区司令部,目的之一也是调回在外线作战的冀中军区主力以给自己减轻压力。实际上这就是一场像后来的特种作战模式,讲求的是速战速决。而执行此项任务的就是国民党骑兵悍匪鄂友三部。

鄂友三部在进入解放区第一站大城就遭到了地方武装的意外阻击,而这些地方武装仅仅是才集中两天的“乌合之众”和一个与这些“乌合之众”差不多的分区独立营一个在附近整训的新兵连,这由不得这些自诩很高的国民党官兵不恼羞成怒。他们明白和这些“土共”纠缠起来不仅战役目标没法达到,自己都有可能被及时赶回的冀中军区主力给包了饺子,虽然他们想调回共军主力,但绝对不想让共军主力吃掉自己。这些体现在具体战斗上,就是对一个负伤仍负隅顽抗的敌人痛击杀伤。我爷爷和他的战友们抱定的宗旨是不管你怎么想的,但你侵入解放区就是抢夺我们的胜利果实,我们就不答应,就要和你玩命。我不知道我爷爷这几枪对整个战局有多大影响,但是他和他战友的英勇顽抗绝对让国民党看到了人心的向背。以至后来十月份傅作义动了闪击西柏坡的念头之后,这次战斗仍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

令我感到不解的是,我们的一些官方文章提到这一战斗的时候也是极力渲染国民党部队的威武,却很少有我方顽强抵抗的记录,更别提能够从文章中看到根据地军民的精神面貌了。甚至有的文章在写到国民党部队极力摆脱我地方武装的缠战的时候用到了“国民党军并不想赶尽杀绝”这样的字眼,仿佛敌人是很仁慈的。

这场关乎以后战局的战斗过去七十年了,许多知情者也已作古。关于这场战斗的高屋建瓴之作不说汗牛充栋也算得上洋洋大观了。但是读了那些大作总感觉雾里看花一般,只见森林,不见树木。为此我作为那场战斗牺牲者的后人写了这些文字。无他,就是想着抛砖引玉,希望引起大方之家的注意,哪天写出有血有肉的抗鼎之作以慰烈士的在天之灵。

尽我所知,替高屋建瓴的大作们补上两个“大城民兵营牺牲了四个明兵”的姓名:郭德山,字瑞民;吕留,字不详。

作者简介:郭志杰 一九七九年考入廊坊师专中文系。毕业后暂短在中学担任语文老师,尔后转入宣传部门和媒体,长期从事宣传传媒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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