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李琼枝的小说《根叔》

根叔 

隆冬的早晨,朔风逼人。世界是那么的安祥,连阿风家那只厉害的狗也不叫了。只有大宝家那只威风凛凛的雄鸡,偶尔来一句“喔喔喔”后,整个村子又恢复了宁静。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夫妻团圆聚,我家夫妻两分离。”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划破夜的寂静。这是根叔的娘翠英奶在吊嗓子。翠英奶长相俊俏,高鼻梁,小嘴巴,大眼睛,经常把头发往后梳起来,挽成一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翠英奶长得高挑,怎么看都好看。她不但长得好,最关键是有一副好嗓子。她会唱好多的歌,当地的民歌张口就来。而且她有一项绝活,会哭。哪家嫁女儿要哭嫁,或是哪家老人去世了要孝女孝媳哭灵,请她去准没错。擤一把鼻涕,“肉啊儿啊心肝啊!”就开始哭开了,一开嗓,眼泪就扑簌簌地跟着往下淌。那哭天喊地的伤心劲儿能感染得在场的人无不落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嫁女儿呢!
翠英奶唱了几十年,也哭了几十年。后来有录音机了,村里还有人专门把她的哭灵录下来,直接拿到灵堂播放呢!翠英奶命运坎坷,第一个男人给她留下三儿一女,就撒手人寰了。后来在别的乡镇找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上门,我们叫招夫养子,又生了个儿子,本来不好过的日子更加紧巴巴了。所幸那男人扯得一手好油面,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忙活,等全村人都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扯好油面放在太阳底下晒了,油亮亮、白花花的长面条闪瞎了人们的眼。小孩儿喜欢去吃剩下的油面坨,那男人见到我们去,笑呵呵地从偌大的面钵里掏出小面坨,挨个分。在那不知道零食是啥滋味的年月,那油油的、咸津津的面坨给了我们极大的新奇和满足感。因此,只要翠英奶家扯油面,我们都会早早地去她家等着。去的次数多了,翠英奶就会不高兴了,“去去去,回家去!我家自个的孩子都没得吃呢!”我们马上作鸟兽散,败兴而归。
根叔是翠英奶的大儿子,长得眉清目秀,老实巴交的,跟人说话都会脸红,完全没有继承他母亲的泼辣劲。二十岁那年,根叔结婚了,我们都蜂涌着抢着去看新娘。可能是因为办喜事的缘故,翠英奶不赶我们了,还拿出糖果招待着,并且催促我们去看美丽的新娘。我们并排站在逼仄的新房里,一个个傻笑着,闻着新家具散发着好闻的油漆味,好奇地瞄着新郎新娘。
根叔穿着新衣服更帅气了,他腼腆地和新娘一起坐在床沿,一边招呼我们坐,一边害羞又局促不安地看着自己的新娘银锁。我们也都看着银锁,那银锁穿着红艳艳的嫁衣,原是低着头的,见我们都望着,索性抬起头来:天哪,胖乎乎的脸上长着一双眯眯的小眼睛,笑起来就成一条缝了,嘴唇还往外翻着。大家倒抽一口气,大失所望,每个人拿了个红鸡蛋就急匆匆地夺门而出,赶紧回家告诉家人,新娘长得有多丑。
银锁倒也争气,一口气给根叔生下一儿一女,根叔可高兴了,成天脸上乐开了花,逢人就说银锁怎么怎么贤惠,他们的孩子怎么怎么可爱。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银锁突然不见了,根叔急疯了,找了几天几夜都不见踪影,结果在村里的仓库里找到了,原来她和村会计暗度陈仓了。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炸得全村沸腾了,炸得根叔不知所措,只知道抱头痛哭。他把银锁领回家,软语温言地劝着,给她做好吃的,只差没下跪了,银锁答应看在孩子份上再也不做糊涂事了。
会计是何许人?脚跛背驼,走路只能拄着拐棍,按照辈分,我得叫他豪爷。豪爷的祖辈是地主,因此他的家族在村里自成一霸,谁都不敢轻易招惹他们家人,他才霸了会计出纳的肥缺。因为豪爷身体有残疾,所以家人在邻村找了个哑巴给他当媳妇。我清楚地记得,哑巴每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腰间永远用一条草绳系着,步履蹒跚,只要一开口,哈喇子直流。她根本不会说话,但她会很费力地咿咿呀呀的跟村里人打招呼。
哑巴自从嫁给豪爷,每天天不亮就得上山去砍柴,回来永远是冷饭剩菜等着她。天黑了,就蜷缩在大门口用谷草铺成的窝,算是过了一天。第二天又重复着同样的事。很多回,我都能看到哑巴孤独地背着柴担杆,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向着后山慢慢走去。有时候,村里人过意不去,会偷偷摸摸地给哑巴送吃的被豪爷的母亲知道了,跳着脚骂着“哪个剁烂刀的?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没人敢再上前一步了。
听说哑巴生过一个女孩,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她压死了。因此当哑巴又怀孕并生下一个胖小子以后,全家欣喜若狂,不准她看孩子一眼,彻底把她赶到门洞睡了。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她心里是清楚的,逢人就比划着,咿咿呀呀地诉说着为人母的喜悦,依然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哈喇子直流,但没人嫌弃她,全村人都由衷地为她高兴,以为她苦尽甘来了。
命运没有眷恋可怜人,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哑巴彻底被休弃回娘家了。我再也没见过她了,过了没多久就死了,有的说是冻死的,有的说是病死的。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凄苦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双眼。
银锁还是辜负了根叔的期望,终于有一天翻窗而出,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了五岁的儿子祥子和两岁的女儿慧子。根叔彻底被激怒了,满山满岭地找着,未果,最后去找豪爷理论,豪爷不但不承认还把根叔大骂一顿。根叔苦于无证据,被骂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回到家既当爹又当妈地带着两个孩子过着。
转眼五年过去了,在村里人淡漠此事的时候,银锁却出现了。在哪里呢?豪爷的侄女有一天不小心说漏嘴了,银锁一直就藏在豪爷家,从没去过别的地方。村里又一次炸开了锅。我想起了豪爷的宅子,漆黑的大门从未打开过,即使打开了,里面也是阴深深的,眼睛得适应半天,才能看清里面的物件。三十平米的堂屋右边豁然摆放着一口棺材,黑魆魆的渗着一股诡异之感,吓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宅子恐怖,再加上豪爷一家行事乖张,村里人是没人敢去豪爷家的。因此,银锁在这样的深宅里藏了那么久也不足为奇了。
银锁终于在人们的猜测中出现了,这时她是以豪爷的女人自居,提着篮子在塘边洗衣服。五年没见阳光的银锁白白胖胖的,见了村人,居然还能大方地打招呼,那双眼睛似乎更眯了。根叔很快就知道了,气急败坏地跑去大骂一通,各种难听的话都用上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银锁倒也不争辩,满脸通红地受着,未了,问了一句“祥子和慧子还好吗?”根叔更生气了“你不配问,从今以后他们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就当他们的姆妈死了。”银锁掩面而泣,羞愧难当地提着篮子跑了。
从此,根叔心如死水地拉扯着俩孩子,两个孩子小学都没毕业就辍学了。祥子十几岁就去了温州打工,后来参与抢劫,被判刑坐了几年牢。慧子十八岁就嫁人了。大家都说根叔熬出头了。可有一天晚上下大雨,根叔的老房子漏雨,上楼顶捡漏,不小心脚踏空了,摔成了脑震荡。好了以后,基本是个废人了,走路腿脚极不利索,直打哆嗦。关键是他的头老是左右摇摆,而且不认得人了。我有一次回家看到了,都不忍直视。
现在祥子早就出狱回家了,不但娶妻生子,还做了新房子。慧子也挺幸福的。豪爷已经去世了,银锁就跟哑巴留下的儿子儿媳一起过。祥子和慧子一直当姆妈死了,见了面像仇人一般。根叔更老了,这些年通过医治,腿脚好了许多,头也不摆了,也认得人了,只是目光呆滞,满头白发,还是令人心酸。

李琼枝,从事教育工作,文学爱好者。喜欢做生活的聆听者,坚信心中有爱就很美。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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