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寒凝大地》连载丨第十九回:苦命郎巧逢苦命女,小清溪无缘小涟漪
第十九回:苦命郎巧逢苦命女,小清溪无缘小涟漪
黑老鸹强占金凤巢芙蓉花偏出烂污泥
苦命郎巧逢苦命女小清溪无缘小涟漪
密云黑山寺村口,有一户农民,姓张,一家三口,老张整天价在山里打猎砍柴,老张媳妇就在家里洗衣做饭。他们的孩子,叫小龙,十六岁,读书读不起,做工年纪又小,就在家里玩,有时也帮妈妈干点零碎活。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家虽穷,可温馨。
自从来了日本兵,密云城开始不再安宁。
这二年,鬼子在黑山寺下坎,围起了铁丝网,修建了几排房子,黑间白日有鬼子站岗放哨,大卡车进进出出,小鬼子熙熙攘攘。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老张不再上山砍柴打猎。一家三口,从早到晚,喝点稀粥,吃点野菜,勉强度日。平安是福,不出事便好。
八月秋高,阴风怒号。怒号的秋风,大把大把地撕扯着农家屋顶上的茅草,高高地抛到树梢顶,飘啊飘的;或者狠狠地摔到地面上,滚啊滚的。唉,连茅草也拿穷人寻开心,跟穷人逗闷子!
老张说:“小龙他娘,我看这天色,不够吉祥,八成儿要出事!”
龙他娘说:“没有的事!关门大吉。咱们把门关得死死的,今儿咱们谁也不许走出这门。再说,有扛大刀的两个门神守护,大鬼小鬼,休想进来!”
老张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就是闷在家里,祸会从天降,自己找上门来。”
龙他娘说:“快闭嘴,别说丧气话!”
此时,小龙正在房前跑,他追逐一团在风中滚动的茅草。
龙他娘推门跑了出来,厉声喝道:“小龙,快回来!”
小龙说:“我在追大风从咱们家房上刮下来的茅草,又不是别人家的,谁也管不着。”
龙他娘说:“回来,那也得回来!”
小龙一面答应着,一面抱着茅草往回跑。
“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了!”似从小树林里传过来的声音。
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龙他娘赶紧喊:“小龙,快往屋里跑,别怕,有妈妈呢!”
小龙扔掉茅草,紧跑慢跑,还没有来得及跑进屋,就被小鬼子给了一枪托子。
小龙“噗”的倒地。
妈妈抱起孩子,细细看看,没有见到血,妈妈放心了。一抬头,正与一个小鬼子对视。
那小鬼子长得十分特别,八字眉,大下巴,鹰钩鼻子,大龅牙。
小龙看到他那鬼样子,很是害怕,吓得扑进妈妈的怀里。
这鬼脸并非等闲之辈,有来头。据称是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中将的外甥,名叫三木,是个小队长。
鬼脸小队长具有日本兵特色,那“特色”二字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咋个特色法?见到稍有些颜色的妇女,先是行“注目礼”,然后,便是“花姑娘花姑娘”的喊叫,接之而来的就是追逐、搂抱、强奸。
鬼脸小队长追到小龙家门口,看到花衣花裤的小龙娘,虽已徐娘半老,但在这个“特色”日本小鬼子眼里,依然是个花姑娘。荷尔蒙分泌过量,精神大振。“注目礼”免了,“花姑娘”也不喊了,上去就动真格的。
小龙娘一面与鬼脸小队长三木撕扯,一面喊叫:“小龙他爸,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小龙爸听到喊叫,慌了手脚,急忙从门旮旯后头抄起一把铁锹,朝小鬼子疾奔过来,抡起铁锹就砍。
鬼脸小队长举起枪,照准小龙爸,“啪”的就是一枪。
小龙爸立仆。
小龙娘眼见小龙爸被鬼脸小队长击倒,大哭大叫起来。
小龙看见爸爸死去,娘又哭叫,怒气直冲天灵盖,猛地朝鬼脸小队长三木扑过去。
鬼脸小队长三木又举起枪,急忙扣动扳机。
此刻,小龙娘把孩子往身后一拨,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子弹。瞬间,鲜血从胸口喷射而出。
鬼脸小队长三木气急败坏地说:“败兴,败兴大大的。好端端的花姑娘,死啦死啦的!”言毕,朝鬼子们叫道,“走!”
鬼脸小队长三木带领的鬼子们走了,小龙从妈妈的血泊中爬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着死去的爸爸和倒在血泊中的妈妈,愤怒到了极点。他要给死去的爹娘报仇,他踉踉跄跄追了一程,终于,扑倒在地上。
小龙昏死过去。
自从密云黑山寺日寇军需库被炸毁,“名将之花”阿部规秀中将的外甥,鬼脸小队长三木气儿不出,总想找个机会,对黑山寺一带的乡村,实行一次地毯式的扫荡。
鬼脸小队长三木对黑山寺一带的乡村,了如指掌,明明知道这几个村子,毫无抵抗能力。因此,几乎不做任何军事部署,出兵扫荡,完全出于自由自在。按照中国的解释,就是吊儿郎当。他带兵出去扫荡了,有很大的随意性,赶上哪儿算哪儿倒霉。
这一天,鬼脸小队长三木带领着他的一小队士兵,从黑山寺军需库出发,像游玩,又像逛街,其实是去扫荡。
路过北白岩村,大概不很感兴趣,擦着村边过去了。
转向北,稀稀拉拉爬了一两座山,来到梨树沟,大概以为这梨树沟的名字好听,就进了村。
他们进村时,不放枪,不投弹,不喊不叫,哩哩啦啦,没有多大的动静,并没有引起村民们的注意。该挑水的挑水,该扫街的扫街。
喜欢打扮的女人们,同往常一样,花枝招展,头发梳得光光的,脸蛋搽得香香的。该说笑的说笑,该打闹的打闹。
鬼脸小队长带领的士兵,上行下效。一个个都跟他们的头儿一样,自由自在,吊儿郎当。高兴了,玩玩儿;不高兴了,去娘的。
他们对不感兴趣的男人,随意拉过来,抽一两个嘴巴,或者打几记耳光,是常有的事。
也有喜欢玩火的。玩火,不是指焰火,像放烟花爆竹一类,而是点老百姓的茅草房子。
他们喜欢看老百姓在救火中,老头子如何呼天抢地,老婆子如何簌簌发抖,男男女女们如何一面担水跑,一面摔跟头。中国老百姓真是缺乏知识,愚昧无知,他们根本不明白,往烈火上泼水,杯水车薪不说,还大大助长了火势。他们笑,笑中国老百姓竟然愚蠢到如此地步,他们为此而感到十分快活。
然而,鬼脸小队长和他带领的士兵们,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些,他们最感兴趣的是花姑娘。
这群“特色”的日本强盗,是些什么东西!
这一天,鬼脸小队长和他带领的士兵们,来到梨树沟,不为别的,专为寻花姑娘而来。
鬼脸小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跟着我三木来到中国,就是到了天堂,鸡鸭鱼肉随便地吃,山珍海味任意地尝。这还不算,最主要的不是这些,是精神上的享受。”
鬼子们开怀大笑:“对,对,精神上的享受!”
鬼脸小队长说:“知道弗洛伊德吗?世界上最懂得精神生活的专家。他说美女是男人的上帝,是皇冠上的明珠,是手中的宝贝,是男人怀里最温馨、最甜美的玩偶。享受美女,就是最高境界的精神享受!”
鬼子士兵们听了小队长的高论,一个个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嚎嚎乱叫:“那,那就下命令吧,精神上的享受,哈,让我们都跑进村里,找个花姑娘享受享受吧!”
鬼脸小队长的鬼脸拉得好长,装得十分严肃:“小的咯咯,向梨树沟的花姑娘进军!”
鬼子们果真像冲锋一样,朝梨树沟飞也似的奔跑。
鬼脸小队长带着不无讽刺意味地说:“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就是说,你们的矿产资源,统统都属于我们;你们国家最漂亮的花姑娘,也都统统属于我们。这才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真正目的!哈哈……”
大风过后,傍晚下了一场暴雨。
瓢泼大雨浇醒了张小龙,他从梦中醒来,揉揉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妈妈的怀抱里,他“嗖”的站了起来,望着躺在血水汪洋中的妈妈,似乎明白了一切。
他抄起爸爸手中的铁锹,踉踉跄跄地在雨地中奔跑,像一头暴躁的狮子。终于,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上。
大雨哗哗地从张小龙的头顶往下浇,越过他的眼睛。他坐在雨地里,嚎啕大哭,泪水随着雨水流入他的嘴里。
一个普普通通、殷殷实实的三口之家,一天到晚说说笑笑,乐乐呵呵。一夜之间,阴阳两分离。为什么?都是小鬼子闹的。妈的,小鬼子,我饶不了你们!他又握了握手中的铁锹。
怒火在张小龙的胸膛里燃烧。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张小龙内心的痛苦呢?
仰问高天,打在他脸上的暴雨告诉他:打、打。
怒问大地,轰鸣的山洪告诉他:轰、轰!
张小龙心里明白了:把日本强盗打败,把日本鬼子轰走!
是老天,是大地,给了张小龙勇气与力量。
张小龙手里拖着铁锹,漫无边际地走,眼前究竟是哪里?他不知道;走到哪里是一站?他也不知道。然而,他深信爸爸曾经说过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小小年纪的他,在这种时候,居然能叮嘱自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要活,我要讨还血债,我要报仇!
张小龙走啊走,天色已晚,坐下来,不觉肚子“咕咕”的叫起来。他向四周望了望,望到的是黑幽幽的山坡,他知道,在那些山坡上到处都种着果树,那里一定有核桃、榛子、栗子、李子、梨,可那不是爸爸妈妈栽种的,一粒也不能摘。他又低头在地上仔细搜了搜,这次搜到了一粒脏兮兮的杏核,他拾在手中,捡了一块石头,轻轻砸开,里面的杏仁滚了出来,放进嘴里,顾不得苦辣酸甜,能治肚子的“咕咕”叫就成。他又猫着腰,捡拾了好几粒杏核、桃核,还能意外地捡到栗子、榛子,这给了他无限的希望。
当他稍稍制止了肚子的“咕咕”叫声,眼皮又打开了架,他太疲劳了。他走到高处,寻到一块干松的地界儿,用铁锹把当枕头,仰面躺了下来。
天上的新月像一叶小船,船上没有帆,也看不见嫦娥姑娘怀抱的小白兔儿,漂啊漂啊,漂向西天。
天上的星星像明亮的眸子,眼睛上没有睫毛,也看不见它们眼窝里的泪珠儿,眨啊眨的,眨得眼酸。
张小龙,年仅十六岁,贫家养娇子。平日里,还用爸爸牵手,还让妈妈搂抱。此刻,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山坡上。
在幽幽的山谷里,在静静的夜晚,有一个小孩子,天当被,地当床,躺在湿漉漉的土坡上,睡着了。
夜风啊,你慢慢地吹,别叫他着了秋凉。
秋虫啊,你轻轻地叫,别吵醒他的梦境。
天空一轮金黄的圆月,地上一片碧绿的西瓜。
瓜棚里,一架木板床。马灯下,爸爸在给小龙讲故事。爸爸讲的故事,是世间最动听、最美丽的故事。
爸爸说:“从前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群小和尚,小和尚们天天吵着叫老和尚讲故事。老和尚为了不使小和尚们扫兴,就给小和尚们讲故事。老和尚讲的什么故事呢?老和尚说:从前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群小和尚……”
晚上,爸爸每次给小龙讲起这个老故事,都逗得他“嘎嘎”笑个不停。
张小龙从梦中笑醒了。
他坐起来,揉揉眼睛。
望望天,天是那么高,大大小小的星星,都望着他,像为他祈盼;看看地,地是那么黑,远远近近的群山,都围着他,像跟他做伴。
他孤独,形影相吊,他特想哭。可是,眼下有了星星们温暖的眼神,有了群山亲密的陪伴,他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想哭。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像一个大人了。
渐渐的,东方发白,张小龙知道,天就要亮了。
他站起来,他在迎接初升的太阳吗?
是的,他在迎接那轮即将冉冉升起的东方红日!
鬼脸小队长三木,带着他的一群士兵跑进梨树沟,喜欢放火的放火,喜欢杀人的杀人。
另有一部分鬼子,就跟随鬼脸小队长三木一块儿,专拣最漂亮的花姑娘追。
梨树沟村西井沿上,有一个年轻妇女挑水。忽见村口一家起火,正要担水赶去救火。
突然,背后有人拼命地朝她嚷道:“彩莲,彩莲,快跑,小鬼子来了!”
彩莲一回头,果然看见一群小鬼子,正朝她奔过来,吓得她扔下扁担就跑。
可是,太迟了。她一个妇女怎么能赛得过小鬼子呢?终于,被小鬼子捉到了。
鬼脸小队长三木说:“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物产再丰富,也统统都属于我们;漂亮的女人再多,也依然统统都是我们的。日中亲善,大东亚共荣圈,这就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真正目的,这就是天堂!哈哈……”一面说,一面将彩莲揽在怀里。这样那样地胡乱地动作。
彩莲拼死挣扎,用手抓,用嘴咬,用脚踹,但无济于事,还是叫鬼脸小队长拉拉扯扯,进了小树林。施用最强暴的手段,对付一个柔弱的中国女子。
鬼脸小队长嘻嘻哈哈地说:“花姑娘,中国花姑娘的,好玩!弗洛伊德告诉我们:女人是上帝送给男人最好的礼物。我深信不疑,深信不疑!”一面说着,一面提起裤子,踉踉跄跄往村里走。
小鬼子们一个个四散开去,东奔西忙,各自在村里搜寻东躲西藏的花姑娘。
村口,小鬼子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火把,点燃村民的茅草房,浓烟滚滚,烈焰熊熊。
一个老头子和他的老太婆,跪在地上,作揖,求饶。但是,丝毫打动不了小鬼子的恶毒心肠,依然点着了茅草房檐的另一处。火势渐大,听得见哔哔剥剥的响声。
老两口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小鬼子见到老两口如此狼狈,兴奋地哈哈大笑道:“中国人,如此的中国人,不堪一击!”
村里,一群小鬼子在追逐一个年轻人。
小个子兵举枪便射,“啪”,击中小腿,只见年轻人扑倒在地。然而,年轻人挣扎着爬起来,抄起一根扁担,向小鬼子反扑过来。
小鬼子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扁担,扑倒。
又一个大个子兵搂住年轻人。
年轻人死命反抗,挣脱大个子兵,抡起扁担,照准正举枪朝他扣动枪机的小个子兵,狠狠地砸去。
小个子兵的脑袋,立马开花。
鬼脸小队长看见年轻人正举起扁担,立即朝他开火,“啪”,击中胸膛。
年轻人“噗通”倒下了,怀里依然紧紧地抱着那根扁担,鲜血顺着扁担往下流。眼睛睁得大大的,注视着苍穹。
鬼脸小队长龇牙咧嘴地说:“中国人,就是不许你们有点滴的反抗!老老实实,听说听道。不老实的话,死啦死啦的!”
云在涌,一道道晃眼的闪电划破高天。
风在吼,一声声震耳的雷声晃动大地。
高天啊,大地啊,你们对日本军国主义令人发指的野蛮与暴行,为什么如此置若罔闻,无动于衷?你们为什么这样麻木不仁,冷酷无情?
鬼脸小队长三木的扫荡,很大程度上不是为消灭八路军,而是针对老百姓,蹂躏、侮辱中国的平民百姓。这就更加令人怒不可遏,切齿痛恨。
他们也有父亲母亲,他们也有妻子儿女,竟然如此对待中国百姓,岂非无耻到了极点!
三木的家眷就住在黑山寺军需库的军官宿舍,他的妻子山野枝子,容貌娇美,杨柳细腰,樱桃小口,细细的眉毛,大大的眼,高高的鼻梁,红扑扑的脸。极可惜,嫁给了八字眉、大下巴、鹰钩鼻子、大龅牙这样一副长相的三木日军小队长。中国民间有一句俗语“一朵鲜花插在狗屎尖儿上”。山野枝子是一朵鲜花,三木就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山野枝子还有一个女儿,叫樱花,长得和妈妈一模一样。聪明伶俐,一笑俩酒窝,甚是讨人喜欢。小樱花还特别喜欢唱中国歌谣,如“一个毽儿,踢两半儿。三根毛,俩铜钱。左踢,右拐,九十九,一百。”再如,“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三如,“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红缎子般的小嘴儿,一张一合,煞是可爱。谁见了她,都想亲一亲,抱一抱。
其实,如果日本天皇不发动侵略中国的战争,放弃“大东亚共荣圈”的痴心妄想,三木、枝子和樱花,一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不是很幸福吗?
然而,历史就是历史,没有假如。历史已经发生,血写的事实不容改变。
三木、枝子和樱花组成的家庭,不是在他们的国家生活,也不是到中国旅游或者侨居,而是强占中国的土地,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肆意掠夺,强奸民意,鱼肉百姓。岂能有幸福可言?
三木长得太困难了。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再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枝子其实心里十分清楚,俩人的长相反差太大了,但枝子的确没有嫌三木长得丑。一家人心心相印,甜甜蜜蜜,亦有天伦之乐哉!
当然,三木作为小队长,每天例行公事,按点上班,却不一定按点下班。
有时太晚了,山野枝子和樱花还要等他。
樱花困了,先睡。
枝子一个人等他,等到半夜,等到天明。
风吹开门,枝子急忙蹿到门口,迎接他;有了脚步声,枝子又一次蹿到门口,给他开门。
在枝子的心里,三木简直成了客人。所谓夫妻“相敬如宾”,在枝子这里,真可以说到了极致。
其实,三木在外面做了多少现眼的事,多少对不起山野枝子的事,枝子整天价坐在屋里,她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人,无论怎样自我掩饰,装得如何人模狗样,虽说截皮看不见瓤儿,可是,正像古人所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像三木这样天天在外面做亏心事的家伙,怎么可能长久地掩人耳目呢!
作为三木妻子的山野枝子,对三木早有耳闻,但是,她却装得没事人似的,一天到晚笑眯眯的。照样把三木伺候得周周到到,舒舒服服。
魔鬼是不会立地成佛的。
鬼脸三木,其实并不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军人。不是凭借考核与挑选入伍,是仰仗同“名将之花”阿部规秀的特殊关系,走后门进来的。缺乏武士道精神,没有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霸气,完全是个到军队里混饭吃的兵痞。不讲军容风纪,不懂内务条令。他的小队,从不学习与训练。人待懒,车待散。惰性是宇宙间的普遍规律,一个单位也好,一个部门也好,都一样的。像三木这样的兵痞,是不可能带出什么好玩意儿的!懒懒散散,吊儿郎当,除了在军需库里站岗放哨,就是到村里镇上杀人放火,追花姑娘,骚扰百姓。因此,使密云黑山寺一带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三木抓了无数个乡村妇女,从来谁也看不上。可是,对从梨树沟抓到的彩莲,就不一样了。在兵痞三木看来,彩莲就是姿色出众的莲花,莲花就是出水芙蓉。彩莲的面容确如出水芙蓉,粉嘟嘟的小脸好像红太阳,两条大腿像白藕一样鲜嫩。对于彩莲,只许他三木跟彩莲快活,绝不再允许他的弟兄们跟彩莲胡来。他三木想什么时候发作,就什么时候叫下属把彩莲“带进来!”然后,他可以随意这样那样的,兽性大发。
彩莲,一个乡下弱女子,除了挣扎,哭泣,她能怎么样呢!
天凉好个秋。这一天,三木心情格外的好。他把小队的士兵们安排好,又大呼小叫地“把彩莲带进来!”
彩莲知道鬼脸小队长把她带进去之后要做什么,明知道挣扎、反抗、哭叫,统统无济于事。索性听之任之吧!
可是,仅只一忽儿,又转变了自己的想法:我也是人,凭什么任别人摆布?还继续连哭带叫吗?没用,她忽然想到,该用点儿什么损招儿,收拾鬼脸小队长一顿。叫他死不了活受,不死脱层皮!
她想起小时候大人们说过的话:毒蝎尾上针,最狠妇人心。当时她听了这样的话,感到十分反感。可是,到了这样的时候,反倒好像给了她别样的启示。她想,日本鬼子对我们这样狠,不把我们当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也跟他们玩点儿狠的呢!可怎么玩儿狠的呢?她一时想不出辙来了。
彩莲听到鬼脸小队长“带进来”的喊声,从关押她的小黑屋到她要去的地方,仅仅十三步。十三步的距离,也就十米,走十米远的路程,用不了十秒钟。仅仅十秒钟,彩莲的心,好像从密云的黑山寺,跑到爪哇国绕了整整一大圈儿!
彩莲呀,好孤独,好可怜呀!有谁来帮帮你呀!
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要走出地狱,全靠我们自己。
彩莲并没有感到孤独与可怜。她心里想,小鬼子入侵以后,受蹂躏、受欺负的中国人成千上万,他们肯定都会站在我的一边。无论我怎样做,只要没有对不起祖宗,任谁也不会数叨我!
带彩莲去的地界就要到了,一回头,彩莲突然看见一个日本妇人,彩莲当然不会认识她,很友好地朝她笑笑。
山野枝子看见彩莲冲她笑,醋意顿生,她仿佛有预感,已经知道了三木的移情别恋。
山野枝子“腾腾”几步上去,拉住彩莲:“哪里去?去找谁?干吗去?”
山野枝子一连串的发问,使押送彩莲的士兵,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彩莲反问道:“你是谁?去找谁?干吗去?”
山野枝子厉声说:“我是三木的妻子,三木是我的丈夫,我去找他,你管得着吗!”
彩莲说:“我是三木小队长的情人,三木小队长是我的情人。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心心相印,相亲相爱,你说的那个三木呀,早就把你给甩了,你还蒙在鼓里!”
山野枝子勃然大怒,说:“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
彩莲反唇相讥:“你要脸,小日本的臭娘们儿,不在日本老老实实地待着,跑到中国这块土地上来,干吗来了,是不是待在家里,痒痒得难受?”
山野枝子怒不可遏,咄咄逼人,大声嚷道:“你个浪娘们儿,勾引我的丈夫,是个什么东西!”
彩莲义愤填膺,极其愤慨地说:“你去回屋里问问,你那个猪不吃狗不啃的鬼脸丈夫,这类缺德带冒烟儿的事,到底是谁干的?也就你这现眼的骚货,把他当个人儿似的!”
山野枝子来中国几年,虽然学会了不少乡村里撒村骂人的粗话,但她只是学到了一些皮毛,要是跟中国乡村妇女比起撒泼来,那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山野枝子正吵得凶,突然,三木小队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身后。
山野枝子立即把心中的无名之火,全部撒在三木身上,又哭又闹,又嚷又叫:“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得给我做主,把这个浪女人,千刀万剐!”
鬼脸小队长三木一时性起,竟然恶狠狠地抽了山野枝子一记响亮的耳光。
山野枝子晕头转向,两眼冒金花。
彩莲见了,心里极是快活,只是装得漫不经心,无动于衷。
三木怒气冲冲地说:“山野枝子,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就跟这个中国娘们儿睡了!”
山野枝子气急败坏地说:“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明天,我和樱花就回日本,你就别想再找我们!”
三木盛怒之下,猛地把山野枝子推倒。
山野枝子侧侧歪歪退了好几步,终于倒下,脑袋磕在石头角儿上,嚎啕大哭。
三木大吼:“滚,统统地滚!”
彩莲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这般地消遣了这一对狗男女。像得胜回朝般快活。
这一幕,被樱花摄入双目,录入双耳,抹不去,抠不出。永远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中。
樱花听了,看了,初以为耻,脸红耳热;再为之泣,泪如泉涌;三为之怒,七窍生烟。小小年纪的樱花,早已经出离愤怒了!
什么“日中亲善”、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原来就是疯狂地掠夺中国无尽的财富,不知羞耻地欺压中国的老百姓。这一幕看似平常的琐事,给小小年纪的樱花,上了生动形象的一课。
樱花为年年岁岁与这样的侵略者搅合在一起,已觉羞与为伍。
樱花为日日夜夜和这样的父母生活在一块儿,尤感羞愧难言。
白小乙揣着两颗手榴弹,朝黑山寺鬼子的军需仓库爬过去,拉开弦,将两颗手榴弹甩进军需库。突然,传来两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几乎是同时,鬼子的弹药库火光冲天,巨大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老天保佑,白小乙意外地掉进枯井,意外地被一个老乡救出。身上的那点儿伤,还是那点儿伤,腿上的那点儿痛,还是那点儿痛。
白小乙为自己庆幸,龇着一排小白牙,俏皮地自言自语:“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白小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
白小乙在老乡家里住了几日,憋闷,信步出去走走。他顺山环溜达,突然想起他的表妹。白小乙的表妹彩莲家住梨树沟,何不到表妹彩莲家去看看。
他跛着一条腿,跑到村口,村口上好几家的房子被烧了,房倒屋塌,灰飞烟灭。
他奔到村里,村里正有几家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纸钱点点,白幡飘飘。
白小乙心想,这肯定又是小鬼子的一次扫荡,老百姓又遭了一次殃。
到了彩莲表妹家,一看,吃惊不小。
院里,屋里,满世界的锅碗瓢盆,炕上,炕下,被子褥子铺的盖的,乱哄哄的一片。
他又屋里屋外地巡视了一遍。突然想到表妹彩莲,他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表妹肯定被小鬼子抓走了。想到这里,胸中突然升起一团怒火,再也难以抑制。
白小乙跑上高坡,呼天抢地,向着四面八方,豁出命一样地大吼。
他想,日本鬼子还会再来,狗改不了吃屎,还会来扫荡,还会来祸害老百姓。
白小乙简单地收拾收拾,民以食为天,烧火做饭,吃饱了再跟小鬼子算账。
他从地上的破瓦罐里倒出一些棒子面,舀了半瓢水,搅和搅和,拾了一些柴草,点着,胡乱地熬了半锅粥。
白小乙正要坐下来进食,突然,看见一个小女孩从远处蹒蹒跚跚走过来。他想,一定是谁家的大人被小鬼子抓走了,小孩子无家可归,怪可怜的。
那小女孩走近了,在白小乙面前站定,脸上涂满泪痕,雪白的丝绸裙子上,满是草青与泥土。
白小乙问:“小朋友,你是梨树沟村谁家的?”
小女孩摇摇头。
白小乙说:“你不是梨树沟的,那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找谁?”
小女孩轻声说:“我叫樱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不知道。”
白小乙说:“你叫樱花,那你姓什么?”
樱花说:“我就叫樱花,不姓什么。”
白小乙突然觉得,这个小女孩不是中国女孩,倒像是日本人。立即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厉声说:“那,那你一定是日本人。”
樱花说:“不错,我的家在日本。可是,不许你说我是日本人,我感到作为日本人是我的耻辱!”
白小乙看到面前的小女孩,她虽是日本人,但究竟是个小女孩,况且她自己甚至羞与日本人为伍,这倒使白小乙感到稀奇。
樱花说:“我没有祖国,也不愿认我的父母。我愿意成为一个中国人,可是,我又不知道中国人是否能接纳我。我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孩子!呜,呜……”小女孩说着说着,竟然痛哭起来。
白小乙见小女孩伤心地哭了,他再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只好说:“小姑娘,先喝点儿稀粥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喝点儿吧!”
小女孩见面前的这个中国人挺和善,心里放松了不少。她端过白小乙递给她的粥碗,果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白小乙等小女孩吃罢了饭,说:“小姑娘,你说,你再不愿意当日本人,那怎么办呀?”
小女孩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呀!”
白小乙说:“跟我走吧,说不定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小女孩说:“听天由命吧!我想,等我长大了,人家问起我,日本人到中国来打仗时,你在哪里?你是帮助中国人呢,还是在帮日本人?我想,我会无地自容。”
白小乙看看面前的小女孩,这个在我们国家,还须父母照顾的小孩子,她却早熟到大人们难以置信的程度。于是说:“你不要自责,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的确给中国人民造成了极大不幸。可是,这跟你们日本的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呢!再说,到日本侵略者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你还可以站出来,历数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行。耳闻目睹,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白小乙和樱花一面说着话,一面毫无目的地往前走。
他们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不知走了多么远的路,来到一个大镇子模样的村庄。累了,乏了,确实也该歇歇了。
白小乙带领樱花进了一家小饭馆,拣一处清静的地方,相对而坐。
跑堂的走到他俩面前,问:“二位,用点什么?”
正在此刻,又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他俩的对面。
那年龄大的客人,打扮有些特别:黑衣黑裤黑马褂,头上一顶黑色礼帽,鼻梁上架一副墨镜,手执一柄黑色文明拐杖,足蹬一双黑色皮鞋,油光锃亮。
那年龄小的,看来仅仅是个小伙子,上穿对襟褂,下穿缅裆裤,头戴一顶破草帽,虽无甚特别之处,但也不乏精气神。
白小乙对这两个人注视良久,走过来搭讪道:“二位可好?”
戴墨镜的这位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我们师徒二人,走千村,串万镇,占卜算命,小有收入。买瞎卖瞎,蒙瞎眼的俩钱花!这世道,哪还有真的呀。哥们儿,是不是?哈……”
白小乙说:“您可曾听说过,顺义尹家府一带有个算命先生,可灵啦。他说打雷就打雷,他说下雨就下雨,他说谁家的公鸡能下蛋,就能下蛋,他说谁家的……”
墨镜说:“那都是瞎扯淡!什么事,传一遍可能没人信,传十遍可能就有人信了,传一百遍,一千遍,人们就会深信不疑。不瞒你说,我就是那位被人们忽悠成神算子的,胡半仙的便是。”
白小乙不由吃了一惊,说:“胡半仙,难道您就是胡半仙不成?”
墨镜笑笑说:“正是洒家。胡半仙也!”
白小乙说:“我叔叔常常提起您,他说得比我说的还神乎!”
胡半仙说:“可以问问你的叔叔是谁?”
白小乙向四周溜了溜,轻声说:“白乙化。”
胡半仙大吃一惊,说:“白乙化,难道就是大闹冀东的小白龙白乙化将军?”
白小乙说:“就是,就是。”
胡半仙说:“听贺向东连长说,你在偷袭黑山寺军需库时,向军火库投掷了两颗手榴弹,军火库爆炸了,你在那次偷袭中也牺牲了!”
白小乙说:“我的老祖宗,姓白,叫白居易,诗好,人也好。水浒第三十六把交椅浪子燕青,也叫小乙,武艺高强。我是沾了两个古人的光,他们在天之灵保护我,我怎么能遇到这么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就会死去呢!”
胡半仙哈哈大笑,说:“来来来,咱们围成一桌,我花钱!哈哈……”
大家围在一张桌子周围,坐定。
白小乙看着胡半仙,指指张小龙,问:“胡大叔,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胡半仙说:“他是个苦孩子,爹娘都被鬼脸小队长三木用枪打死了。无家可归,四处流浪,我看他走投无路,收留他当一名小八路。”一面说,一面努努嘴,意思很清楚:这位小姑娘是谁?
白小乙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樱花急忙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使四座皆惊。
胡半仙把小姑娘搀扶起来,反反复复地说:“有话好说,姑娘,有话好说!”
白小乙记起樱花的话,谁都不要问她从哪里来,她没有祖国,她不愿当日本人。于是说:“胡大叔,她如此痛苦,必有难言之隐,就不问了吧?”
胡半仙嘻嘻笑道:“尊其便哉,尊其便也!吃饭,吃饭!”
白小乙眼见樱花情绪平静了,这才说:“樱花,他们都是八路,是穷人的队伍,专打日本鬼子和中国的汉奸!”
樱花点点头,不语。
胡半仙为打破僵硬的饭局,故意使出一些招数,说:“谁能用筷子夹,把鸡蛋给大伙分一分,一人一个,放在饭碗里,我奖励谁一块大洋!”
白小乙最先响应,试夹了几次,都失败了。
张小龙也试了几次,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胡半仙看看樱花,说:“小姑娘,你也来试试!”
樱花腼腆地摇摇头,连筷子也没有敢伸。
胡半仙大声说:“看我的!”一面说,一面用手里的筷子,铆劲儿敲打鸡蛋,将蛋皮打裂。然后,一人一枚,夹进每个人的饭碗里。
大家一同大笑起来。
胡半仙说:“小姑娘,我们有缘。你看,咱们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口,怎么就叫咱们几位坐在一块儿成为朋友?这就是缘分,缘分!”
白小乙高兴地说:“您说得对,缘分,我信缘分!”
胡半仙大笑,说:老夫偷得两句,凑成七绝,吟诗一首——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既然你我有缘分,
何问客从哪里来!
白小乙突然叫道:“嗷,我明白了,您就是冀东独立团的胡宝贤政委!”
胡宝贤神秘地说:“既然这位日本小姑娘都不愿透露,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只好隐姓埋名了。哈哈……”
樱花似乎听出胡宝贤的弦外之音,赶紧走上前来,彬彬有礼道:“中国客人,我的爸爸妈妈是日本人,他们来到中国,给中国人民带来极大灾难。耳闻目睹,残忍至极。我羞于做日本人。我没有祖国。可我确确实实愿意成为一名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只怕……”
胡宝贤说:“樱花姑娘,只怕什么?有我,不,还有韩贵德团长、白小乙叔叔,我们统统为你做主,你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樱花姑娘“噗通”跪下,痛哭失声。
【作者简介】王克臣(男),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希望》主编。自1990年,相继出版小说集《心曲》《生活》、散文集《心灵的春水》《春华秋实》、随笔集《播撒文学的种子》、杂文集《迅风杂文》、报告文学集《潮白河儿女》和长篇小说《风雨故园》《寒凝大地》《朱墨春山》。《心曲》是顺义第一本文学作品集,曾在北京市第三届国际图书博览会及上海书市展出;报告文学《中国好儿女》获北京市“五一工程奖”;《风雨故园》获全国“长篇小说金奖”、北京市“苍生杯”特等奖;《寒凝大地》获首届“浩然文学奖”。2007年,作者荣获首届全国“百姓金口碑”;2008年,授予全国“德艺双馨艺术家”;2016年,获北京市辅导群众创作“终身成就奖”;2018年,获第三届京津冀“文学创作银发达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