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盏的“厚黑”之道,应如何理解?
建盏何以得到民间的泛爱
又得到帝王的独宠?
只是因为厚与黑吗?
合集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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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盏美,美在“厚”与“黑”?(合集)
文/ 徐子明 责编/ 知北游
几百年大宋,建盏作为“斗茶神器”,被奉为顶级奢侈品,这一点毋庸置疑!宋朝名流士大夫前赴后继为建盏歌功颂德,宋人涉及建盏的诗词歌赋(且得以留存至今)数量之多,同朝没有任何其他瓷器可相颉颃!
当代国内学者普遍认为,宋人对于建盏的钟爱,在于建盏对于当时斗茶的适用性(所谓“茶色白,宜黑盏”)以及出尘脱俗的审美意趣!文采飞扬者更不吝溢美之词,话里话外多影射一个字——黑!
真是这样吗?笔者有两个疑问:
1、大宋名流无论什么性格,什么境况,都只一种“出尘脱俗的审美意趣”——都喜欢“黑”吗?
2、喜欢“黑”瓷就要独钟建盏吗?全国黑瓷窑多了去了!从唐代开始,浙江的“德清窑”、四川“西坝窑”、山西“榆次窑”、江西“吉州窑”……
在建窑周边就有十多处黑瓷窑场!显然,光一个“黑”字,是不可能赢得“万千宠爱于一身”的!
那么,建盏到底凭什么可以得到民间的“泛爱”,又独享帝王的“专宠”呢?要解析这个问题,还得先把话题说开去。
大千世界,无论是草木的花卉,孔雀的羽屏,美女的妆容……无不是:因循本能来,冲着本能去!被“炫彩”吸引是造物主植入作品的基因使然!
只有再也不愿经受风吹雨打的人和物,才肯敲着木鱼念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且越念往往越念念不忘!
回首华夏文明史,宋之前,我们的祖先所造器物有改变性状的(不是折花编成冠这类),无非五金器(金器、青铜器、铁器、银器、锡器),漆器(古代大漆只有黑、红、金色),陶瓷器(粗陶、彩陶、印文陶、黑衣陶及青瓷、白瓷、黑瓷)等。
这些器物中,最耀眼的应数金属铸造的青铜器,最多彩的要数“唐三彩”!无论商周的青铜还是春秋的玉器,都谈不上多彩与玄彩并臻!
“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是古人对瓷器窑变的慨叹。“窑变”并不稀奇,古龙窑烧瓷器,基本不可能一窑一色,不窑变都难!问题是,有谁的窑变能与建窑比肩?!
举建盏某种配釉的窑变色谱为例:
1180℃前后,建盏呈现灰白釉
1200℃前后,建盏呈现灰皮釉
1270℃前后,建盏呈现黑金釉
1285℃前后,建盏呈现茶末釉
1290℃前后,建盏呈现鳝黄釉
1295℃以上,建盏呈现柿红釉
(以上为能用文字描述的变化,中间有许多过程无法以文字呈现)
而在“黑金釉”一档,建窑简直是打开了色彩与纹理的“潘多拉魔匣”,从圆点“鹧鸪斑”到长线条“兔毫”,中间万千变化古人或称“毫变”,那是“天工”与“人巧”的神奇偶遇!那是空前绝后的幻彩异象!
建盏的色彩与纹理,将另外撰文详述,本文暂举三例:
▼壹、金兔毫,阳光穿透黑夜喷薄。
▼贰、蓝兔毫,流星划过深空坠落。
▼叁、曜变,奇幻的柯伊伯(太阳系外层的混沌世界)。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认真品玩宋人吟咏建盏的诗词文章:
1、“茶色白,宜黑盏”,蔡襄最惹事的这句话,难道就是叫人把目光聚焦在建盏的“黑”上吗?后面还有呢!其他盏“或色紫,皆不及也”——显然他讲的是基本色调。“出他处”的盏,连基本色调都不对,更遑论其他!
2、“盏色贵青黑,玉毫条达者为上”,底色越青黑,其他色彩的纹理对比越强烈!宋徽宗也在强调色彩。
3、黄庭坚词句:“纤纤捧,研膏溅乳,金缕鹧鸪斑”。
金缕:金色丝线——金毫;鹧鸪斑:黑底白斑(或褐斑)油滴;今人说的“金丝吊葫芦”是也!——色彩!
4、陶谷《清异录》:“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鹧鸪斑——色彩!
不再赘述了!毋庸置疑,古人喜爱建盏,不仅在于黑,更是被青黑衬托下,强烈的炫彩吸引。
宋人蔡襄在所著《茶录》中记载:“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
于是乎,许多建盏同好认为:建盏越厚越好,现代建盏从业者,也不乏尽量把作品做得极厚者!
笔者撰文,本当先向“把盏言欢”的先祖们致敬的,即便不行“顶礼膜拜”之事,至少也不该跟蔡大人抬杠吧!可是笔者有疑不问不行!
1、建盏曾“独享龙宠”,“其坯微厚”这一“最为要用”的特质(从“生意”的角度讲,就是建盏的卖点之一),蔡襄于北宋期就将此秘密“昭告天下”。
此后,其他窑场把坯体做厚一些是否有难度?若难度不大,别家有没有把坯体都做厚些呢?须知顺应市场,是工商阶层“逐利”之本能!
总之,“其坯微厚”并“最为要用”,是蔡襄的一家之言,还是整个宋朝的普世追求?
2、热衷于“斗茶”的帝王(如宋徽宗)对“其坯微厚”执什么态度呢——要知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啊!
3、“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是真的吗?
4、“厚坯”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饮茶方式,还有特殊意义吗?
以下,笔者基于自身实践感悟,就以上诸问做一番自问自答吧!
1、回看历史,无论是高古“五大名窑”还是“八大窑系”,在世界瓷文明中的独特建树,都是基于其追循各自独特的地理资源优势,创造各自的辉煌,赢得各自的荣光!或有相互学习和借鉴,但绝不会“忘本”!
换言之,整个大宋王朝,并没有因为“微厚”的建盏受宠而使厚坯成为瓷之风尚!例如:同时代的江西湖田窑,从来高举着“薄如纸”的大旗!
2、有接触过建窑中“皇家订制”系列:“供御”“进琖”款建盏的朋友,应该都知道,这类贡品宋盏,是建盏中工艺最精到、器型最规整、取舍最严苛(必须的!)的特殊产品。
这些产品,有一个与本话题有关的共性,即“薄”也!古代帝王对建盏的审美取向由此可见一斑。
(以下为笔者所藏,敬飨读者)
▼金毫“供御”(口径12cm,底足4cm,高6cm)
▼银毫“进盏”(口径12.3cm,底足4cm,高6cm)
3、“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一定是真的!“熁”(音xié)者,烤也!含铁量很高的厚盏,经火烤之后,所贮热量必定比其他薄盏要多(铁板烧、石锅鱼同理!),比较而言自然“久热难冷”,对于当年的“斗茶”或确“最为要用”。
4、 笔者所藏古建盏,同样口径的器物,厚逾两分,薄仅两厘,不一而足!
另外,古建盏底足径普遍偏小,其他古瓷足径与口径比例大多在3/8之上,而古建盏大多在3/9之下;最甚者,许多古“斗笠盏”“撇口盏”口径有12cm,而底足仅3cm。
宋代建窑,亦有薄盏,综观笔者的系列藏品:
薄胎古盏,工艺上难免匠气暗溢、雕凿太甚。
厚坯古盏,成型时大刀阔斧,以随性代匠气,且更不容易在高温下变形。反而率性而为,浑然天成!
无疑:厚胎建盏,更加扣合“天然去雕饰”、“返璞归真”的审美意趣!而它窑尚厚者寡,亦衬托出建窑厚盏的独特。
说来说去,笔者自己都觉得乱——古人到底是追捧薄盏还是偏爱厚盏呢?
站到建窑遗址举目四望,便会豁然开朗:十几米高的弃物堆积层、百条龙窑、千年窑火、十万窑工、全世界最长的龙窑!
如此浩瀚的时间和空间,容得下许多人的美学梦!宋徽宗爱薄,蔡襄喜厚,所谓“各花入各眼”。而建窑尤自以博大的情怀包容着各种的美(建窑民窑、官窑、御窑三位一体之属性,容后分解)!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今天喝茶,没人再“熁盏”了!审美上,“厚”继承建盏的古韵,但不是一味越厚越好。蔡襄所言,也是“微厚”,不是极厚。方家莫过分求厚!
本文最后,向先贤蔡襄致敬是必须的!他在千年之前,一纸《茶录》赢得建窑万古荣光。建盏千金难求、学士百世流芳,堪称“官宣”之鼻祖、“推介”之典范、“广告”之翘楚!今人如我,拾人牙慧还说三道四,不甚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