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心送别
李国七、笔名:亦是,1962年4月28日出生于马来西亚吉兰丹,曾任海事工程师,现从事企业管理与顶层设计咨询师。曾获花踪诗歌奖、马来西亚马来语国家文学奖、乡亲中篇小说奖、嘉应散文奖,以及中国主办的小小说二等奖等文学奖。散文、小说与诗歌散见澳门澳门日报、香港刊物、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美国等刊物。多篇诗歌、散文及小说入选各种年度最好小说、散文与诗歌。著作散文《來自海上的消息》1986年,泽吟出版社、马来语、2002 《诗集》、半岛边缘《诗集》、一个水手的寂寞《诗集》、失眠录《短篇小说集》、爱与恨《长篇小说》、吉兰丹来的男人,短篇小说集。
用心送别
文/李国七
小孩出生的那一天,妈妈显得十分雀跃。她漂泊的儿子不止已经成家,还有了自己的小孩,有了小孩就等于有了根,从此即将告别漂泊岁月。记得当时用一个篮子装着小孩提着回家。我说“装”和“提”,因为当时的小孩真的很小也很轻。当时,根本没有注意时间、街景、光线,心中有的,满满只是小孩。
妈当时已经不再年轻,不过,为了担心保姆欺负小孩,就把小孩委托给嫲嫲。可以想象,照顾一个体弱多病的小孩,嫲嫲熬过多少个不眠之夜。老人家累,不过,累得开心。
我还是没有完全离开漂泊岁月,有了小孩担子愈加沉重。小孩的吃喝教育,未来,还打算送他前往我当年没有机会进修的名校。偶尔回家,赶到嫲嫲的家,见到开始懂事的小孩,嫲嫲牵着小孩的手,小小的手圈在嫲嫲手心里,怯怯的眼神,打量着血缘至亲的爸爸。小孩懂事了,但是还不知道很多生命与生活的定律:爸爸为了他赚钱,但是为了赚钱,必须把他留下。
短短周末两天的相聚,周一手机铃声一响,顿时行色匆匆,奔往办公室或者客户办公室。那么紧迫的时间里,多么希望小孩眷念,又担心小孩眷念。小孩还不好说话,但是眼神几乎会说话,几乎在说:“别把我留下。”
作为爸爸的却不能回头,这条生活的路是穿越一条浮浮沉沉的挑战长河,回头停歇,等于滞后,落后于同时上路的人,就再也追赶不上了。与小孩的脸,不过通过凝望的眼光隔空交会那么一下。何况,嫲嫲在催促:“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只能看着小孩瘦小的身体,几乎想从嫲嫲的怀抱里挣扎出来,追逐爸爸的背影。
小孩上学不久,他嫲嫲逝世了。我与他送别他的嫲嫲。一些骨灰放置在特定的墓地,一些骨灰撒在海洋里。小孩问:“嫲嫲怎么了?嫲嫲会回来吗?”
爸爸不在的日子,嫲嫲就是他的一切。我企图拥抱他,他有点迟疑,窃喜与害怕渗杂。他渴望爸爸的深情,又担心小孩很快就离开了他。
爸爸走了以后,把他留在姑姑那儿。姑姑与他到机场送别爸爸,长长的行列,爸爸等候护照检验、安检过关口;小孩与姑姑在外头。爸爸偶尔用眼睛扫描,看到他不安的眼神。以前留给嫲嫲,现在留给姑姑。过关口的次数终于轮到爸爸了,爸爸关口停留片刻,回头一看,后面的队伍已经紧迫,爸爸必须进入一扇门,然后去到他们去不的地方。
留在外头,爸爸不知道小孩的心情。爸爸消失前的回头一瞥,小孩有什么心情呢?
现在小孩十五岁,上的中学,跟与他爸爸离异的妈妈一起住。他妈妈争取他的,但是即使争取,多数留下小孩与佣人住在一起,自己出差,或者跟朋友出外,完全没有牺牲自己的私生活。他妈妈的工作性质又时常出国,即使同住一个屋檐底下,小孩很少见到自己的妈妈。爸爸给小孩给下苹果笔记本电脑、手机,免得小孩无所事事,感觉孤独或者寂寞。偶尔小孩给爸爸拨电话,话题全是埋汰与不开心。小孩投诉那个家,全是紧闭窗门的建筑。偶尔爸爸回去,约小孩出来,一起吃饭或者逛街,爸爸希望通过物质弥补,小孩要的,只是相处。但是,爸爸能够把工作放下,全职陪伴小孩吗?
长时间分离,小孩的成长是静悄悄的。有时候爸爸闲来无事,想象小孩长大的样子,小孩会不会是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在喜欢怎么样的女孩?小孩与爸爸的距离很远,爸爸只能想象。我曾经是成长中的少年,少年的心,若是跟他爸爸一样,一定也一样波涛深邃。抬头望向窗外,一些少年来回奔走,有时乘坐摩的,有时搭乘公交。少年们走后,楼下剩下一条空荡荡的街。
爸爸必须接受,有时,至亲缘分在今天社会多变的制度之下,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双方的背影渐行渐远。一个人站在自己生活角落的一端,眼睁睁看着另一个逐渐消失在他生活的角落或者必须前去的路上。最无奈的,还是必须不断的提醒自己: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与无奈,不能追。
说完以后,感觉异常落寞而失落。然后,终于意识到,我的落寞与失落,其实与另一个人有关。
我是为了追求更多的钱,同时也担心失去收入,随着公司的调动,去往任何一个地方。母亲曾经问过我:“你不去可以吗?”
我应该怎么回答她呢?情感让我留下,可是,生活压力与对金钱的需要,买房子、叫我帮忙其他兄弟,还有她的没有安全感,特别是父亲不在以后,根本不是我能够轻易辞退目前的工作。很多次,我必须离开家,到外地出长差或者长住,母亲的眼神带着不舍、担心与迟疑。
最后接到家里的电话赶回去,母亲已经不能说话。躺在病榻上,勉强睁开死鱼一般的无力眼睛。我的回去,其实是为了她办后事。接下去,就是送她前往火葬场。在火葬炉门前喊一声。棺木变成一只巨大而沉重的箱子,在滑道上缓缓往前滑行。我们站得很近,在人性化的考虑之下,还有一道玻璃窗让我们看着开始燃烧的棺木。棺木开始烧起来以后,玻璃小门关上,我们被恭请离开。
那天刚好有雨,风吹雨丝斜,我们不理细雨,走向回家的路上。那天我回头看,看到的,只是正在关闭的小玻璃窗。
我在想,不知道是因为文明社会的安排,还是自己职业的选择,生活进入离多聚少的状态。很多话,来不及说,很多情义、遗憾与深情,来不及讲述。
只能用心送别。希望,听着能够意会、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