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人生的数学

人生中,总有一些淬变,于无声处改换一些走向,只是当时惘然……
至今想起,曾因数学成绩让母亲怎样的蒙羞,就使我愧悔不已。
那时假期后,姑嫂妯娌们一起,照例要问各家孩子的成绩。每当彼刻,我内心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盼人家问我语文,更盼人家忘了世上还有数学这么个东西。终于轮到母亲回答时,她一脸傲娇说:语文九十几,班级第一;不等别人再张口,母亲连忙又说道:两门平均,都及格了。分明听到母亲后半句的调子暗淡下去。若这时旁人知趣还好,若继续追问,于己尚且无地自容,而更怕母亲将如何应对。清楚所谓平均及格,无非数学成绩并未及格。这是我的、更是母亲的难题。然而,母亲却每次都能把别人那里抛来的绞绞(疙瘩)给解了,且于谈笑风生之中。
我至今佩服母亲。一个没上过学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用她的智慧将儿子从困境中救脱,若春风化雨将尴尬轻轻化解,宁自己承受那原不属于她的拖累。母亲面似平静,惟我察觉到她的失落。一贯好强如母亲,心底曾兴起如何微波涟漪,年幼的我虽无法全然体认,想来却步步锥心。若非我的缘故,怎会使母亲如此难堪,我是罪人啊,罪人!母亲平生最恨撒谎的人,这回却自打嘴巴。每想及此,我发狠要把数学学好,即便无法令母亲为我骄傲,惟愿她不因我受辱。但没用啊,数学仍是我的噩梦。说是噩梦,成绩只是一个方面,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我该向谁说?
那还是一年级。每上学,我背上自己的小黑板,跟小伙伴们走进课堂。小黑板为人人所有,但形式不一。不外乎家里打家具或盖房子时剩下的边角料。而我的小黑板格外精致。是爷爷亲手为我制作,且经由母亲以锅灰掺了墨汁染就。
我爱上数学课,主要原因就为显示我的小黑板。记得那时我总能第一个把正确答案写在小黑板上,而后高高举过头顶,专等老师的夸奖。被夸后,照例高兴得使劲把吊下来的鼻涕往嘴里吸;那时鼻涕吃进嘴里也是甜蜜。但有次鬼使神差,我把答案誊错了。偏偏错误被那和蔼可亲的女老师瞄见。她径直向我座位奔来,手里捉了一根竹棍儿做的教鞭。那时我自然还不知道小黑板上的数字是错的,等意识到,是女老师的教鞭狠狠抽在我脑袋上时。我本能拿手去护——
当时是冬天,手背上原有冻疮的,被竹棍儿狠抽后,火烧火燎。疼了我咬牙忍,但随着小黑板从头顶滑落,我的自尊心随之被踩在脚下。我不记得当时自己哭了。知道自己哭,是后来因此不断嘲笑我的同学们、向我比划着羞羞时,才为我所知。他们羞我笑我,有两层意思:计算错误是其次,重点是作为“男子汉”,却被一个女流之辈打哭。我读懂他们眼里一切,却独不懂那一向对我慈眉善目的女老师,那天为何忽然对我如此。从此,“女老师”作为使我害怕的代词,从具体人成为一类人;一直到后来很久,我怕听到看到女老师,怕她们的狠,又怕她们的笑,怕那笑里藏了什么更大的阴谋。
那次不久之后,我转学了。
不是转一次,而是一年之间转学三次。每次每个学校课程进度不一,曾使我骄傲又给我恐惧的数学,越来越觉得陌生。就像我已不知去向的小黑板,亲切又可憎,使我的骄傲从此成为耻辱,而那恐惧使我觉得自己不是学数学的料。
这话不敢向母亲说,更不敢向父亲说。父亲见了老师总要托付:这娃要不听话、不好好学习,就给我使劲打!
挨打我倒不怕。童年及少年时期,打过无数次架。打过人也挨过打。挨打的滋味不好受,但相比之下,都比不上一年级那顿竹棍儿给我的恐惧。那恐惧消灭了我作为男子的、最初那点点骄傲,使我感到自己是个废物。
这样度过小学,到了初二,因为数学成绩差,只好请求留级。而那年母亲的病已不容拖延。父母每日紧锁眉头,似乎有什么大事瞒着我。为这气氛所迫,我忽然感到学习于我,不单是个人的责任,更是关乎整个家庭的事。该来的还是来了。父亲要调动工作(后来知道实际是为母亲后事做着打算)。几十里路,跨过几个山头,父亲母亲走了,剩我一个,世界忽然如此广阔又如此逼仄,在天地间徘徊许久,直到肚子叫唤,我才意识到,接下来两年,要我一人度过。
事已至此,需要我暗下决心的事很多。除了平生头次与生活直接照面,关键是赶紧把数学成绩提上去。
父母走后,天阴的时候偏多。
天阴时,就羡慕背起书包回家的同学。
那时借住在父亲老同事办公室。白天人家办公,晚上我住宿。
我借来五年级以上所有数学课本。翻来翻去,结果是跟那些课本从不曾相识。但我要认识它们,认识那些公式,我要把公式全装进脑子——除非我天生没脑子。
接下来,无数个夜,除了完成既定作业之外,就是从五年级开始学起。这事儿当然得偷偷进行,不然给人笑死。好在夜幕提供了庇护。我喜欢夜的黑,谁都不见时我能清楚看见自己、以及自己的心。
那年,冬天来得特早。第一次感到冬天有那么冷。尤其雪后。披了两件棉衣,搂住煤炉还牙齿打颤。面前除了书本,就是母亲托人捎来的“熟面”。那时,“熟面”就馍馍是我一日三餐。“熟面”喝过,半夜胃酸如刀绞,常常打着滚儿吐酸水,吐完了接着看书。早睡是奢侈的事,我不许自己有半点非分之想。当我怀抱煤炉学习时,一瓶“熟面”可憎又可亲的陪我、刺激我。瓶子是一个旧罐头瓶,已经用了几个月,像老朋友,不看就能一把握住瓶身最舒服的部分。但这次意外发生了。瓶子大概也受够了“熟面”,抑或是受够了我,原本坐在炉沿上稳稳的,手未触及,却“咔嚓”一声自废武功而跳入炉火自焚。我心为之蓦然一惊,却束手无策;怅然良久,感到某种冥冥中的注定。
当那破碎的瓶子堕入炉火,眼见玻璃渣一点点变红,变软,以一种窕冶的姿态与我默默对视,我平生首次思考了一些人生的事情。我看到一种决烈一种孤独。仿佛那里头存着我的生命,酝酿一场势在必行的淬变。那淬变使我震撼、使我激动。我看到几滴水珠滚落在炉盖上,像被烫着的人的身体,扭曲变形、翻来覆去,终于消失无影。一瞬间,我忽然开窍了。那些曾陌生的公式,一下变成活的东西往我脑子里跳跃。
当一种难题终被化解——
尤其那难题曾是许久以来的噩梦,那种欢愉是文字无法形容的。我觉得数学其实并没那么难,甚至使我莫名兴奋。
此后,我的数学成绩真就节节赶上来,并最终与语文、物理、化学一道成为我的强项。人往往如此,于山底或山腰时,觉得面前这座山再不可征服,而当终于登临顶峰后,豁然开朗。不禁为过去那些幼稚的恐惧感到失笑。当人终于笑着面对过往一段岁月时,人已悄然成长,只不过真正意识到那是成长,还是后来的事情。
那时大家都为仅有几个中专的名额挤破头皮,一种焦灼的意味,就从看似轻松的调笑里弥散,但我现在已习惯被叫做尖子生而为人所瞩目。就另一方面而言,从初二到初三,两年的独立生活已成惯性,自然而然;但那生活本身究竟该什么模样,却全然懵懂。哥哥那次来看我,提到我身上有什么味道,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洗澡。但他说他的,我又闻不到。可到有天我看到床单上、中间部位分明印出一个人形时,才想起要好的女同学来访时为何非要给我洗床单。那时,羞愧终于给我猝然一击。
当然,这事儿还要留待以后多少年去慢慢品味。而数学要给我的却很快兑现。
数学究竟没有拯救我,亦未如期望中改变我对于母亲的愧疚。就在那年,母亲于午夜没留下一句话,就溘然长逝。我万念俱灰,一切心思泯灭,这大概就是我曾隐约感到而如今切实来临的命运。当我后来走在兰州的大街上时,仍然那么想。我被盲目的命运抛入盲目的人流,开始我盲目的漂泊。数学已然远去,曾有的一切骄傲与恐惧都成惘然。他妈的数学,我说;他妈的命运,我说。但一俟冷静下来,想到一切跟数学无关,亦或与命运无涉。想起当初炉火中那场淬变,如今我跟数学彼此两不亏欠,但对命运却有诸多不服,生而为人,谁都是生下来、活下去,既然最终都要走向同一个结局,跟命运过过招又将如何?
直到以后多年,一些事实才逐渐清晰:命运固然残酷,却不是要拿来于之对抗的东西,人不过是一场与命运的和解。而至于曾经要我想到命运之存在的数学,早已使我平和,进而麻木,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非但那些深刻脑中的公式忘光了,就是诸如日常那些为小学生所应用的数学知识,我也常常搞不清。
那搞不清的意思是说,出去买东西都懒得算账,进而至于不算,人家说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找回来的钱,一把塞进口袋,就是哪天丢掉几张也无从知晓。那些需要乘除加减的东西,给我麻烦使我头疼。因而至今家里有多少钱,我一概不操心,只负责每月定期把工资转给老婆。而甚至于每月发多少工资也常常忘记,当别人有时问起时,要翻看信息记录,闹得别人奇怪而我脸红。
我并不清楚其中原因。但有一点却是越来越明确,就算母亲那年没有离去,就算数学使我转移一种人生方向,我会成为另外一个我么?曾经以为会大不一样,如今却觉得,大概我之为我,从我出生那一刻便已决定了,而那曾经留给母亲的难堪与羞辱,大概也是母子之间一场功课。若非如此,若没有那些缠绕纠结,于今来思,我将如何建立起那么多有关对母亲的怀念的凭借?想来人间亲情,无非一场纠缠。若非互相之间理不清、说不完的麻烦,今后将如何寄寓那些漫长的想念?
不是有一种人生经验么?为临去世的父母所最为牵挂的,正是那个最不争气最惹父母淘气的子女。
想到此,我更可怀念并感谢当初那位拿竹棍儿打我的女老师了。若不是因为她的打而使我避免了、早早把一些算计的方法印在生命中,想我以后的人生将徒增多少烦恼。正因一份对数字的不敏感,使我逃避使我麻木,在人生一些大关节处,不因这算计而与人睚眦必报,就算被当做笨蛋当做傻瓜又何妨?难得一份清净,多好。而就小的方面来说,起码家里的钱不用我去保管,不怕丢失不用记账,乐得做个甩手掌柜,简直赛过神仙。只是想到要因此亏欠老婆,便有些不忍。但又觉得她每次见到钱而眉开眼笑的,便原谅了自己。
我想,母亲也该早原谅我了吧?
注释:
“熟面”:在我老家,用白面或其它杂粮面和了牛油、坚果等于锅中炒制的吃食,雅称油茶。
“淘气”:非调皮之淘气,我老家话是惹人生气的意思。
拙作《乡关何处》第一版于去年售罄后,应读者要求,推出二版并再次加印。二版修改了首版中部分错别字且于版面上酌情优化。将于全国各大新华书店、及各大网店进行销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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