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繁花》之后是《回望》

金宇澄  钱东升摄
这位获得了“鲁迅文化奖”、“华语文学小说家奖”,以及“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金宇澄其实还有一部非虚构作品——《回望》。比起《繁花》,《回望》更加“情深”。
《回望》采用三种不同的叙事角度,讲述了作者——也就是阿宝——父母辈的故事,也是他们那个时代人们的故事,被誉为“《繁花》前传”。
金宇澄曾说:“同样是人,同样是一个时代,你的位置不一样,后面的发展都是不一样的。阅读这本书可以让我们当下的读者更能体会到,你在历史里面,每个人身上产生的化学反应都不一样。”书中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我们或许无缘亲历,却可以通过文字,跨越时空,回望一辈人的青春。
实拍:《回望》修订版
今年3月出版的《回望》精装修订版采用法式软精装,全书以140余张老照片、8幅全彩书信物件、数万言父母笔记,向我们呈现出一纸绵密厚重的家族回忆录。更有新增折页大事年表,并附录长篇对话集透析金宇澄的写作观。
“繁花”何来?带你“回望”!

缘起

来源于老照片的故事

《回望》的主题,除了记忆父亲,用金宇澄的话来说,大量家族旧照也是成书的另一原因。初选入书约有两百张旧照,大部分来自母亲,通过这些旧图,读者可看到一个上海女孩的“时光之变”。照片中的母亲,从一个上海普通小女孩直到复旦学生,旧时代旗袍、大衣打扮,1949年后,尤其进入华东军事政治大学及以后各时期形象,风格大变,样貌款式判若两人。历史塑人,既在外表,也在内心。书尾有作者母亲八十九岁的近照,她坐于椅中,平静地望向镜头……
“我常常入神地观看父母的青年时代,想到属于自己的青春岁月……”父亲去世后,金宇澄常陪母亲翻那些老相册,旧影纷繁,牵起绵绵无尽的话头,直至建议母亲讲一讲这些旧照片,记下时间和那些细节。这部分的内容,经金宇澄整理成独立的一章,加上作者记取父辈的非虚构长文,书名《回望》。
父亲(二十八岁,《时事新报》记者)与母亲(二十岁,复旦中文系大二)在太湖留影,一九四七年四月七日。

缘由

为何回望

《回望》一书,始终保持一种“寻找”的姿态,章节之间明显存有记忆的差异,比如父亲与“堂兄”的情报工作关系及二人被捕入狱的细节,都有不同的解释。年轻时代母亲登上火车投奔革命,被家人拉回去关了一个月——也只有在属于母亲的一章里,才有了更生动的演绎……作者保留了这些局部的不一致,保留了“言说与记忆”的交错状态,保存了“在场感”和“寻找”的姿态。
书中第三章,是作者母亲的讲述,用她的视角和语气。孩提时代在虹口凤生里家庭生活景象、空中浮动旧时代留声机乐曲、上海过年的热闹情景,都已经不在。她拉着父亲衣袍一角、小学的操场和先生们、她的逐渐成长、初恋、话剧演出,后排男生拉她发辫那一刻,包括关于维德(金宇澄父亲)的记忆,一点一滴出现在生命中,变化,成为本章的重点。母亲的人生没有震撼的情节和大起大落,不重在反思或者彻悟,只是平静中的回望,真实感人。母亲回忆往事,作者随行,就如老人家说的:“是给自家孩子们看的”——朴实的寄托,令她去整理、剪贴那些旧事,直到废寝忘食。作者写道:“在梳理记忆的这段日子里,她变得沉静多了,仿佛只有回望,才是生命的价值。”
一九六七年时金宇澄十五岁,他问当时四十八岁的父亲——当年为什么不去做工,不做码头工人?不到炼钢厂做学徒,或者去拉黄包车?如果这样,家里肯定不会多次被抄,就是安稳的“无产阶级”“工人阶级”成分了……“那个早晨,父亲穿着带有补丁的中山装,戴了袖套,正准备出门赶去某学校——他已在那地方扫厕所半年。他定然看看儿子,长久沉默后说:“我读的书还是少,爸爸的局限性……”这情景印在少年金宇澄心中,也令读者难忘。
或许这些细部,都是金宇澄成书的原因,如何回望?是母亲对父亲离世无法割舍,还是父子间未竟的那些对话……语言和图片组合在一起,编辑的过程也极为繁琐,差不多总是在不断流动、变化,最后在某个时点,终于固定于纸上,凝固——生活露出了生动的丝丝缕缕,以作者特有的方式,展开了一条家族故事线,记下种种细节的历史,昔时光影的“积藓残碑”,漫漶凝结,时显时隐,于当事者言,“仍然如海上冰山那样触目、无法忘怀”。
金宇澄提到“上海”,屡用“海上冰山”这词,他的方式是,只写他看得到的部分,给读者更多的理解和想象的留白。本书三种记忆和叙事、引文、解释,不厌其烦,编排繁复,也说明了作为单独的个人,即便是这些文字再如何拓展蔓生,“总也徘徊在个人情感和视野中,人与群的关系,人与史的碰触,仿佛我们一旦看清了某些细部,周遭也就更是白雾浑茫……万语千言,人只是归于自己的,甚至是看不清自己。”
哪怕首章以“一切已归平静”为题——作者笔端所成,远要比本书完成的内容和文学思考要多,溢出“真相”这个杯子。
父亲和母亲留影于外滩黄浦江船中,也在此时,组织上批准他们结婚。一九五〇年十月。

缘生

挖掘宏大叙事下的历史细节

正如小说家小白初读此书的感受:“这是一部关于'父亲’和'母亲’的记忆之书,由于他们勇敢地投身于历史之中,他们的记忆也就成了历史本身……《回望》呈现了历史事件中的另外一面,常被人忽略的、隐秘的、因而读来会让人觉得既熟悉又陌生的一面。” 比如说从史料中你不会读到强盗挥手把灰鼠袍和散碎银两扔给乞丐那种场景,也不会读到那样的乱世奇景:满街绿林好汉,家家店铺关门,装有财货的箱子被拖向河边,却有一家瓷器店安然无损,伙计们齐齐站在柜台前闲看风云变幻。原来那是富庶江南的传统,强盗从不染指瓷器商号。
翻开这部非虚构叙事,处处可以读到历史的“另外一面”。
父亲被抓进杭州监狱关押一段,监狱克扣口粮,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须靠亲友接济度日。每天监室走廊里摆有外来的馄饨担,也叫卖小笼、春卷、蛋炒饭、大肉面以及“包饭作”摊档,收受各类钞票或细软,狱卒听之任之。一个身披獭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气扬进监,从初期出手阔绰,常拿出钞票、首饰从外面大馆子里叫菜,叫热毛巾揩面,直至意识到缺少社会资助,懂得了讨价还价,铢锱必较,最后是数零钱吃馄饨面,吃廉价盖浇饭,直到无钱可拿,一件一件剥下衣衫以得充饥,没有接济,坐吃山空,终于饥寒而亡……大量狱中通信的内容,难以想象的饥寒交迫,真实生发的人物细部文字,常超出读者的想象。
书中的父亲,年轻时成为中共在上海的地下工作人员,为信仰甘冒生命危险,却并无所谓革命活动的经费、想当然的上级应予的照拂,仍需自找工作维持生计——想象中光鲜的地下工作生涯顿时柴米油盐、一地鸡毛。地下工作生涯有严格的纪律,即使时刻保有警觉,各种突发事件仍应接不暇,父亲被捕后能逃出生天,其实包含有极大的运气成分。包括父亲和母亲在恋爱中,女方是银楼老板的大小姐,家境富足,对男友抱有天真浪漫的爱恋之心,却从未想到他常年西装革履,经常也身无分文,生活困顿不已。可以说这些细节都是以令人惊讶的另一种真实,深深打动读者,看到具体的人面对具体生活的“尴尬”,如何处理他们实际生存的一面(哪怕一个地下工作者),而这正是大历史讲述中容易被忽视的一面。
本书中另有难忘的一段:“读到1950年代他们(父母)反复讨论家中开支的内容,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卖掉那箱嫁妆?母亲睁大眼睛说:这怎么可以?根本不可能的,是想都不会想的事!!”当时的情况确实如此,时代过去了,母亲这种激烈表达,现已少人能懂——包括当年卖出金银细软,必须提供详尽户籍数据和单位证明……作者认为,这些特殊的细部背景,非常容易风化,非常容易被遗忘,历史在真正“发生”中,并不显得夸张或特殊,常常是平淡无奇——而这也正是读者回头审视,时时产生“惊奇”的原因。
父亲。1980,曹杨新村。

缘分

跨越时光,与书中人物交谈

书评人萧耳觉得《回望》的出世,有一点清洌的气质。她写道:“想来这部作品是老金生命中必须要完成的。他的热爱文学,坎坷受难的父母恰好有这么一个作家儿子,这样的第一手的中国人的个人史才得以浮出水面,才让我们看到一个化名维德的男子从黎里小镇出发的一生,一个叫姚云的上海女子在时代中飘摇的一生,看到了可以长歌当哭的现代中国的滚滚车轮,看到悲喜着的渺小众生。”
1955年8月8日父亲给母亲的来信:……不要老记挂着等我回来。请想想他们吧:那些远离家人去戈壁沙漠的地质勘探人员;那些正在享受甜蜜初恋的,而决然选择报名去边陲从事建设的青年们;那些告别了妻儿和家中温暖的壁炉炉火,在东北冰原上工作的苏联科学家们。他们是那么的伟大,令人感动,与他们相比,我们暂时的离别就显得是多么的平常而有愧,这不只是对你说的话,也是对自己说的,有时候太想念你时,一想到这些,心境就会豁然开朗起来。
当时父亲对妻子去信报平安,嘘寒问暖,劝慰鼓励、隐瞒的真实背景是——他正在“外地”,接受上级调查,家信托词是去外地工作,长期不能回家。收到这信,忐忑不安的母亲舒畅许多,却又敏感发觉,父亲写了他和同事们打牌娱乐,窗外一声暴雷的细节,让她疑窦顿起,意识到丈夫并非身在外地,而是在上海!因8月8日这晚,上海窗外同是一声惊雷,她记得非常清楚!
父亲被通知接受调查,坐在密闭的汽车里开了很久,实际上最后进入到淮海路(近常熟路)一幢洋房内,他不知道方位,每天独自写交代,耳中常到附近小贩吆喝叫卖,觉得声调十分熟悉,一日才忽然意识到,这小贩曾也在他家附近(陕西南路)游荡,只隔了几条街,“只有小贩们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自由王国”。
实拍:《回望》修订版
可以说,在《回望》全书四章中,不同时间的视角,不同来源的材料,内容和细节间皆相互对照,有补充、引证,甚至有冲突,这些不一致之处,被作者刻意保留下来,是非虚构的写作的某种特殊意味。又如作者在书中第二章,大量加入父亲当时的笔记、书信、同期历史材料,以及作者自己的引注——各种“声音”同时存在,不汇入某个全知全能的统一讲述,却成为一体,正是这些言说的 “差池”和“一致”,才成就了书中人物跨越时光而实现的交谈,并成为将过去和未来联系起来的介质。
书评人戴萍写道:“金宇澄把风云变幻时代破门后的自己交付出来。恐怕很多国人都写家族史,而他写,有着丰沛细节展示。书中不少细节,《繁花》都可与之参照,譬如:金家在上海几经迁转,曾住上海陕西南路三层洋楼,后因家族产业'公私合营’,各色人等聚住其中,命运浮沉于新旧社会。金宇澄平静见证,笔力磊落。”
在《回望》中,金宇澄写到父亲晚年,总是伏在《廿四史》缩写本前,“在漫长的人生中,他已经无法再一次寻找年轻时代的神秘未来,只能在放大镜下,观看密密麻麻的过去”。
金宇澄修改痕迹

本文转自:广西师大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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