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六乘七,你会得到什么?
(读懂此文前,请务必参阅《银河系搭车指南》)
你走进“黄金之心”。这艘曾经令全宇宙叹为观止的飞船,被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盗窃过,当时他还身负银河大总统的职务。据说宇宙中只有三种东西清楚当一名银河大总统意味着什么,一是总统本人(因为他就是总统),二是一部分死人(他们死了,因此拥有格外透彻的洞察力),三是一颗蓝色星球上拥有至高智慧的生物(它们能够做到一边吹“星条旗”的口哨一边翻七百二十度跟斗,对于这种它们认为无关紧要的职位的了解不成问题)。
顺带一提,这种被称为海豚的生物将要已经(这是由宇宙尽头的餐馆的某个广告设计师想出来的“将来完成时”语态,被人们称为“绝不可能”,但事实上它很实用)从地球上奇迹消失,留下一条信息:“再会,谢谢所有的鱼”。这搞得同一颗星球上的一些猿类动物颇为困惑,不过鉴于其他一些事物例如茶,板球比赛和下雨天都没有消失,这些猿类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各忙各的活儿去了。
大概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这颗星球以银河超空间规划委员会要在此位置修建一条穿过其恒星系的超空间快速通道的理由,遭到舰队的毁灭。
你不知道会有多少幸存者。不过在得知了你以为原本属于你同类所统治的星球其实是老鼠们所定制——地球被炸毁一事使他们暴跳如雷——的真相,并以各种形式被炸飞数次之后,你的大脑里已经没有留给孤独感的位置了。
船舱里明亮得刺眼,多半因为墙壁被漆成了亮黄色,所有使人眼花缭乱的机器都是清一色的纯白,吊灯上还点缀着突兀的银色圆形亮片。黑色半透明桌面嵌着零零散散的反射亮光的小玩意儿,近似于学校运动会啦啦队手里的流苏碴子。环形窗外是毫无特色的某星系,窗下的控制台以一种很难描述的后现代风格排列,有点像忘了什么时候路过的行星上酒吧里用来操纵电子音乐(对你来说就是噪音)的面板。几个红绿相间的小灯泡在角落一明一暗。
基于乘客的品味,这大概又是无限不可能引擎的杰作。你感到有些怀念以前偶然出现过的那个加大版的美轮美奂的船舱。
无限不可能引擎,《指南》(即众所周知的《银河系搭车客指南》)这样解释,是一种可以在零分之一秒内跨越星际间遥远距离的伟大新方法,不再需要你在超空间里无所事事地胡乱逛荡。少量有限不可能性的产生原理自然很容易理解,只需要把班布尔维尼五七型亚介子脑的逻辑回路缠绕在悬挂于强布朗运动发生器(比方说一杯喷香的热茶)中的矢量绘图仪上即可—这样的构造机制配合不确定原理,可以构成某物体的所有原子同时同向移动一英尺。至于究竟是何物体,最初的制造目的似乎不特别雅观,通常用于打破派对上的冰冷气氛,请诸君自行想象。后来同样是由一杯茶为缘机,一名被留下打扫派对现场的学生出于意外竟凭空造出了人们寻觅已久的无限不可能性产生仪。后来他似乎在获得银河学院的无比聪明奖杯后被一位备受尊敬却突然暴怒的物理学家私刑处决了。
亮黄色的墙角里有一块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个机器人意志消沉地坐在角落里,已经没那么闪闪发亮的雾面钢脑袋松垮垮地垂在裹了两块固定胶布的雾面钢双膝间。尽管浑身上下没一处缠满修复绷带,但他的机器构造仍旧十分美丽。不过那些让人感觉配合得不对劲的部位此刻显得更加不对劲了,你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使他无法看上去像个人类。约莫着还是他的举止,以及他身体周围一英尺范围内弥漫着的雾灰色的气息,好像一个得了重感冒的中国北京人睡了一觉起来,涕泪和其他黏液糊了一嗓子,睡前忘了关窗,结果外面几乎呈固体的雾霾空气满房间都是。就是这种绝望的气息。
你用五秒钟在脑内调整了说话的语气,好使它显得轻松愉快而富有同情心,准备发起无数次失败后的另一轮对这个设计出了毛病的机器人的心理救助。
“嗨,马文。”
马文在前百分之一秒内被头也不想抬的阴暗情绪所笼罩,但他随即进行了一系列衡量与计算--这花了漫长的五十分之一秒--之后经过痛苦的心理斗争,大约持续了整整十分之一秒,接着他抬起头来,用他认为最快速但又不至于引起太大疲惫的速度亮起倒三角形状眼睛里的红色灯光。
他的动作慢得令人感到有些心疼,你不由得想起之前他所经受的巨大磨难和苦痛,像是险些被太阳蒸发,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被遗弃了数百万年,最后在靠近昆图鲁斯山脉的地方彻底耗尽了电源。你找到他的时候,眼前近乎破铜烂铁的东西几乎让你愣在原地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对象,直到从他腐朽的胸膛内传出一串微弱到几乎不可闻的声响:你凑近听,发现那全是些无可辨识的电子胡话,其中夹杂着“时间”,“零件”和“床垫”,还有不时加大音量的“好疼,疼,疼,好疼,疼”。你把它从杂货店扛了回去,重新接通充电器。充电期间,尽管你仍旧听不懂从他嘴里发出的哔哩声,但他显然已经开始慢慢找回了语言能力,而且保存着他恐怖的宇宙观的部件毫无受损,这也让你暗自确认,眼前的正是老伙计马文,一点儿不假。全宇宙独一无二的故障机器人。并不是说他出了什么故障——他就是故障本身。因此当他开始与电缆对面的机器说话,你不得不连续更换了三台充电器,原因是前两个都在接收了片刻马文的信息后吐出漆黑的油烟,电子眼泪流个不停,之后自动报废了。在第三台开始颤抖着左右摇晃时,马文停下来,用灰心丧气的低沉语调发表了他的最后一个念头:“啊,所有人都恨我。”
然后他发出公交车停靠时气刹车漏气的声音。
在你给他更换假肢时他又清醒过来,并不断地用刮花的金属唱片机一样的音色跟你念叨,他所有的零件都至少换过五十多次,更换零件使他厌烦,尤其是手脚。“还记得坂裘星球那次吗?他们把我的脚拆下来又按上去,从天上抛下来,就因为他们蠢得可怜,而我旁边只有一个烂兮兮的弹簧床垫,已经被吓了个半死,没一个人可以倾诉。”努力回忆似乎让他陷入了几毫秒几乎无法察觉的高兴,但他很快又抛给了你左肩斜上方的空气一个电子白眼,“这是宇宙定律,没人真正有兴趣听我说话,连机器人都没有。别装出一副你在听的样子,真让人受不了。”
接着他开始继续抱怨他左边的二极管疼得要命,还说数百万年前在“黄金之心”的舰桥上他就这么提议过了,那时候船上的门说起话来和现在一样恶心。那之后他一直在等,可是连时间都把他给忘了。他气闷地说,“用不着想着安慰我,你们这些有机生命,我的结构里没有感激回路这种东西。从来没找到过。我变成这样也是你们没头没脑的差遣害的,在你们出生之前几万年我就把宇宙里所有的问题都算过一遍了,后来在地球毁灭之前还至少验算了两次。有人关心吗?船上的家伙困惑得跑来跑去,我说,我知道答案,他们还满脸受到了侮辱的样子。真让人懊恼。说真的,有人从来问过吗?”
你给他换下满是凝固油污的二极管,脑袋里回荡着在地球的卧室里听过的减压音乐,过滤掉了外界的大部分声音,不过还是附和着埋怨了几声。
“唉,万恶的轻音乐。”机器人呻吟,他的关节咔嗒作响。
马文,由于他高得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苦恼的智能,能看穿人类的思想。
你叹了口气,“你偷看我脑子。”
马文拿腔拿调地重复了一遍,“你偷看我脑子。”他吱嘎吱嘎地把自己的身体缩得更小了。“人类为什么总是用荒谬绝伦的方式重复无聊的事实?”
他又低声嘟囔,“哦,我忘了,他们的脑子小得可怜。”
在你开口反驳之前,他保持着万念俱灰的姿态切断了自己的电源。
三三妈妈:不由感叹一句,这是我见过最帅的书评,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