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摄影师唐景锋:“寻根”内陆重叙中国百年
Dear Franklin作品
张璐诗:获瑞士摄影大奖的“Dear Franklin”作品既展示了20世纪上半叶的宏观中国历史,也触及移民、战争、异乡生活、爱情等当代性主题。
文 | 张璐诗
从偶然发现的一个旧木箱里的书信、照片和1920年代的书籍,香港摄影师唐景锋以纪实摄影兼艺术创作的视角,用三年时间创作出了暂定名为“Dear Franklin”的摄影书作品,并在今年6月获得了第四届瑞士洛桑爱丽舍博物馆主办的摄影大奖。
由纽约MOMA摄影部策展总监以及巴黎、米兰、纽约的艺术收藏家和画廊主人组成的评委会认为,“Dear Franklin”的创作背景虽然设在20世纪上半叶的香港与上海,但这部作品展示了一段宏观历史,同时还触及到移民、社会流动性、战争、异乡生活以及爱情这些既有当代性又触动人心的主题。作为艺术作品,唐景锋在原有的叙事之上用私人视角做了重叙,并在当中设计了乾坤,等观者自己去发现。
翻看这位摄影师的创作历程,我发现其中很多作品都以家族史或私人记忆展开。后殖民叙事、珠三角寻根这些主题,尤其令我这样生于广州的同代人产生兴趣,于是便约了唐景锋通过视频做了一次采访。
在香港出生的唐景锋,随家人在“九七”回归前夕移居英国,大学毕业后在印度的非牟利机构工作,两年后决定回英国读了一个纪实摄影硕士,但拿到学位后却对流于表面的新闻摄影产生了抗拒。2007年唐景锋与苏格兰太太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自身文化和身份有点陌生。两年后,他与伦敦的Photographer’s Gallery和纽约的Jen Bekman画廊签约,成为专职摄影师的唐景锋决定将回国寻根、寻找自我的念头付诸行动,于是便带着太太和两个女儿回香港。
原本打算只待半年,潜心完成作品《女王、主席与我》,没想到一家人一待就是两年。“我爷爷出身穷苦,但在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转变中,他赚了钱,娶了两个老婆,生了20个孩子;而我外公原来在广州属于地主阶层,到了香港后却一贫如洗。这样两个平凡的百姓经历,就是一段社会历史的缩影”。唐景锋从自己的私人记忆切入,用一部再创作的家庭相册去叙述象征“”的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与象征“革命”的毛主席,对一个平凡家族三代人带来的影响。回到英国后,他决定以此为题材为女儿做一本故事书,从自己的爷爷和外公为什么要离开大陆来到香港讲起,讲到自己与太太认识那天作为结尾。他说这是“用5个人的人生重述了一遍中国的百年历史”。
《女王、主席与我》在连州摄影年展上
《女王、主席与我》在英国、美国和丹麦都有展出过。唐景锋曾经担心题材过于私人化,但很快就发现“观众们翻到第10页以后,就开始去想自己家族的历史”。在伦敦展出时,一位葡萄牙籍的人士跟唐景锋说,这故事跟自己的家族史实质是一样的:父母分别在莫桑比克和安哥拉两个葡萄牙的前出生,后来不得以移民到从未生活过的葡萄牙去。20世纪有很多完结,后殖民叙事的视角因此在世界各地都不难产生共鸣。唐景锋很意外,这个项目一直到去年还在世界不同地区展出。这令他感到,能令文化背景各自不同的人去试图梳理自己的家族记忆,这就是创作意义所在。
只要展厅可行,唐景锋还会在展览上设置一个供观众坐下喝茶的地方,比如在利物浦和连州摄影年展上他就设置了茶室。“观众在现场喝茶聊天才是艺术作品,”唐景锋说,“很多人都只看未来,但如果重访历史,想一想大家都有哪些共通的记忆,才会有未来。”他提到了香港不少人近年来对新移民反感的态度,“其实七十年前大家都是大陆人。近年来欧洲对新移民和难民的态度也是类似。”唐景锋主张在艺术创作中将政治、人际关系和地理分开,但他同时也想提醒“大家是同根的”。
2012年,太太提议离开宁静的英格兰市郊住处,回归繁华都市,于是唐景锋举家迁回香港。几年后,唐景锋试图到珠海唐家湾和广州寻找家族记忆,并以家族历史为线索展开叙事,做成了名为《唐水黄土》的艺术项目。“爷爷是船员,于是我将胶卷扔进珠江里让其被水浸烂;在广州西关,远亲帮我找到了外公的祖屋。”但他对此“寻根”之行并不十分满意。唐景锋成人之前从未到过大陆,他此前对大陆的惟一印象是来自上世纪八十年代日本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丝绸之路》。搬回香港后,唐景锋特地学了一点普通话,然后带上一台八十年代国产“海鸥”牌相机,试图寻找在电视片中被浪漫化的那个中国大陆。
他跑到甘肃、西宁、新疆和黑龙江去,拍了很多相片,一路上最深的感受是“一离开广东省就觉得自己是外来人”。去的地方越多,各个省份、城镇各自的文化叠加起来,唐景锋越发感觉到一种清晰的疏离感。“我找不到归属感”,唐景锋说,新疆、甘肃的地貌漂亮得令他几乎掉眼泪,“但我一张口,旁边的人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于是一下子又被打回到现实之中。”
回香港后,唐景锋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讲故事。他于是开始构思以抚养自己的保姆为主角的艺术项目《颜姐》。“这本书的叙事角度很纯真,就是颜姐讲述自己的一生”,唐景锋从8张旧相片着手,逐步加入与颜姐所生活时代相关的图像,甚至是水墨装置。这部作品于2018年获得法国阿尔勒摄影节专家见面会奖,后来也受邀到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上展出。
《颜姐》在法国阿尔勒摄影节上
《颜姐》的主题是清朝后期珠三角地区的独有群体“自梳女”:这群人不甘屈就于封建礼法,自愿将辫子挽起梳成发髻,立誓永不嫁人,以此反抗包办婚姻。从唐家退休后,颜姐没有接受唐家的邀请继续住下来,也沒有搬去自梳女居住的“姑婆屋”,而是一个人住进了独居老人公寓。这种独立自主的人格,确实会令人联想近年常见的词汇:“女权主义”。在欧洲展出时,媒体也因此为其冠上“早期女权主义的觉醒”标签。展览完成后,唐景锋曾用手工制作了37版摄影书,前年再由独立摄影艺术出版机构“假杂志”出版上市。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创作方式。
获得本届爱丽舍博物馆摄影大奖的“Dear Franklin”,也将是一本讲故事的书。书中通过一对恋人的书信去“重叙20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的中国历史”。唐景锋为此专程到上海去研究法租界的历史,去找沉船的遗址,到广西去研究冥婚的习俗,延续他从2008年至今所擅长的切入角度和工作方式:用历史档案加上自己拍的相片来定好调子,然后去讲一个很能反映公共历史的私人故事。摄影师至今每部作品都与移民有关:“我想用小人物的故事来叙述大历史,再用历史来折射当下时事”,唐景锋说,这就是自己的创作动机。
Dear Franklin 作品
“Dear Franklin”从2018年开始筹备,去年遭遇疫情,唐景锋用了自己入围爱丽舍摄影奖获得的第一笔经费,买了大量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旧杂志《良友》,在家研究了很长时间,并用作创作参考。他希望今年能恢复旅行,去南京拍二战时期中国政府的建筑,到重庆去拍防空洞。
搬回香港以来,唐景锋感觉这个城市的艺术圈偏商业化,他至今都没有刻意融入当地的圈子。他与太太最初在罗马尼亚初识,后来在印度又偶遇,两人都不轻易在一个地方久留。同时在香港浸会大学兼职教摄影的唐景锋觉得,今后不一定要住在香港,“租金太贵了”。他不愿意多说政治,只提到这两年住在香港有点辛苦,甚至“有点疏离”:“我现在发现,'归属感’就是在家里和老婆、女儿和猫在一起。到了这个地步,其实我们住哪里都可以。”爱丽舍博物馆摄影奖得来的一半奖金,目前已用到了“Dear Franklin”的出版上,他说余下的钱足以让他接下来继续专注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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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由唐景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