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平常心看日本:关东和关西
按现在的习惯，日本分为六个地区：东北、关东、中部、近畿、中国及四国、九州。其中以大阪、京都、神户为中心的近畿地区又称关西，和以东京为中心的关东地区并为日本两大经济文化中心。由于关东、关西的历史发展和传统一向不同，分别形成自己的风俗民情，两地的对比经常成为有趣的话题，一如北京和上海的“京派”、“海派”之比一样。
从地理角度说，关东和关西都是相对“关”而言的。中国古代的关东、关西以潼关为界，日本的关东、关西究竟以哪个关为界，历代所指不一。根据辞书的解释，大约有三种说法：①铃鹿、不破、爱发三关；②箱根关；③逢坂关。到今天，关的概念早已不存在，人们习惯说“关东圈”、“关西圈”。关东圈一般指静冈县以东的东京周围地区，包括山梨、栃木、群马、神奈川、茨城、崎玉、千叶等县。关西圈则指京都、大阪、神户三市周围的地区，包括奈良、滋贺、三重、和歌山、兵库等县。在历史上，关西是日本经济、文化的发祥地，奈良和京都两大古都孕育了日本的古代文明，成为日本人心灵的故乡；而关东地区，直到江户幕府时代，才逐渐成为政治、文化的中心。以江户（东京）为根据地的德川家康，灭了以大阪为根据地的丰臣秀吉而夺取天下，在大阪人心里种下深远的仇恨。产生于大阪的人形净琉璃与歌舞伎三大名作《假名手本忠臣藏》、《菅原传授手习鉴》、《义经千本樱》，全都是表现夺得胜利的当权者是如何的恶，曲折地吐露出失败者的屈辱和被压迫的痛苦。如今，尽管东京更富裕、更现代化，但比起历史悠久的关西，怎么也有点暴发户的感觉，关西人在许多方面本能地拥有某种优越感，时常给关东人以轻蔑的嘲讽。
首先，在语音上，关西人就瞧不起东京话。我在南京大学读书时，曾和一位大阪出生的高级进修生互相学习语言。他对我说，东京话软绵绵的不好听，你学日语应该学“关西弁”（关西方言）。他举例说：“主格助词が，东京人读nga，多软！关西人是读ga的，很有力。”后来我还真受他的影响，が总是读ga的音。而且在京都住过一年后，慢慢也确实感到关西弁听起来入耳。就是日常挂在嘴边的“谢谢”二字，关西弁的おおきに也比ありがとう更有味道。而看了小津安二郎的名片《东京物语》，更觉得几十年前那对老夫妇的关西弁较今天还要好听。
关西人还经常嘲笑东京人的认真和聪明，曾见到哲学家梅猛原一篇短文，就“漫才”（双口相声）和“落语”（单口相声）两种曲艺形式的不同精神，风趣地说明关东人的谨小慎微和关西人的大大咧咧。事实上，人们的一致看法是，东京的城市秩序比大阪更好，东京人更严守交通规则。东京人即使在没有车的小路口也不闯红灯，信号灯不变绿人不走；而在大阪、京都，闯红灯是常见的事，变信号时，黄灯一亮人就开始走了。京都的车辆行驶违章更是高居日本第一。
关西人对关东人的轻蔑，还表现在他们经常说东京人不是日本人。为什么呢？他们说东京人没有日本人的礼貌和教养，比如东京人爱打架，虚荣，挥霍。在东京的电车和巴士上，是没人给老弱病残孕让座的，而且上车大家还抢座。我就听朋友讲过，他们一家到东京旅游，上巴士时，两个老太太从他们身后紧挤过去抢前面的座位。我相信，这种情形在京都是决不会出现的。首先，京都巴士上的优先席，一般人是不坐的，没有老弱病残者就座便任它空着。因为日本人最不愿打扰别人，老人上车若见优先席有人坐他们就不过去了。——在这种地方，关西人的确更多地保有日本人谦恭礼让的传统美德。
从常识上说，东京是日本首都，又是世界第二大城市，自然是日本经济、文化的中心。但这只是关东人和外国人的感觉，关西人决不这么认为。上面说了，由于传统和历史遗产，关西人本能地拥有心理上的优越。其实不只是历史和传统，就是现时，关西人也认为关西地区的经济、文化水平要高于关东。关西向来就有雄厚的经济基础，主要工商集团都集中在大阪周围。即以日本最著名的机电行业来说，住友、OKI、三菱、松下、日电、NEC、三洋的根据地都在关西或由关西起家。精密器材的大腕，京セヲ、日本电产、OMRON、岛津，也都在关西地区。传统产业就更不用说了，一向是以关西为中心，和纸、漆器、染织、陶瓷的著名品牌都诞生在关西。京都的“西阵织”几乎成为日本传统染织业的代名词。而酿酒业也是关西无可比拟的骄傲，神户的滩和京都的伏见是日本最早的两大清酒酿造基地，集中了月桂冠、宝酒造、菊正宗、黄樱、日出盛、玉乃光等日本最有名的酿酒公司，另一大著名酒业——白鹿也在关西，关东望尘莫及。关东现在虽然是技术和经济中心，但论贸易和经营却比不上关西。一般都认为关西人比关东人更会做生意。关西的丰田虽不一定是日本最好的汽车公司，但销售业绩却一直名列前茅。
再说文化方面。东京大学在日本的大学中理所当然地排名第一，但东京大学教授冈田正之早有“东不如西”之说（仓石武四郎《述学斋日记》），在关西人心目中，更是认定日本最好的大学是京都大学。京大为日本贡献了四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而东大只出了作家川端康成一人，而他还是大阪人引以为骄傲的同乡。京大培养了无数优秀学者，而东大的前身——东京开成学校便是培养官吏的学校，东大的法科为明治以后的政界造就了大量的官僚，以至于在人们的印象中，京大是学者的摇篮，而东大是政客的温床。在文学史上，关西作家的成就也是关东难以企及的。古代就不用说了，即便是文化中心东移的江户以来，关西也孕育了日本最伟大的作家和文学，包括最伟大的俳人松永贞德、松尾芭蕉、与谢芜村、井原西鹤、柄井川柳、佐佐木信纲，名诗人河井醉名、柳田国男、与谢野铁干、与谢野晶子夫妇、北川冬彦、三木露风、小野十三郎、三好达治，剧作家竹田出云、饭泽匡、森本薰，小说家上田秋成、直木三十五、江户川乱步、佐藤春夫、梶井基次郎、川端康成、田村泰次郎、椎名麟三、丹羽文雄、高桥和巳、小松左京，还有最受欢迎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女作家山口哲子、山崎丰子、有吉佐和子、河野多惠子、高桥和子、富冈多惠子，著名批评家厨川白村、平林初之辅、大宅壮一、河盛好藏，还要加上早年以写小说出名的臭名昭著的石原慎太郎。其中对当代文坛有特别影响的，是以江户川乱步、直木三十五的名字设立的侦探小说奖和文学新人奖。川端康成获诺贝尔文学奖，给日本文学带来莫大的荣誉，更是关西人无与伦比的骄傲。就是中国人不太知道的梶井基次郎，在三十一年的短短生涯中仅发表二十多篇作品，也因“像诗一般完美”而被誉为“近代日本文学中的古典”。关西人的文学成就的确是足以让人自豪的。
在日本人引以为荣的饮食文化中，关西的“怀石料理”几乎就是日本料理的代名词。日本的名店，讲究的不是装潢，而是悠久的历史传统。说到历史，文化底蕴丰厚的关西当然就占便宜了。那些隐藏在僻径深巷，建筑古旧，毫不起眼的老店，是被视为真正代表日本料理精神的名铺。它们的内部装饰、服务程式直到菜谱菜式，都体现了日本的传统风味。不管在什么地方，正规的日本料理店，所经营的都是“怀石料理”，那繁多的菜品，凝聚着日本传统美食的精华。所以，说到代表日本的料理，关东是绝对不能和关西叫板的。
历数历史、文化到当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关西人的确有太多值得骄傲的地方，这使他们常以日本文化的代表者自居，睥睨东京的一切。当他们说“那个人是东京人”时，就仿佛是说他非我族类。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关西人拥有如此多的优越感，有许多让关东人自愧弗如的东西，但关东人也有许多瞧不起关西人的地方。首先是认为关西人保守，不够时髦。比如东京人性格豪爽，出手大方，汽车、手表都喜欢进口货，车要开奔驰、宝马，手表要戴劳力士，而关西人则开国产车，戴精工表。东京的年轻人领导着东方世界的时尚，而关西默默无闻。大阪年轻人爱游逛的街区叫“美国村”，仅此也可见出两地时髦水准的差异。
关东人挖苦得最凶的是关西人的小气。在东京，日用品减价不太能吸引人，而在关西，人们是习惯看广告购物的，一有减价商品，顾客蜂拥而至。在京都街头经常能看到商店门口有人排队，那一定是逢着商店创业纪念日或处理积压商品之类的减价促销活动。东京人是不愿在这种地方省钱的，他们觉得费那些时间省点小钱实在不值得。有一则笑话，说东京人洗澡水用过就放了，而京都人则用来浇花，大阪人还要用来洗衣服。当然，在这则笑话中，垫底的是名古屋人——他们喝了。这笑话本是嘲弄名古屋人的吝啬的。名古屋并不属于关西圈，但关西人作为陪衬被捎带嘲弄了一下。
原载于《平常心看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