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奋大学系列之十:年度最佳教师 | 商周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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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
精于研究却不擅教学的教授,能否担得起 “传教授业” 的责任?一方面,高校学生大声疾呼,主管部门三令五申,要求教授参与教学;另一方面,人才引进和职称晋升依旧十分看重研究成果。那么在你眼中,何谓优秀的大学教师呢?

本文为旅德学者商周创作的康奋大学系列小说的第十篇,情节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撰文 | 商   周
责编 | 张   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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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康奋大学医学院主管教学十来年,副院长惠焦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困境:即将引进的教授试讲离谱得不可思议,他却没法判定不及格。

三月初的康奋大学校园,春光明媚。新学期开学已经快一个月,医学院的工作也分外忙碌,学生在教室、食堂、实验室和宿舍间穿梭,老师除了讲课,还要为即将到来的国自然基金申请忙碌。

今年五十五岁的惠焦珂几年前也曾萌动过做研究的念头,甚至想过去申请基金和拥有一个实验室。他努力为自己争取到一个硕士生的招生名额,还把新来的青年教师郝伍裕张罗到了自己的门下。但后来发现五十出头的人要白手起家做科研并不容易,自己的慢性气管炎已经影响到了日常生活,尤其是冷空气一刺激就咳嗽得厉害。等到三年前郝伍裕跳槽去了其他大学后,惠焦珂就彻底打消了做科研的念头,安心地等待退休的到来。

医学院像惠焦珂这样只教书不做科研的教授也有几个,他们的课程安排都比较满,不仅因为需要满足工作量的要求,也是为了获得更多收入。有一两个教授甚至还去了其它学校兼职讲课,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作为副院长的惠焦珂,不能也不需要出去兼职,要是实在闲得无聊,他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欣赏股市曲线的涨落。

不过今天他没空,刚刚接到院长贾克彦的电话,说是临时要安排一位新来的教授试讲,而且就在当天下午,因为明天就要签订工作合同。

对惠焦珂来说,临时安排试讲是经常的事,但就安排在通知的当天还是显得仓促了一些。他在电话里了解到,这个即将被引进的柯教授才28岁,刚刚从上海的一所大学博士毕业,主攻的研究方向是遗传学。

在打了一通电话后,惠焦珂找到了下午没有课的教授吴天傅和讲师颜九楠,临时组成一个三人考核小组。下午三点,试讲在院里的一个小会议室开始。作为考评小组的组长,惠焦珂先是简短地讲了一下规则:试讲20分钟,接下来是10分钟提问时间。

通过自我介绍,三人知道了试讲者叫柯太凡,今年28岁,刚刚从上海的一所大学博士毕业,而他的博士导师就是中国学术界大名鼎鼎的遗传学家、中国科学院和美国科学院双料院士魏明亮。和一般的博士研究生被迫延迟毕业不同,柯太凡主动在魏明亮实验室读了三年半的博士。自愿延长的这半年,让他收获了一篇一作的《自然》论文,而《自然》最新的影响因子,已经高达40分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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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太凡今天要讲的,就是医学遗传学。

《一种罕见病致病基因的鉴定》,看到柯太凡试讲标题的一刻,惠焦珂和吴天傅不由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柯太凡先是简单地介绍了一种肺部的罕见病,然后是魏明亮院士团队对该病的全国大规模家族病例收集工作,接下来讲如何利用现在最前沿的遗传学方法研究这些样本,在世界上首次找到了这个疾病的致病基因,最后讨论这如何为罕见病的遗传学研究提供了一个范例。因为讲的就是他那篇《自然》论文的内容,柯太凡讲得颇为自信,等他讲到致谢的部分——魏明亮院士团队几十个人的照片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惠焦珂先是对柯太凡的试讲表示了感谢,然后说虽然原本定好的30分钟时间已经到了,但还是可以提几个问题,于是把头转向吴天傅和颜九楠。

吴天傅意识到该自己提问,他先对柯太凡带来这个精彩的学术报告表示了感谢,然后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柯博士,因为我们是医学院,要教的是医学遗传学,请问您对这一科目的教材有什么看法?”

惠焦珂听到这个问题又看了吴天傅一眼,自己得再想一个问题了。

吴天傅的问题让柯太凡觉得有些意外,他本来想着会像以前作报告时一样得到一些关于遗传分析方面的专业问题,或者讨论这项研究意义。他稍微想了想,才回答说:“这个医学遗传学的教材,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我上大学的专业是生物学,学的是普通遗传学,猜想两者可能有些不同。至于不同在哪里,需要等我有时间再去看。”

听到这个回答,吴天傅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看着惠焦珂投来的目光,颜九楠也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柯博士,您今天的报告真的很精彩,但因为我们医学院的教学主要面对本科生,他们对遗传学的理解能力有限,您觉得您今天的这个试讲他们能听懂吗?”

惠焦珂把目光投向了柯太凡,脑子里忙着再想一个问题。

面对这个再次意外的问题,柯太凡稍微有些尴尬地说:“这个问题我自己还真不知道,猜想聪明的学生应该能听懂。”

颜九楠也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把目光投向了惠焦珂。

“柯博士,我知道今天的试讲可能有些仓促,您没有什么时间准备。假如您有充分的时间准备,您的试讲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主题?”惠焦珂问出了他刚刚想出来的问题。

柯太凡慢慢感到了一些不妙,这个试讲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好在康奋大学不是他唯一同意给他正教授位置的高校,这让他有了不少底气。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他说:“即使给我充分的时间,我还是会讲这个主题。”

惠焦珂也点了点头,然后说他们三个评委要内部商量一下。

等到秘书把柯太凡领走之后,三人开始了讨论。

“医学遗传学按理说应该比较好教,因为各种遗传病都有不少病例,比普通遗传学要有趣和生动得多,但今天这位柯博士一看就没有备课。”吴天傅首先发言。

作为学院医学遗传学的主讲老师,颜九楠也附议:“的确是这样,医学遗传学的课堂气氛的确容易调动一些,但像柯博士这样讲课不行。”

“这样的试讲怎么打分?给及格吧,对不起学生;不给及格吧,他明天就要签合同了。”作为医学院的教学骨干,吴天傅知道这样的授课在学生中的效果。

“吴教授,他只是个博士毕业生,又是学生物的,一下子要来讲医学可能也真是勉为其难。况且,他应该是来应聘讲师的吧!”颜九楠也加入了讨论。

“讲师?这可是我们贾院长要力主引进的正教授。” 惠焦珂在旁边补充说。

“正教授,博士刚毕业就正教授……” 颜九楠在惊愕中捂住了嘴,不再说话。她自己博士毕业已经十年,到现在还是讲师。

“是啊!麻烦就在这儿,就像刚才老吴说的,我们该怎么打分啊?”惠焦珂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吴天傅接着补充:“其实我们打不打分并不重要,这是贾院长力主引进的人才,无论试讲如何都要进来。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也就把话直说了。医学院要按这种方式引进教授,那只会越来越像生命科学学院。我们的学生以后大多数要当医生,有些也要当老师,只有少部分会去做科研。要是我们的老师都像柯博士这样讲课,我们将如何去面对那些学医的学生?”

“老吴你说得太对了。”惠焦珂打心眼里同意吴天傅的发言,医学院正在失去了自己的特色,这也是他担心而又无能为力的事情。

在十几分钟的讨论之后,三人决定既不违心地给一个合格,也不急着直接投否决票,而是当天一起去向贾克彦院长汇报。

在听完三人的汇报后,贾克彦沉思了一会,然后说:“很感谢你们三人认真的评估,我也很理解你们的顾虑。”

“但是,柯太凡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篇40多分的一作《自然》论文,他的导师又是大名鼎鼎的中美双料院士魏明亮,而且就算在魏明亮的学生里,他都是出类拔萃的。能引进魏院士的年轻有为的学生来当教授,那可是不少学校可遇不可求的好事。据我所知,至少有两所大学在和我们竞争柯太凡。我们能最后胜出,也部分因为康奋市是他的家乡。”

惠焦珂三人还是无话,他们既不想冒犯院长,也不想签字通过。

“现在我们合同都准备好了,而且柯太凡也以康奋大学为依托单位提交了今年的国自然申请,所以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啊,把一个博士刚毕业的28岁的年轻人直接引进当教授,可能听上去有些冒进,但引进人才也需要有这样的魄力啊!而且,学院和学校的教授委员会都通过了他的教授资格评定,他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我们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

看到三人还是不说话,贾克彦最后说:“我理解你们持保留意见,那这样吧,柯太凡是我力主引进的,我来在这个试讲评估报告上签字。柯太凡来了之后让他先适应一下,下个学期再给他安排教学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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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始,已经成了校园里新闻人物的柯太凡终于登上了讲台。那天来上他的医学遗传学课程的学生远远超出了预期,除了医学院的学生,还来了不少其它院系的旁听者,他们都想一睹学校最年轻的教授的课堂风采。

但柯太凡却没有时间为这门课去做多少准备。

实验室建成不久,研究生也才入学,刚刚申请成功的国自然基金也即将启动,这占去了他大部分的精力。虽然离开了魏明亮的实验室,但他还保持着和导师的密切合作,善于处理大数据的他,手头上正在分析另一个罕见病的遗传学数据,如果不出意外,这又是一篇20多分的论文。

还好贾克彦院长给了他足够的支持:为了让他拥有一个大一点的实验室,院里不惜关闭了基础医学系的教研室,虽然这让主管教学的副院长惠焦珂很有意见;为了帮助他尽快把团队建立起来,在原本紧张的招生名额里给他挤出了两个硕士和两个博士指标;为了解决他的教学难题,不仅把他的教学课时压到了最低,还让有十年教学经验的讲师颜九楠给他当助教。

对于新学期要承担的教学任务,柯太凡和颜九楠商量好了,原本应该是柯太凡主讲的医学遗传学基本上让颜九楠代劳,柯太凡只象征性地去一下,讲第一节和最后一节。而且为了节约柯太凡的时间,这两节课的课件也由颜九楠来做。而研究生的高级遗传学,本来就只有一堂课的教学任务,就还是让柯太凡亲自去讲。

当然,柯太凡也告诉颜九楠,她评副教授所需要的论文都包在他身上,而且在一年之内就可以解决。

开课的那天,坐在电脑前撰写论文的柯太凡大致看了一下几天前颜九楠发给他的课件,然后在前面加上了两张他自己准备的幻灯片。

在热烈的掌声里,柯太凡第一次登上了康奋大学的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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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谢大家来选我的课,希望我不会让站着的同学失望。”

掌声再次响了起来。

“因为讲的是遗传学,所以我要给你们讲的第一张幻灯片,就是遗传密码。”

“你们之前学过生物化学,应该知道,我们身体内有20种不同的氨基酸,每个氨基酸由三个碱基来编码。四种碱基在三个位置的随机组合一共有64种,所以有一些不同的碱基组合会编码同一种氨基酸。”

诺大的课堂依然安静,同学们似乎感觉到,眼前这位28岁的教授似乎和其他老师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就是这20种氨基酸的名字,还有编码这20种氨基酸的碱基密码。这些氨基酸可以分成两类,12种非必需氨基酸和8种必需氨基酸。判断它们是否是必需氨基酸,是看它们的来源是我们身体自己合成,还是必须依赖外界食物的供给。前者是非必需氨基酸,而后者就是必需氨基酸。”

“换句话说,这8种氨基酸我们的身体不能合成,或者合成得远远不够,必须通过食物补给的方式才能够用。这就是这些必需氨基酸的名字和缩写:赖氨酸(K)、苏氨酸(T)、苯丙氨酸(F)、色氨酸(W)、甲硫氨酸(M)、亮氨酸(L)、异亮氨酸(I)、和缬氨酸(V)”

课堂有点莫名的躁动,但依然沉闷。

“因为这些必需氨基酸的重要性,请大家记住它们的名字。对我个人来说,记这八个氨基酸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前三个氨基酸的缩写连起来是KTF,刚好是我的名字柯太凡的首字母缩写。”

教室里第一次有了笑声,显得轻松了一些。

“我现在就用这三个字母作为邮件落款了,这不是我个人的发明,而是从我的导师魏明亮院士那里学来的。”

“接下来的三个氨基酸W、M和L是我个人最喜欢的,因为WML就是我导师魏明亮的名字缩写。我记得当年我想报考他的博士生的时候,给他发过一次邮件,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多字,表示自己的兴趣和决心。结果他就回了几个字:'欢迎报考,英语和生物信息学很重要,WML’,当时他的签名就是这三个氨基酸的缩写。我的导师魏明亮总是惜字如金、惜时如金,他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用到科研上。”

“剩下来的两个氨基酸的缩写分别是I和V,这对于我来说也有些特殊,因为这两个字母是Ivan Vogel 的缩写,而Ivan Vogel教授是我导师魏明亮院士在美国读博士时的导师,按辈份是我的师爷。Ivan不仅是美国科学院院士,还是诺贝尔奖得主。”

课堂上有了一点声音,这个信息让有些同学感到了惊讶。

“我第一次见到Ivan是三年前,我导师带我去美国开会,在冷泉港遇到了他。当时我就想,他是我师爷,我应该恭恭敬敬叫他Vogel 教授。谁知道我刚把Professor 说出口,他就拦住了我,非要我叫他Ivan。然后还带我们去他家做客,就是在他家里,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了诺贝尔奖章。”

“这就是那时我们三人一起拍的一张照片。从照片上也看得出来,Ivan真的是一个随和的人,没有一点架子。”

讲完了自己师徒三代人的故事,柯太凡继续上课。颜九楠不愧是有着十年教龄的讲师,课件做得很好,内容详实而且条理清晰。为了怕柯太凡对课件不熟悉而讲错,她还在不少地方加了注解,并把要和学生互动的问题用红色的字体凸显了出来。

只是柯太凡之前没有好好看过这个课件,这时候也只能照本宣科,好在他自己上学的的时候成绩不错,理解其中的内容基本不是问题,不至于把自己讲得一头雾水。只是总像在说别人的话,越讲越没有底气。于是语速开始失调,节奏开始凌乱。

幸好课件里有不少要问学生的问题,利用学生回答问题的机会,他勉强把之前渐渐失控的节奏又稳定了下来。但即使这样,90分钟的课还是显得太漫长。而且不停地在念他人准备的课件,的确是一件枯燥的事情。

等到他感到自己的枯燥传到了学生那里的时候,柯太凡暂停了下来。

“讲点课外的话题吧,放松一下, 同学里有多少人读过金庸的武侠小说?”

台下一半以上的人举起了手,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让他很高兴。

“好,那我们就谈谈金庸的武侠小说吧!”

课堂上有了躁动,还有一些笑声。

“今天课堂这么满,我想一部分原因是有同学想看看大学里最年轻的教授长什么模样,可能你们会觉得我28岁就当上了教授很厉害。但我要说的是,要是和我的导师魏明亮院士相比,我是多么地不值一提。而我的导师魏明亮,他要是和我的师爷Ivan Vogel相比,那又要逊色多了。”

“说到这里你们可能会问,这和武侠小说有什么关系?别着急,答案马上就来了。”

“金庸的小说了,我最喜欢的就是《射雕英雄传》,读了好多遍,也买了好几个版本。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里面人物的出场顺序很有学问。”

“你们看,先出现的是以柯镇恶为首的江南七怪,出场的时候是多么威风,让人觉得他们如何厉害。但后来等到全真七子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发现原来柯镇恶是那样平庸无奇,丘处机才有王者之相。”

“再后来的故事情节你们也都知道,就是全真七子当中最厉害的丘处机,其实也只能算是功力平平,因为再出场的是更加厉害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

课堂里又有了笑声,然后还有稀疏的掌声。

柯太凡接着讲课,等到念完课件后,90分钟的时间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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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柯太凡教授开讲了第一节课后,讲师颜九楠接管了剩下的课程。虽然还是一个讲师,但她有着丰富的课堂经验,不仅善于把握讲课的节奏,知道其中的轻重缓急,也更能够从学生的角度去考虑课堂效果,调动学生学习的积极性。

对于这些本科生,颜九楠知道他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好成绩,这样才能去评奖学金和得到保送研究生的资格。她不仅知道这一点,还对此加以利用,她告诉学生医学遗传学的最后成绩由两部分组成,一半是期末的考试成绩,另外一半是平时的课堂成绩。而平时的课堂成绩不仅和是否来上课有关,还和在课堂上的表现挂钩。

于是在颜九楠的课堂上,学生不仅不会无故缺席,还会积极回答问题。而她布置的一些课外作业,也让学生主动学到了不少知识。

颜九楠的课很受学生的欢迎,新来的学生都会觉得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师至少应该是一位副教授。等到知道她依然是讲师的时候,都感到很惊讶。

颜九楠迟迟没有评上副教授,是因为在科研上没有作为,不仅没有申请到过研究基金,也没有发表过像样的论文。

不过柯太凡说了,让她全力把课讲好,科研方面完全不用担心。柯太凡的话让颜九楠的副教授的梦想重新燃起,从此对教学是更加尽责尽心。

柯太凡没有食言,秋季开学才过去一个月,他的研究论文已经写好。他不仅说服了魏明亮院士同意让他当第一作者,康奋大学医学院作为第一完成单位,而且为医学院这边争取到了另外两个作者名额。在把这篇论文投给《自然-遗传学》之前,他把颜九楠和院长贾克彦加到了作者名单上。

《自然-遗传学》的审稿周期很快,一个月不到就有了消息。因为数据量的庞大,还有病例资源的稀缺,这篇论文得到了杂志社的青睐,但需要按照三位评审提出的几页长的建议做较大的修改。自然,这一任务当仁不让地又落到了第一作者柯太凡肩上。

等颜九楠来提醒他当天下午要给研究生上一堂高等遗传学的时候,柯太凡正为修改论文忙得焦头烂额,他问颜九楠是否有准备好的课件。

颜九楠细心地提醒他,给研究生上课和给本科生不一样。研究生都在忙着做实验,恨不得把时间都花在实验室里,把文章发出来好毕业,所以他们不太在乎课程的质量,只要不占用他们的课外时间、考试顺利通过就行。课堂的课件也和本科生不一样,高等遗传学有十来个老师上,每个人都只上一次课,相互之间没有什么关联,一般讲的都是各自研究领域相关的东西。

“那我用之前我来大学试讲的那个课件行吗,就是我自己做的研究。” 柯太凡问。

得到颜九楠的肯定答复后,柯太凡带着那个半年前准备的试讲课件匆匆走向了研究生的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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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堂很小,选修这门课的研究生本来就不多,还有几个因故缺席。他本来因为没有备课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在这些松懈的学生面前一下轻松了不少。

虽然课件是半年前的,但毕竟是自己准备的,讲的还是自己做的研究。所以柯太凡这一次比上一次要自信得多,他甚至被自己的课件吸引,仿佛回忆起了自己在魏明亮院士门下攻读博士的点点滴滴。以至于他没有顾及到学生是否在认真听,又是否能听懂。

但等他讲完的时候,时间才过去了45分钟。还有45分钟怎么办,他之前毫无准备。

好在U盘上还有上次给本科生上课的课件,那个关于必需氨基酸、师徒三代人、金庸武侠的故事上次效果不错,没准还可以再用一次。

于是他又讲起了氨基酸,讲起了KTF,WML,还有Ivan Vogel的故事和照片。然后从那张三人合影,又讲到了金庸,讲到了射雕英雄传,讲到了江南七怪、全真七子、东邪西毒和南帝北丐。

但这次讲武侠小说的效果看来不如上一次,研究生们虽然也都在听,但明显没有走心。他们心里好像总在想着什么,没法真正地轻松下来。他们似乎更盼望着下课的早点到来,而在讲台上讲金庸的柯太凡,让他们更多感到的是无聊。

这一点柯太凡其实也感同身受,他自己何尝不是盼着下课回去修改自己的那篇《自然-遗传学》的论文呢!只是这是必须要上的课,实在没有办法。

就在这样有些尴尬的气氛里,柯太凡和学生们一起盼来了下课的铃声。

接近年底的时候,柯太凡的论文正式被《自然-遗传学》杂志接受了。加盟康奋大学不到一年,就发表了一篇20分以上的研究论文,而且康奋大学医学院还是第一完成单位。这让他再度成为了校园里的新闻人物,就连排在第五作者位置上的颜九楠也跟着沾光,下一年副教授的评选有了希望。

学期即将结束,给本科生讲的医学遗传学也迎来了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课,按照原本的计划,柯太凡要再次亲自讲授。

为了让柯太凡讲好这节课,颜九楠在备课上很花了一些时间。上一次的经验告诉她课件要做得更加细致一些,方便柯太凡在课堂上念讲。原本20张幻灯片的课件,因此扩增到了40张。

而且她还细心地提醒柯太凡,因为这是考试前的最后一堂课,学生肯定会请求他划重点,这也是一个促进学生学习的好机会。在划重点的时候,千万不能把内容划的太窄,这样不仅有透露题目之嫌,而且助长学生的懒惰;但也不能到处都划,这样让学生一眼就看出来自己老师没有诚意。所以,以往颜九楠一般是把在她看来一个本科生必须掌握的医学遗传学的知识都划出来,这样学生在准备考试的时候就又把关键的内容复习了一遍。

至于如何定义本科生必须掌握的医学遗传学的知识,柯太凡也不用操心,因为颜九楠都已经做成了幻灯片放到了课件里。

虽然这只是柯太凡第二次登上医学遗传学课堂的讲台,但上一次的经验还是很有帮助。他知道要规划一下节奏,不要早早地就把课件讲完。另外就是本科生对武侠小说还是有点兴趣,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用来缓解课堂气氛。

在去教室的路上,柯太凡想好了计划:颜九楠准备的40张幻灯片的课件,他计划讲60分钟,也就是每张幻灯片控制在一分半钟左右。而剩下的半个小时,则留给学生划重点,也就是颜九楠准备的后面10张幻灯片。当然,这个划重点是一个互动的环节,他可以讲些和课堂无关的内容。

带着这个规划,他满怀信心地走进了教室。

和开学时的第一堂课相比,学生的数量少了不少,应该是外院系的学生没有再来凑热闹。不过这不会影响柯太凡讲课的心情,刚刚获得《自然-遗传学》论文加持的他,不需要这样的虚荣。

虽然讲课依旧勉强,但在详细的课件的指引下,在抛向学生的问题的缓冲里,柯太凡把握住了课程的节奏,等到讲完前20张幻灯片的的时候,时间刚好过去了半个小时,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要不是突然停电,那个学期的最后一课应该可以算得上成功。

康奋大学教学楼停电本来是个小概率事件,一个学期也就一两回,但柯太凡偏偏就这么倒霉。

没有了电,课件没法播放。虽然他之前也走马观花地浏览过一遍课件,但远远没有能力把颜九楠精心准备的这几十张幻灯片背下来。失去了这些幻灯片的支持,柯太凡在课堂上陷入了困境,动弹不得。

希望这样的停电只是暂时的,他暗暗在心里想。然后决定把原先计划在后面讲的课外内容提前,避免课堂无话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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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再次谈起了他熟悉的金庸,把学生带入了那个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的世界。还好,本科生对这个话题没有研究生那样不耐烦,听他涛涛不绝地讲了快半个小时,依然还有兴趣听他最后自以为不错的总结:

“我之所以在课堂上讲金庸和他的武侠世界,是因为武侠世界和学术圈非常相似。你们发现没有,现实中的武术和武林和金庸笔下的武侠很不相同。在金庸笔下,侠客的能力和他的年龄基本上成正比,他们的功力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越老越成精。但在现实中的武术世界里,却基本上刚好相反。那么在现实当中,哪一个领域更像金庸笔下的武侠世界呢?我觉得是学术界,因为这里基本上也是人越老越厉害。你看看我的导师魏明亮,还有我的师爷Ivan Vogel。”

他关于武侠和学术的对比得到了同学们的掌声,但半个小时过去了,电还是没来。

“我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柯太凡暂时离开了教室。

走在陌生的教学楼的走廊上,柯太凡听到了来自其它教室的讲课声,这让他有些好奇,想知道其他老师如何在停电的情况下授课。

他走到医学院的另外一个班级的教室外,里面正在讲解剖课,主讲的居然是主管教学的副院长惠焦珂。

副院长惠焦珂还奋斗在教学一线并不是因为他的勤勉,而是实实在在的无奈。医学院这些年没有少进人,但真正学医背景的很少。一方面,有着医学背景的人一般不愿来当教授,收入不高还没有社会地位。另一方面,这些年引进的人才大都是生物背景的教授,论文发表记录很好,但对临床教学工作却没有任何帮助。所以解剖课还是一直由惠焦珂自己亲自主讲,好在这门课他讲了几十年,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柯太凡在走廊上大约待了十来分钟,虽然他在一个看不见惠焦珂的角落,但听到了粉笔在黑板上游走的声音,还有惠焦珂那特有的偶尔伴随咳嗽的讲课声。好像他完全用粉笔复制了原本在幻灯片上的内容,然后和没有停电时一样流利地讲了出来。

“真是个老油条!” 离开时,柯太凡自言自语地说。

他继续往前走,然后在下一个医学院的班级教室前停了下来。

在里面讲课的,是和惠焦珂一样同样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吴天傅教授,他讲的是免疫学。

吴天傅的课也没有因为停电而终止,但和惠焦珂用粉笔复制幻灯片不同,吴天傅正在和学生进行课堂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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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一堂课里我们讲到了抗体产生的机理,讲到我们的免疫细胞为什么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抗体。现在我们来谈谈上一堂课布置的课外作业,就是假设我们的免疫系统碰到了一种这个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抗原,是否能产生出针对它的特异抗体?想回答的同学请举手。”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认为没有可能,因为这个抗原从来没有在地球上存在过,我们的免疫系统在进化的过程中从来没有见过它,所以不会做出反应。”教室里面有一个学生回答。

然后又是吴天傅的声音:“挺好,谢谢!你把这个问题和进化联系了起来,是一个不错的思路。还有不同的观点吗?”

“我觉得会产生反应,因为我们的免疫系统产生抗体的原理是内在性的,它通过对编码抗体的基因进行组合而产生千变万化的组合,从而产生难以计数的多样性,应对林林总总的外来抗原。所以,免疫系统是否对一个抗原产生反应,和是否见过它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另一个学生的语速有些快,但不失条理。

“也挺好,谢谢!你从抗体产生的原理出发去思考问题,这很好。还有不同的观点吗?”

教室里随后又响起了另外一位同学的声音:“我觉得应该和这个抗原是什么有关,具体说是什么样的分子,是无机物还是有机物,要是有机物的话,那它是糖、蛋白、核酸、还是脂肪,或者是来自外星球的我们从未认知的物质。这种物质的抗原性的大小,才是决定我们的免疫系统是否有反应的决定因素。”

“谢谢!你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了这个问题,关注的是抗原的自身属性尤其是它的抗原性,这也很不错。还有不同的观点吗?”

在没有更多的同学发言后,吴天傅最后做了总结:“谢谢大家的积极讨论,我布置这个课外思考题的目的,是想让你们去利用自己学到的免疫学知识去思考。在我看来,思考的过程比结果更为重要。具体到这个问题,我个人更赞成后面两位同学的意见。因为我们的免疫系统对一个抗原是否做出反应,和是否见过这个抗原关系不大,但的确和抗原的属性有关。”

这个吴天傅还真是有一手,柯太凡心想,难道他在最后一堂课就不给学生划重点吗?他很想知道。于是他又在那里听了一会,但吴天傅还在那里讲课,丝毫没有要停下来划重点的意思。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的时候,电终于来了, 柯太凡匆匆地走回了教室。

“总算来电了,我们可以继续讲课。这是最后一堂课,我知道你们都关心考试的事情,期待着我给你们划重点。”柯太凡说。

课堂里笑声一片。

“这里还有30张幻灯片,前20张是今天还要讲的内容,后面10张幻灯片是关于考试划重点的信息。现在离下课时间只有十分钟,我只能讲其中一个。是继续讲课还是直接划重点呢,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们。”

“划重点吧!” 台下想起了一个很小的声音,但引起了巨大的共鸣。

“好,那你们翻开教科书,我们一章一章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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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年终,康奋大学医学院都要对教师进行考核。而这个考核的标准,并不是由哪个领导说了算,而是取决于一个科学的量化评估系统。

总的来说,这个评估系统包含教学和科研两大方面。具体到每一方面,又进行了细分和量化。比如教学,不仅要计算课时的数量,还要计入学生对老师教学的十二个小项的精确评分。在科研上也是一样,不仅要计算发表论文的数量,更要考虑文章的影响因子和作者排名,而且当年申请到的基金数量也在考核范围之内,如果申请到了专利或者出版了专著也会加分。

只有通过这样科学精确的评估,总分排在第一位的才会获得学院年度最佳教师的头衔。因为发表了25分的《自然-遗传学》一作论文,申请到了国自然的面上项目,而且主讲的医学遗传学课程的学生反馈也很好,柯太凡以微弱的优势排在了榜首,获得了医学院年度最佳教师的荣誉。

在医学院的大会议室里,院长贾克彦在年终大会上亲自给柯太凡颁发了这个荣誉,看着这个自己力主引进的康奋大学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他面对全体教职工宣读了这样一段颁奖词:

“28岁的柯太凡教授来我们学校才不到一年,在论文发表、基金申请以及本科生教学上都取得了惊人的成绩,他当选年度最佳教师是众望……”

听到这里,坐在台下的惠焦珂有些介意,他看了坐在旁边的吴天傅教授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他。在那一瞬间,两人会意,但都忍住了没笑。

那个被憋住的笑从口腔返了回去,刺激了惠焦珂原本敏感的气道,变成了控制不住的一连串咳嗽,在会议室里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好在这时颁奖词刚好念完,咳嗽声也就随即淹没在了热烈的掌声里。

制版编辑 | 卢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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