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能轻松谈论“生活”,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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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摆脱了学历焦虑和外貌焦虑的人,依然需要处理自己的迷茫、怨气、挫折、自己与他人相处时的分歧,以及面对闲暇与无聊。

用这种'整体生活’的视角来审视生活,恐怕关键不在于如何获得'快乐’,而是如何解决那些必然的'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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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对我们生活造成的深刻影响,可以说是怎么分析都不为过。即使互联网技术已经发展数十年,但如何学会与互联网共存,到现在依然是一个非常新的话题。

这个问题远非如何用好一部新手机,与互联网共存不是为了锦上添花,也不是生活的一个次要困扰。抵制互联网带来的焦虑与恐惧,作为平均每天清醒时的几乎一半时间用在互联网上的人,这是个苦乐攸关的紧迫问题。

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方式总是轻巧,例如认为“网上的事情都是假的”,这当然没有用。就算一个人在纯网游世界里遭遇的挫折,恐怕说那是“假挫折”也太轻巧了一些。

更不必说那些与现实高度相关的网络现象,不管是消费、教育还是公共事件的探讨,互联网已经是我们生活的基本事实。

但无论如何,它不是全部,互联网与我们的生活保持着一种强烈的张力,它也许需要我们永远探索下去。

文 | 李厚辰

01.

外貌与身材焦虑的互联网现实

在当下人们的普遍焦虑中,有一方面呈现为比较强烈的身材与相貌焦虑,这个问题的成因并不单一,不过却是我们可以用来理解互联网与现实关系的一个切口。

身材与相貌本是一个现实性与身体性很强的个人禀赋,但却在图像与视频时代获得互联网呈现。不管这个呈现在社交媒体,在交友软件,还是在各种自媒体的实践中,相貌与身体的互联网呈现,都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一个有实际“利害”的呈现。

更不必反过来说,在我们每日接触的大量互联网景观中,各种俊男美女的形象,也是其中非常显著且重要的内容,在这一切作用下,对现实生活中每个人相貌和身材的审美标准,也是水涨船高。这在我们今天的焦虑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我不会简单地认为外貌的追求和提升是肤浅的,外貌与身材焦虑若促使每个人合理地关注自己,获得一种得体美观的外部呈现,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不过今天这种焦虑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也催生了过度整容等问题。

《他人之颜》

不卖关子,关于互联网与外貌焦虑的关系,我的观点是,越是高度依赖不针对特定人的,基于互联网的广泛人际关系的人,其相貌和身材焦虑就会越严重。这样的场合包括但不限于朋友圈、社交媒体、视频图片自媒体、交友软件、基于图片的个人简历展示等等。

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看脸”的社会了吗?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回答,是,也不是。

先从不是说起,颇为有趣的是,在当下的亲密关系中,毫无疑问长相和身材的重要性提高了,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可能在亲密关系上“只看脸”。也许在年轻时,这种倾向是可能的,但如果一旦经历过背叛、冷漠,或者相处的无聊,就会很显著地体会到,外貌要素并非亲密关系的决定性品质。

因此很多外形很出众的少男少女,虽然一定不乏追求者,也经历过丰富的感情生活,但亲密关系却不一定顺利。也一定很多人真诚地表述过,外貌不是他们考虑亲密关系对象的第一要素。

那么来设想两种不同的生活模式,前者有稳定深入的亲密关系,而后者一直处于单身或持续的追求与被追求过程中,那后者的外貌与身材焦虑一定更加显著。令人沮丧的恰恰是,后一种生活形式,现在随着“单身社会”也许正越来越普遍。

诚然,当你刚与一个人认识的时候,透过交友软件、社交媒体、朋友圈来看,外形当然是最显著,也是最容易被其他人认识的要素。甚至在绝大部分交友软件上,外形几乎是唯一被主要审视的要素,如果你依赖这样的平台,那么外貌焦虑自然非常严重。

不仅是亲密关系,个人人际关系的深浅也可以与职业产生关联,如果你在互联网上从事媒体的工作,一个主要接触长期稳定受众的视频从业者,和一个主要由算法推荐接触大量陌生受众的视频从业者,后者当然面对着更强烈的外形焦虑。

在线下环境中,一个从事面对大量陌生人的专柜销售人员,其外貌焦虑当然会比一个在熟人环境中工作的人强烈。

到这里逻辑就明白了,互联网从两个角度作用于我们日益升高的外貌焦虑中。首先互联网用其快速的信息传输,用高清的图片和视频,让个人的外貌可以被其他人观看,为这种禀赋的施展提供了基础。

其次,互联网大幅增加了我们与其他陌生人产生“弱关系”的机会,很多产品其本身的逻辑,包括社交媒体等,都是以快速而轻易的弱关系为基础的。而人与人之间的弱关系越多,外貌要素就会在其中占据越重要的位置。

可见,互联网并非是一个中立的技术,它长于呈现视觉要素,且长于建立弱关系,在这样的基础上,一种立足于互联网的生活形式,自然是令人的外貌焦虑陡增。

但对于个人,这并非不可选择。

02.

从外貌到更多领域的焦虑

外貌焦虑是本文切入的例子,一种典型的、与互联网高度相关的焦虑类型。符合此种特征的,还包括一系列我们与他人在建立弱关系时的符号,例如学历,例如消费品牌等。

整个社会当然也被学历的焦虑挟持,我们所遭遇的教育领域的焦虑,都是学历焦虑的直接结果。

但绝大多数有社会经验的人都明白,一个人进入社会大概三五年后,学历对ta的重要性会快速被职业经历覆盖,更重要的,被ta的职务人际所覆盖。而在企业中,学历也并不是工作效果的直接保证,正如在一段亲密关系中,“好看的样貌”不保证两人相处融洽。

找工作与亲密关系这两件事其实颇有相似之处,都涉及一种合意(恋爱:关系确立;工作:劳动合同签订)的过程,以及合意后的交往过程。对于初入社会的人,找工作的合意最依靠学历;而对于亲密关系的追求者,这个合意似乎最在乎外貌。

但获得学历所经历的教育和练习,却未必与好好完成工作所需要的能力相符;同样,为变得好看而下的功夫,也远不能支撑两个人好好相处所需的准备。

人的时间总是有限的,尤其在这个合意的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一个人很难两面兼顾。

《玩乐时间》

另外,难道企业愚蠢吗,不知道学历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工作的尽责性?难道我们都傻或者太肤浅吗,不知道好看不代表这个人可以好好相处?

这里和另外一种互联网的性质相关了,那就是效率。因着互联网的撮合效率,一个企业岗位可以收到海量的简历,而一个人在交友软件上,每天可以刷到上百人。在这样的数量条件下,你很难让自己耐心地一一筛查,因为这样付出的机会成本太高,万一有更好的在后面呢?

因此这时,企业与个人都选择了同一个策略,就是用一个最显著的、最快速筛选的禀赋来作为初级条件,这便是学历与外貌了。

对于互联网,这听上去不可避免,但对于个人,我得再次说,并非如此。

因为我们可以区分出两个游戏,筛选合意的游戏,与真实相处的游戏。至少对于工作和亲密关系,这个真实相处的游戏是不可避免的生活事实。而是否一定要通过具有互联网特征的筛选游戏,进而沾染学历焦虑与外貌焦虑,这反倒是可以选择的事情。

这其中的紧迫性在于对代价的感受,一个孩子苦读争取学历,在当前的竞争下绝非易事,现在进入大学旋即开始准备实习,甚至很多学生为了进入“大厂”购买实习机会,这付出时间,付出精力,也支付品格。

为了获得学历,人要支付不少。获得有竞争力的外貌也是一样,这里同样有剧场效应,一个男人或女人为了获得最好的符号化条件,又要支付什么呢?

03.

一种艰难的整体生活抉择

这是一种生活形式的抉择,不过这也是个很难的选择。

我并不主张学历和外貌是假的,无用的,虚空的。如果一个人就是在意自己的收入,在高学历的基础上,进入知名的企业,用快速跳槽的方式不断刷新自己的光鲜履历,这说不定还是个挺稳健的提升收入的方法。

而如果一个人不在意走入长期亲密关系,更想游戏人生,那一个出众的外表当真会让ta无往不利。而互联网则会让这两种生活方式都更加高效而有竞争力,也就是说,合意游戏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一直玩下去的,越来越多人也确实选择着这种生活。而且,这种生活因为其可以获得确凿的短期收益而更加真实

正是在这些确凿的短期收益的凸显下,谈所谓品格,整体生活,都显得老套而说教。说45岁青春逝去又显得太遥远,我如果明天都活不开心,考虑45岁又能如何?

因此,说到“整体生活”,依然需要建构于每个人日常即可经历的生活。一个摆脱了学历焦虑和外貌焦虑的人,依然需要处理自己的迷茫、怨气、挫折,自己与他人相处时的分歧,以及面对闲暇与无聊。

因为在这样一种互联网环境中,获得“快感”实在是最无门槛的事情,免费或付费的快感。一种“整体生活”的视角来审视生活,恐怕关键不在于如何获得“快乐”,而是如何解决那些必然的“困苦”

因为如果无法解决,方法便只剩“怨恨”、“迁怒”和“厌世”,这大概是我们在互联网里看到的绝大多数情绪,而就是这些内容,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敌人和问题。这又造成了我们生存环境的再一次恶性循环。

学历竞争和外貌竞争的好处不是想象的,是真的,而且极大的可能短期来看,这些好处更迅速,更充分,但这就可以熨平生活中的一切问题吗?

可以向每一位父母和个体提问,当我们自己或我们要求孩子为缓解学历焦虑和外貌焦虑、履历焦虑而付出一切时,我们为生活的困苦做了什么准备吗?

我们是否需要为生活的困苦做准备?还是当困苦发生时,自有技术和专家,甚至酒精和娱乐可以挨过困苦的时间?

《他人之颜》

在这里我们可以倒带回去,重新审视最初的选择。不管是工作还是亲密关系,合意后是相处。我们在此似有三种选择,要么准备好一切赢得互联网竞争,让自己迈入不断的合意过程中,快速跳槽加薪,或在人群中游戏人生;要么全力准备合意的游戏,合意达成后,我们再来为相处做好准备不迟。

要么干脆就从最开始就另想个方法,绕开这个互联网合意游戏。当然这不容易,我甚至连明确的目标都说不出,比起攥出一份漂亮履历,或努力整出一副漂亮皮囊。这个所谓能够应对生活困苦的,更服务于真实人与人相处的,照顾到人“整体生活”的方向和视野,听上去显得那么气短。

这几乎是在问,除了一种技术之外,沟通和情商意味着什么?除了自我接纳外,自省和自我归责意味着什么?除了与他人等价交换外,对他人的关怀意味着什么?除了催熟而老练地接受一切都无意义外,去寻找和相信什么意义?

其实这样问,这个问题才问到根上,如果我们已然相信所谓良好的亲密关系毫无可能,或者相信一种有意义和价值的工作关系毫无可能,上面的一切就都毫无说服力和吸引力。

对于一个已然绝望的人,也许当下的体面收入和游戏人生的可能,已经是他目力所及,能够获得的最好生活了。这当然不仅仅是一种假设。

但必须说,这种无望感,是互联网植入的另一个信念。

尾声.

我们这一代人的沉重

不过这一切的确包含某种迟疑,因为这就像一种宗教的超验情怀,说只要相信,就一切都好。

对于生活本身,维持对生活的更多信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保有良心和信念是一件很疼痛的事,且那个所谓整体的“好生活”,并不是有了信念就一定可以得到。

我们当然可以相信善恶终有报这个终极信念,拿这个当自己的最后防线,不过我知道它远没有这么简单明了,如果真的坚持这个信念,大概率是会失望的。

实际上,“对生活保持信心”,真的不是一句可以轻松说出口的话,这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沉重。

同样的沉重有另一个,就是“独善其身”也比想象中困难,这是一种理想环境中的避世和消极,在这个情况下,人至少可以“不做恶”。不过在这个所有人都广泛连接的社会中,当真相信自己是在“独善其身”恐怕得包含巨大的糊涂和自欺。

这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沉重,让我们早早催熟,没了青年时光。我绝对不会说“困难的才有意思”,“困难的才有价值”,这些话不完全是假的,但面对这一代人的沉重,这些东西都太轻易了。

我们面对的不是一种技术性的沉重,或可以轻易文学化的沉重。这是一种善恶攸关的沉重,重到无法写成诗。

《玩乐时间》

不过事情到这里还没有结束,因为无望感本身,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互联网的深度参与,一种基于互联网的自我无望。

我们要能意识到,更广大世界中的自我,真实生活中的自我,历史中的自我,这些光照会令我们摆脱当下似乎已经彻底困住我们的泥沼,而新的可能性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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