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爬行的人
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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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一个爬行的人
◎汪 红
陈明达老师已经过世,大约在去年年关,至于哪一天,无人知晓,似不屑知晓。他的破房子,好几天没动静,邻舍喊,没人应;打门,没人开;叫人来砸开,已经死了!而且埋了——埋在一堆旧书报里。
我与陈老师的交往,多在路上,在哪儿碰上,他就在那儿开讲,因此就形成了我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估计许多文学爱好者,与他也是这样的关系。初识他,倒不是因文学,而是对他先是儿分诧异,儿分同情;后来,且一直保持着几分佩服,几分敬仰!
上世纪80年代,我上大学,偶尔见校园有个异样的人——赤膊、短裤,光着脚,有时穿一双大球鞋,大得让人觉得不是他的。挑一小担儿报纸、旧书、纸箱子……奔跑着,弯腰弓背,快乐地奔跑!因为诧异,就拦住他,一问,原来是中文系老师!搞电影创作的,学院无此专业,他一直处于待业状态。
我是外语系学生,那时节迷恋文学,一近他,强烈地感受一股浓浓的文气,就像一个喝了三斤烧酒的人,不用看他言行举动,他就是躺在那儿打鼾,你也会因他那股酒味,而识得这酒中之人,这正是我所寻找的!他说你学外语,好!弄文学就要古今中外。于是他称我“小老外”,我呼他老师,其实,我只学了几个外国文字,对于文学,当然外行,又是在大师面前,老外就老外。他指着肩上的东西说,这些玩艺儿,留着没用,扔了可惜,有自己的一点儿,捡的一点儿,卖几个小费,改善生活。问他为何这副模样?他说在农场习惯了,这样好,一来有益于身体,二来得快点儿跑,把耽搁的时间跑回来。
后来,有人说陈明达疯了,见他清早跑到山林里,一会儿背撞大树,一会儿头顶树兜……还有人见他倒行,当然,现在倒行算不得什么了,但倒退着上楼梯,不多见吧,他住“品”字楼楼顶,一退要退到九楼上去!一路上,又似歌唱,又似朗诵?
有一次他告诉我,这些法子妙不可言,既可练筋骨,又可防疾病。他还教我“平行运动”——四肢着地,身体与地面保持平行,前爬后退。且说,阴雨天,泥泞地,上承天露,下通地气,效果尤佳。他补充说,还有,我每次这样爬行倒退,都在重温历史,在农场插秧时,就是这两种运动的结合——泥中倒爬。我是忆苦思甜,又温故知新。
我珍惜每次机会,路上相遇,力争聊个专题,更多的还是文学与创作。他对此有非凡的兴趣,作家作品,古今中外,如数家珍,说起谁谁谁,一说一大串,一背一大段。比如说到《飘》,说翻译得真好——Gone with the Wind;说到鲁迅——中国历史,只可分两个时代: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一个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你看,说得多好!我既想凑近些,但又不敢,因为他神情激昂,吐沫横飞。他接着说,你搞创作,就读一流作家作品,就像登山,必须向着山顶,即使达不到,也可到山腰;若瞄准二三流作家,就可能永远只在山脚下了。
谈多了,就萌发拜访他的念头,终于成行了。他引我到一个似家而非家的所在——大冬天,“客厅”中央架着张竹床,从桌子到“床”到地面……散落着各式各样杂志、报纸、书籍,旧的、新的。我说这不都乱了吗?他说有数!正在查资料呢。他一下子就找出了他的获奖作,其中一篇是歌咏三峡的组诗;一会儿,又找出《老年报》上的获奖短篇小说;还有……又说起他大学时代的处女作——电影剧本,正待拍摄,不料被打成了反动作品,成了右派……
有一年,我阳台上,野生了株南瓜,但只开花,不坐果。我问陈老师,他说我有经验——没有受粉嘛。于是,他教我辨雄花雌花,人工授粉术。他向我讲被打右派后的生活——贬到沙洋农场劳改,知识分子多受不了那分苦,有的病饿而死,有的寻了短见。但为了生存,他偷学了门技术——果树嫁接整枝。他偷偷爬进深深的地沟,窥看那些在树顶上,整枝打叶的农技员劳作,工人们挪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绝对不能被发现,否则罪上加罪。细细捉摸,得出结论,就是让果园通风向阳,每棵树从冠到技,疏密有致,留下结果技,除去副技,以集中营养。后来他主动请缨,使果园大大丰产,这样住在果园里,就不至于饿死了。
当年牛顿见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右派们见了,也发现了一个定律——落地的水果,犯人与动物有份!陈老师说,这还是知识分子在管理干部面前“论证”的结果。但后来政策一紧,说这一定律并不具备永恒性,所以,陈先生又使出绝招——爬!从铁丝网下面往果园里爬,爬着捡,爬着吃,爬出去,爬回来。
我问,这不是太委屈了吗!他说委屈个球,我四肢一着地,就产生了一种“返祖”的幻觉,别看他们人模狗样,吆三喝四,他懂个什么,我是他祖宗!
那时,我爱发一点牢骚和感叹,写成文字,因不成体统,就自称“杂文”,还爱扯鲁迅。但总觉得不是文学,很羡慕别人写小说。有一次,问他小说有什么门道。他给我讲起一件作品,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
中国终于开放了,年轻人可以出国,特别是可以到美国留学。父亲很高兴,儿子临行时,父亲交他两样小东西,用纸包着,嘱他好好保管,到立足了,就埋在土里。经过多年打拼,有了工作、房子、家庭,而且定居了,才想起当接父母去看看,但父亲已不在人世;又想起父亲的嘱托,就照办了。第二年,出苗了,开花结子,但不知是什么,请几位老乡来,终于弄清了,就是两味普通中草药,其一,我忘了名儿,其一名“当归”。讲完,他说,把这件事讲给别人听就是小说。我问剧本呢?他说剧本就是加上时间地点,给这对父子各穿各的衣,各戴各的帽,各说各的话——让他们活动开来!
对了,我唯一一次在陈老师家,还见到一件东西——一对儿手工缝制的,鞋底般的硬布卷儿,他特意示我,说护膝用的,又伸出那熊掌般的两个巴掌,他强调爬行,说保证了健康,延长了生命,已爬烂了十几套护膝,从劳改农场起,一直到现在,不过,那时是被迫,现在是自愿。
本无甚基础,又主动弃权了二十年,一直没有“写作”欲望了,想起来辜负了陈老师的希望。但是,因工作的需要,半被动地干起了文字行——编辑业,坐久了,就想动,下班时常爱打乒乓球,就像陈老师每天必爬,否则浑身不适。我与同事■■一边打球,一边议论着陈先生。
近来,学院有几个人在写黄瑞云先生,■■刚开了个头儿,就兴冲冲让我们看。下班往球室途中,还在构思文题,他想把■■■■■■■■■■■■■■,我连说好。我说也可写写这个似乎已被人遗忘的人。黄先生是这一代,文学之旅的急先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像一块立在前方的界碑;而陈先生只是路上的爬行者,因是爬行,自然比任何人都矮了半截,但他的眼光注视着山顶,四肢紧贴着大地!
■■每狠狠地打一拍子,就喊一句,陈明达!还要我对喊一句黄瑞云!似乎说这二者有一拼。有时他喊了陈明达,还要加一句——我为你伸冤来了!我们想评说一下陈先生,自然想到陆游的词:“零落成泥碾成尘,只有香如故。”一个知识分子,习惯似地在风雨泥水里爬行,在“正常”行走的人中留下了一丝异样的记忆。
还有,听他邻居讲,陈明达想女人哪,想疯了,结果,他被一个有夫之妇骗了,连房子、存折都给人了。但他对我说,爱情就是给予,就是牺牲嘛!他在农场时,无聊,就观察飞鸟。他说鸟儿们的爱情很讲法则,有许多种类的鸟都是成双成对,从一而终。偶有入侵者破坏规矩,为捍卫真理,总要战个死去活来,有些弱小者脖子上的毛被嘬光,还是不放弃;他说果园里有一种昆虫,也是成双成对,从小就在一起嘻戏追逐,等到长大成熟了,两情相悦时,才交合在一起,但是待双方满意,完成使命之后,男方主动献给女方作为食物——被吃了!
他说,看着爬虫吃着与被吃着,自由且幸福着,当时就想,一旦出来,找个女人,被她吃了!哈哈哈。还听人说他一直有位老母,但靠他赡养,算是靠不着哟;还说他有海外关系,但他更是不靠,“海内关系”都没靠——靠这个,就不用坐牢了;靠这个,就不是陈明达了。
他因文学颠狂,也因文学获罪,因文学活着,因文学死了——活在字里行间,死在故纸堆中。思想在历史文化中穿越,肉体在风雨泥水里爬行。有他没他,似乎没什么关系,谁在意他呢?何况他死了。死就死吧,别人过大年呢,正欢天喜地,你如此不通人性,以为那样就算埋了?
后来,约莫知道阵老师是华中师大高才生,在校期间,创作过一些文学作品,其中一部要改编为电影,后来虽然夭折了,却声名雀起。适逢大鸣大放,他的言论引来了关注,一到收网,就成了“牛鬼蛇神”,从此步入劳教生涯。上世纪70年代底才平反被释,安排到黄石师院(华师分院),还是算他“留校”。但没有对口专业,他又不甘于改行作“通才”,死爱他的创作,更不愿意玩“空手盗”——作空头理论家。他曾对我说,就他的视野,给他一把剪刀,三天就可剪出一个教授来。
于是,他一头钻到系图书室,作了个终身资料员。晚上,除了回去落个脚,他似乎更恋这个“家”。有一次,他说,我参加工作时职称就是助教,到退休也没升级,碰上爱借书的同学,就聊聊文学,这个“助教”还算合格吧!
陈明达疯了,被女人骗了,后来还死了!他有多少文学成就,我们不知道,但他的生、他的死、他的爱,无不充满“文学性”。上帝用尘土造人,人必归于土。陈先生已经归去,但归去的是他的外壳,正如他掌上的老茧,脱了一层还有一层。他不畏风雨,酷爱爬行,留下了串串“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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