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志|岁月的面孔之一·陈希龄

1

豫西南有一条河,发源于伏牛山的余脉尖顶山,河的源头是山溪汇聚而成,故而河水十分清冽,十分明净,人们称之为清河。东汉末年,浙江名士严子陵在高丘镇南边的一个村子边上搭草棚,以垂钓为生。村童与之亲近之际,严子陵便讲一些故事给他们听,孩童们把这些故事复述给长辈时,村民方才知晓讲故事之人才学俱佳,诚聘严子陵为先生,在清河边设馆教化村童。严子陵死后,村民尊其为“先师”,建了一座庙供其牌位,并将这座庙命名为“先师庙”。这一段佳话,使得清河在岁月的流转中更名为严陵河。

先师庙向南十里左右有一小镇,严陵河从镇东流过。据传春秋时期的扁鹊曾在此地悬壶济世,人们筑庙供奉他,取名为卢医庙。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卢医庙的名声越来越大,小镇原有的名字便被卢医所代替。

严陵河从卢医镇往南蜿蜒而行三里左右,有一个小村。村中居民大多姓陈,故名陈营。陈营村东边是严陵河,河的东边也有一座寺庙,名叫“冢上寺”,每日晨昏总有浑厚的钟声响起,洗涮着陈营村村民的俗念。为了便于到冢上寺进香,村民在严陵河上用碗口粗的杨树搭了一座桥。陈营村东边有一户人家,三间草屋,用竹篱围出一方小院。一对老夫妻,三个半大不小的儿子,耕种着村西三亩多贫瘠的岗坡地,丰年不能足食,灾年难以续命。光绪十七年(1891年)八月,其母到冢上寺焚香祈福之时,为刚出生的小儿子卜了一卦,卦相甚凶,言该子命不久长,为了压灾,取名为陈希龄。

陈希龄9岁那年的春天,青黄不接,全家天天熬野菜粥,人人面黄肌瘦。他的大哥陈希军善于爬树掏鸟窝,掏到鸟蛋后,他二哥陈希才负责捡枯枝在河边烧鸟蛋。三人分吃了焦糊的鸟蛋后,陈希才说:要是我像鸟一样,也有两个翅膀,就能把飞来飞去的鸟捉住,我们就能吃到鸟肉,大哥也不用再爬树了。

陈希军说,我给你做一个弹弓吧,弹弓能把一个人的手臂变得很长很长,没有翅膀也能够得着飞来飞去的鸟。

几天后,陈希龄得到一个弹弓。他坐在河边,最先瞄准的是一棵直径半尺左右的杨树,春天结束的时候,已能弹无虚发;他瞄准杨树上直径只有一寸左右的树枝,夏天结束的时候,他已能次次命中;他把杨树上的叶子作为目标,秋天过完了,他再次做到了弹无虚发;他开始把风中晃动的柳枝作为靶子,冬天过完了,他再次做到了次次命中。

来年春天,他们兄弟三个不再面黄肌瘦了。陈希龄和他的大哥在村外河边的杨树林里转来转去,陈希军负责捡被弹弓打死的斑鸠,陈希才负责用刀子掏空斑鸠的内脏,在肚子里填上花椒、茴香。收获了二十只斑鸠后,陈希龄躺在河边的草地上闭目养神,他的两个哥哥捡些干树枝,用黄泥巴把斑鸠糊严实,在土埂中挖一个火膛,把斑鸠身上糊的泥巴烧至干裂,抠掉泥块,鸟毛和鸟皮随之脱掉,一根湿树枝串四只肥白鲜香的斑鸠,撒上盐粒,在火上烤到焦黄,才开始分食。

此刻,总有一群鸟落在他们头顶的树枝上叽叽喳喳,陈希军说:这群鸟在骂我们!陈希才说:骂就骂吧,能吃到这么香的斑鸠肉就行!陈希龄放下斑鸠肉,拿起弹弓,一抬手,一只鸟就从树枝上跌落了下来,其它的鸟惊叫着飞散而去。

第一次分食斑鸠肉时,陈希龄提出给父母留八只带回去,陈希军不同意,摆出大哥的架子,非要多吃两只。他的话刚说完,头上就被弹弓打中了,鲜血直流。陈希龄踩着大哥的哭喊声,头也不回地先行离去。陈希才在陈希军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要哭你就多哭一会儿!说完,起身去追陈希龄。

再次分食斑鸠,两个哥哥吃完了自己那份,还不停盯着留给父母的那几只流口水,陈希龄眼中放出的凶光让他们惊惧不已。

2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二月,陈希龄十五岁,随父亲来到南召的草店,父亲在一家货栈当苦力,他在一家丝行当学徒。

南召县位于伏牛山南麓,柞蚕业兴于汉,宏于明,盛于清。“妇孺会络经,满城梭子声。”南召全县有一万多养蚕户,柞蚕的年放养量四万筐,产茧近六万担,上海“久成”丝行都在南召设立了分店。

从清末开始,连年的天灾和兵祸使豫西各地官匪横行,民不聊生。南召县境内山峦叠嶂,岗坡纵横,便于匪徒藏匿,匪患泛滥。

陈希龄当学徒没多久,一天早上这家丝行的店铺门板上出现了一支飞镖,镖上绑着一封书信: 爷是崔二旦,限三天,大洋要一万,三天过后拉火鞭(烧房子)!看到此信,丝行的孙老板吓得瘫软在了地上。卖了部分家产,凑足了一万大洋,第三天下午派人交给了崔二旦的手下。

晚上,陈希龄躺在床上对他爹说了此事:孙老板遇上了崔二旦就成了孙子,一万大洋呀,别人几辈子也挣不来!我们俩像牛一样干活,像马一样受累,有时还吃不饱,图个啥?

他爹说:你说图个啥?图个活命!

陈希龄说:这样活着太窝囊了,不如去当刀客。

他爹说:当了刀客,你的命就不长了。土匪杀人,早晚也会被当官儿的杀死。

陈希龄说:当官的欺负老百姓,土刀客也欺负老百姓。世道乱了,有些当官的成了刀客,有些刀客当了官,。咱家坟地上没有当官的风脉,当个刀客也不错。

他爹说:当刀客也是需要本钱的,你没有刀,也没有枪,凭啥?

陈希龄说:我有一条命,这就是我的本钱!

他爹听了,骂了一句:你个鳖娃儿,这是找死!

陈希龄听后,不再言语,转过身子开始装睡。

3

两个月后,陈希龄用孙老板付给他的工资买了一把大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躲在树林里,朝一棵胳膊那么粗的小树劈了一刀,小树被拦腰砍断,他很得意,犹如砍断了某个不给他送钱的人的胳膊。用破衣服把刀裹了裹,埋在一棵老树下的泥巴里。

回到了住所,陈希龄对他爹说:明天我想回趟老家,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

他爹说:这么远的路,你一个人能行?

陈希龄说:放心吧,路再远再难走,自己走几趟就行了。

他爹还要啰嗦,陈希龄已转过身子,又开始装睡。第二天早上他爹醒过来时,陈希龄已经不见了。等了一个月,陈希龄没有回来,等了半年,陈希龄依然没有回来。

在等陈希龄回来的过程中,草店的两个财主被土匪绑了肉票,一个被打断了左腿,交了三千赎金;一个被割掉了右耳,交了两千赎金。有一家丝行被洗劫一空,丝行老板一家五口全被杀死,店铺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腊月初十的深夜时分,老树在北风中哆嗦着,地上的雪花已积存了半尺厚,一阵狗叫声过后,陈希龄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门,对他爹说:这里的东西不要了,咱回老家去。

他爹见陈希龄背着一个包袱,脸色苍白,左腿上受了刀伤,血水和雪水已在裤腿上结成了冰,吓得愣住了。陈希龄再次催促:快走啊!

父子二人昼伏夜行,半月后回到了陈营村。陈希龄左腿上的伤口已开始化脓,他拿出两块银元交给陈希才,为他买了些清洗伤口的烧酒和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交给陈希军十块银元置办年货。他爹见了,问: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陈希龄眼睛望着门外,对他爹说:你别管,也别问。管了,你也管不住,问了,你会害怕。

听了这些话,他爹失神地蹲在门口,不再言语,掏出旱烟吸起来。

杨树长出新叶的时候,陈希龄的伤好了,他的身子再次变得像杨树一样挺拔起来,内心的某个念头也再次长出了枝叶。

几天后,陈希龄给家里留了一百块银元,再次失踪了。

4

四年后的一个秋夜,陈希龄背着一杆汉阳造步枪再次回到了陈营。

他对两个哥哥说:明天是咱娘的生日,明天晚上我要宴请三十多个朋友。陈希军瞪大了双眼,问:你疯了?咱家请得起这么多人吃饭?拿什么招待人家?陈希才眨巴眨巴双眼,对陈希军说:你管这些干啥?三弟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他们的老爹陈老汉听后,骂了起来:别人是有钱了才烧包,你个鳖娃儿是没钱也想烧包,不怕别人笑话!

陈希龄不再言语,躺到床上,倒头便睡。

第二天午饭后,马山口镇的匪首薛照林带着几个随从来了,带来了一头野猪和一千块大洋;凤翅山的匪首吴凤山带着随从来了,带来了两只黄羊、三十只野兔和一千块大洋;郭岗村的匪首郭震山带着随从来了,带来了五十坛黄酒和五百块大洋。

陈希军找来了六七位村邻,帮忙生火煮肉,陈希才跑前跑后借来了桌椅,忙着招呼匪众。掌灯时分,酒宴开席,众人兴高采烈地大口吃肉,高声猜枚,大碗喝酒。喧闹声传得老远,惹得村子里的狗狂叫不止。

酒兴正酣,村口放哨的那个刀客连滚带爬地闯进院子:六七十个官……兵朝……朝我们这边来了!

众人大惊,刀客们纷纷提起枪,准备逃窜。陈希龄把酒碗摔在地上,大声喝道:怕啥?大家继续吃肉,继续喝酒!说完掂起长枪,跳上屋顶,盯着院外。院内的刀客们惊呆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一队捕快飞奔而来,刚走到河东岸,屋顶上接连三声枪响,走在前面的三个捕快便应声倒地。众捕快慌忙散入河边的树林里,一个领头的捕快爬在河边叫骂起来:爷是南阳府派来剿匪的,识相的话赶快投降,兴许还能留一个全尸!

屋顶上又是一声枪响,叫骂的那名捕快发出了一声惨叫,叫骂声戛然而止。对峙了十几分钟后,屋顶上再次传来了三声枪响,三名意欲绕道过河的捕快跌入河中,尸首顺着河水向南漂去。连刀客的面都没见着,就已伤亡七人,捕头只得下令原路撤回。

陈希龄从屋顶上跳下来告诉大家捕快们已败走,众人才放下刀枪,继续欢饮,直至子时方才散去。

陈希龄趁着夜色带着全家随薛照林一伙潜入了山中,其父陈老汉目睹了血腥的场面,惊吓过度,天天拉稀屎,十天后一命呜呼。

5

在卢医街和陈营之间,有一个村子叫小魏营,村中有一个人叫魏联芳,字润生,任湖北省督军署军需科科长,兼湖北省财政厅厅长。民国五年(1916年)春天,魏联芳的父亲魏富安认为儿子已功成名就,便派家仆魏宝庆作为总管回到小魏营,着手置办田产,兴家立业。

魏宝庆招兵买马,组建了家丁队,自任团长。得知陈希龄泼皮胆大,又有一手好枪发,便请陈希龄出任家丁队的连长。几个月后,因分脏不均,陈希龄和吴老来合谋杀死了家丁队的营长时战友奎,二人分任正副营长。

第二年阳春三月,陈希龄去牛营看戏,看中了一位名叫白莲的妙龄女子。此女人如其名,面若白荷,肤若白莲。请人去牛营说合,白莲的父母知道他是刀客,断然拒绝。第二天,白莲的弟弟不见了,家门上贴着一张纸条:要女儿就不能要儿子,要儿子就不能要女儿。

三天后,白莲的父母用白莲换回了白莲的弟弟。

五月的一天,陈希才从邻村郭庄路过,看中了该村魏奎林的嫂子,遭到拒绝后,仿效陈希龄的做法,抱走了魏奎林唯一的才一岁的侄儿,在魏家的门上贴了一张纸条:留嫂子就不能留侄儿,留侄儿就不能留嫂子。魏家至死不愿,致使该婴儿被活活饿死。

秋收后的一天,陈希才和陈希军在卢医街上一间赌棚内聚肉赌钱。魏奎林带着几个强汉破门而入,毫无防备的陈希才被乱刀砍死,陈希军吓得钻在马槽底下,揪出来后,被乱棍打死。

当晚,陈希龄纠集了一百余名刀客杀奔郭庄,魏奎林家早已人去屋空。

6

民国十一年(1922年),陈希龄自立门户,聚匪众三百多人,先后洗劫了周边的许多村镇,成了镇平县境内的一股悍匪。

这一年的腊月初九,他带着三个马弁到卢医庙西边的郭岗村,在该村的匪首郭震山家里喝酒,酒至半酣,陈希龄说:听说郭岗村南边的高家庄唯一的那个财主家富得流油,快过年了,咱们合伙合合适适干一票,让兄弟们肥肥实实过个年。

郭震山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拍了拍桌子,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

陈希龄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之际,郭震山猛然掏出枪来,打伤了陈希龄,打死了陈希龄的三个马弁。陈希龄夺门而逃之时,听到郭震山在他身后骂道:你他妈的也不打听打听,高家庄的那位财主家是我姐家,你也敢抢?瞎了你的狗眼……

民国十九年(1930年),陈希龄率匪众从邓县的庙沟盘踞在社旗的赊店街,他喂了一条狗,视若命根。这条狗被赊店街的街长马跃峰的家仆不小心打死了,陈希龄说:我的这条狗,吃得比人好,住得比人强,谁打死了它,就要用十条人命来换!他让李德三和陈二堂把马跃峰绑去,昼夜吊打,扬言半月后马家拿不出八千大洋,就要将马跃峰点天灯。民众三番五次求情,马家倾家荡产,凑了五千大洋,赎回了马跃峰。

三个月后,当地人暗地里贿买了国民党驻南阳的豫鄂陕边区督办刘振华手下一位团长,随后揭竿而起,将陈希龄的住所团团围住,围歼了陈希龄手下的匪众,活捉了陈希龄,用白布裹身,浇上桐油,点了天灯。

在马跃峰遭受酷刑之时,陈希龄的伙夫陈永昌曾暗地里给他松绑,偷偷送些饭菜,才得以保命。陈永昌被捉住后,马跃峰感念其恩德,送了些路费,让他返回了陈营。

一百年后,一位卢医人在镇平文史资料中读到了《陈希龄事略》后,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如果给岁月画一张肖像留存下来,一百年以后再去审视,会让我们十分诧异,这份诧异来自于岁月带给我们的那份陌生。静下心去品味,又会发现,岁月的法典一直没有改变。一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后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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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成志,男,生于1977年,河南省镇平县人,任教于镇平县一所偏远的农村小学。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抚梦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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