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夏梓言 :蕲南以南,桃花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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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夏梓言 / 图:堆糖

锁麟囊 程砚秋 - 百年经典15:百年流芳

01

在蕲南

北京的深秋,天色晚得早了许多。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时,光线已昏暗。赤脚走到窗前推开窗,新街口的夜色里灯火阑珊。

站在窗前良久,侧脸照了一下镜子,刹那间,竟被镜子中的影像吓了一跳。镜子里那个瞬间的我,像极了我的祖父;一愣神儿的功夫,我愈发惊惧了,镜子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几分像我的外祖父了。我赶忙转身按亮了灯,镜子中的我眉眼开始从混沌中浮出来。

我半靠在桌子上,心里莫名生出深深的凉意,似雪又似霜。

夜里梦到祖父。

日头晒得地皮子烫脚,大路旁边的草木叶子寂然不动。他坐在落梅咀瓜地的草棚子里。棚子呢是他搭起来的,半人高,用几根木棍子撑起框架,潦草地搭了半拉子稻草。

我呢,暑假刚从城里回来。他拖来一捆稻草让我睡上面,我嫌弃得很嘞。他又弄来一把破旧的藤椅,我勉强躺上面吃着瓜,他坐到草上抽着旱烟,是在发愁。马上雨季了,这一地的瓜一个没卖出去,可咋办呢?

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旱烟卷,然后问我:“你这回上漕河街看到有比咱家大的西瓜冇?”漕河是我们的县城。我们管去县城叫上街,这个“街”呢要读四声。

“有冇?”他又重复问。我懒得回他,我每上城里去一趟回来,他都得反复问这个事儿。

“有冇啊?”你瞧,不回他不罢休。

“有!”我半闭着眼,懒懒地回答他。

“哦。”他好久才回应我一声。

其实他种的瓜也大。我骗他说:“爹,漕河街的瓜大,但是没咱家的甜。”

他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拎起鞋子在椅子脚上梆梆梆磕掉沙子,嘿嘿嘿笑着说:咱家瓜好吃!

醒来,怅怅然。我离开落梅咀,已经有些年月了,时常做梦梦到回去了,梦见路上有一头老牛拖着竹子板车,兀自噔噔咕噔着走,梦见莽莽的草木已封儿时的柴门。只不过,很少梦见祖父了。毕竟,他离开我已有二十多年。但他种瓜卖瓜时笨拙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我还住在蕲南一个叫落梅咀的小村子里。

落梅咀是不是满山遍野都是梅花?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我没见过,不过,我阿嬷告诉我说,落梅咀是个酒庄。梅花酒就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只不过断了代。丢了手艺,八九十户人家就得靠着田地吃饭咯。

我家当然也不例外。家里有一块地,祖父在那里种上了许多瓜,瓜很大。每到瓜熟时,祖父就会用板车拖着瓜去关沙河路边上卖,一毛钱一斤。

我跟着他去卖瓜。他让我抱个瓜先走,我当时还小,抱不动就放在竹筐里拖。拖着筐到了马路边上,才发现筐是破的,瓜掉了。瓜可是他的命根子,小小的我吓得冷汗直冒,心里忐忑得不行。他来了问我:“你的瓜去哪里了?”

“我吃了!”被太阳晒得黑呦呦的我坚定地说。

他又问:“瓜皮呢?”

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他走近,看了一眼我藏在身后的筐,就笑了,露出满口的黄牙。我也迎合着笑。

他没念过书,在落梅咀种了一辈子的地。做买卖卖瓜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难题。他把板车停在关沙河下坡路边的一棵桑树下,把稻草拧成一个靶子垫在屁股下坐在一边,滚烫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落他身上,汗水顺着他黑黄的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头上的那一顶破的漏风的稻草帽子根本遮不住多少日头。我坐在树底下,笨拙地数着泥土上的蚂蚁,那时的蚂蚁个头贼大,黑壮黑壮的。

落梅咀方言喊祖父喊“爹”,我喊他:“爹,有人来了!”他摘下头顶的破草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毕恭毕敬地看着客人挑着车里的瓜。客人拍着瓜说:“你这瓜挺大哈。”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谦卑的笑,客人问:“你这瓜甜不?”他一个劲儿回答说不甜不要钱,客人又问:“能不能切开一个让我尝尝?”他慌忙地从车上抱出一个大瓜来,慌忙地切开。客人在西瓜上咬上几小口,噗嗤,扔在脚下。转身就走了。鲜红的瓜瓤在刺眼的阳光下水光盈盈,我看到一地汁水,又看了看他。他皱皱眉,心里疼得直抽搐。

“爹,你莫难过。”我搂着他的脖子,安慰他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嘶的惋惜声。

傍晚,他推着一车瓜回家。我跟着他后头走,在院子外听到祖母的爆吼声:“雷劈的!真是白吃了多年的饭!”他坐在水井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他卖瓜是被强迫的,我心疼他。

翌日,依旧去卖瓜。出门前祖母指着一车瓜说:瓜得卖两毛钱一斤。祖父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毛钱都没得人愿意买,还两毛钱?你看,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落梅咀的婆娘们似乎都强势得很,卖瓜对所有的汉子们来说都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儿。

汉子们一脸无奈地坐在大路上等车。每当有一辆两辆空着的卡车驶过来,他们便簇拥过去,询问是否是拉瓜的车,询问人家收瓜的价格……而祖父呢,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于言辞,所以往往是拦不住车的。

“爹,大路铺那里人多嘞,我们去肯定能卖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就眯成了一条线,得劲儿地说:“哎呀,你真聪明!”于是,我们拖着板车跑到离家几十里的镇口大路铺去拦车。

大概每十五分钟就能拦下一辆收瓜的车,拦来的车停在路边,收瓜贩坐在我的小马扎上,他屁股上的肉挤满了小马夹的帮带,我生怕他把我的小马扎给压崩了。而祖父嘞,又递烟又切瓜的。那个胖子连续吃了好几瓣瓜,然后说:“老师傅啊,这瓜不甜啊!”说完,咬了一口手上的瓜,就扔在了地上,起身走了。看着瓜瓤汁水淌着,我拧紧眉头,心里一万个:你个臭胖子,不甜你还吃那么多!

终于,天色将晚时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一角五一斤的价格把一车瓜全拉走了。这下子,可乐坏了祖父。他捏着手里薄薄一沓纸币,拾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像甩去一个大包袱。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下总算卖掉了,不然几场雨就沤在地里了,一个钱也进不来哩……。

晚上,我和他睡在瓜地里。四周漆黑一片。

“爹,会不会有鬼啊?”我问。

“有啊。你怕不怕?”他摇着大蒲扇,回应道。

我望了望四周,大声说:“我才不怕嘞,鬼敢来我就用屁崩死他!”

他粗野地狂笑,我也跟着哈哈哈地笑。天上有繁星,我开始沉沉睡去,他给我扇扇子,这一扇一个夏天就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父母给我谎报了年纪,让我提前一年上了学。

而他却病了。姑姑把父亲拉到门外,和父亲小声说是不好的病。父亲脸色极难看,跑到走廊里给波兰的大姑打电话。每给大姑打电话,家中便是有极重要的事情了。

后来他从省城医院转回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母亲带我坐很远的车去看他。母亲说他快不行了。可我那天心情一直平静,从到医院看到他,一直到离开回家。他脸色蜡黄,浮着一层锈色。姑姑说他疼痛袭来时,汗珠子大颗大颗地从额角渗出来。我走到床前喊他,他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一声一声地叫我的小名,他对我的疼爱比对哥多一些。我问他:“爹,你身上哪里疼?”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哎哟伊啊”地呻吟着,他是个硬骨头,多大的疼痛才能让他如此?我握住他枯藤似的右手,明显感觉到没有血了,手很凉。姑姑说他已经两天说不出话来了。姑姑把我抱开说:“让爹睡会儿,他昨夜痛了一宿。”姑姑让我吃罐头,我就在一旁吃桃子罐头。

两天后,他去世了。

他临终时我不在。学校里有个老师跟我一个村子,她告诉我说:“你快点回去,你爹死了!”我瞪大眼睛望着她,没有说话。她走后,我在花坛旁坐着发呆,也不悲伤也不哭,就感觉心里乱得不行。乱极了的乱,那年我五岁,他七十九岁。

我在地上画着圈,画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圈像个瓜。

我跑去跟老师说,我要回家。理由是我祖父去世了。一出校门,我就哭了。我跑得飞快,风在我的脸上拍打,吹干了我脸上的眼泪。

到了家,我看到了院子里跪了很多人。祖母说:快去给爹磕头,看看他。以后就看不着了。

我靠在门沿上,没有去。

姑姑拉着我去给他磕头,我死死地抓着门桩子,不肯去。

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都模糊了。也是因为我没有再看他最后一眼。而今想起,后悔得说不出话来。

自从他去世后,家里再没种瓜。我也渐渐淡忘了种瓜的日子。直到前些日子,去西山古寺。山门外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开一个很大的西瓜,很多人围在那里吃。

一会儿石桌上摆满了西瓜皮。我啃过的瓜皮掺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没有一点红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

那些被我啃得轻飘飘的瓜皮上留着我牙齿的痕迹,像一个人走过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他的那段薄薄的时光。那一刻,心中涌起一阵巨大咸,这股咸轰隆隆地翻腾起来,从眼眶里冒出。

02

到桃花墩

没了祖父后,祖母身体又不好,不能带我。我只能被送到了外祖父家。外祖父不像祖父那样“粗野”,外祖父是有文化的人,华师毕业,在师范教书。

外祖父家在桃花墩。

从蕲南坐火车去,要坐一整天。母亲领着我去,外祖父穿了深灰色的长衫站在那棵老枣树下迎我。哦,外祖父长得真好看,戴眼镜。和祖父比起来,真好看得多。瘦高的个子。我祖父很矮,皮肤还黝黑,自然不如外祖父好看。

而且外祖父身上还有种莫名其妙的气息,这种气息甚是吸引我。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那气息叫儒雅。他教识字,唱楚剧、淮剧,还有黄梅戏。我懂中医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年我六七岁的样子,他教我读《本草纲目》《药性赋》,一字一句地读,然后背下来,以至于到现在仍然记得那些古意难懂的药方子——

“露水。时珍曰∶露者,阴气之液也,夜气着物而润泽于道旁也。

甘,平,无毒。

秋露繁时,收取柏叶上露,菖蒲上露,并能明目,亘亘洗之。韭叶上露,去白癜风,旦旦涂之。”

每每读起,就仿佛捻到了他的白胡须。

一到春天,万物生长。他带着我上横岗山里采野药,他说长在深山里的药,有野性,药劲儿足,人工种植的中草药不能比。

在山屲挖一种草根。“这是什么药?”他颤巍巍地将那草根放在手心,说:“这是茵陈,主治黄疸尿少和湿疮瘙痒。”又指着我脚旁边黄褐色的植物,道:“这是白术,补脾益气、燥湿利水。”

路旁有茱萸,他说:“茱萸辛热,能散能温。主治温中下气,止痛,除湿血痹,开腠理。”又说,“人要是口中发苦,多痰饮,时久了,在天气阴晴变换的时候,就会动不动痛背寒,呕吐酸汁。要是服了茱萸,痰毒就会随小便排泄而出。”许多年后的一天,我患了此症,我回想起十几年前他说的这句话,就喝了一点茱萸,一会儿这个小便中就有茱萸气味。

他写得一手好小楷。夜里经常在东房里临帖或写药方。我总是跟着一起去,他也不嫌弃我捣腾,每次都带着我。

东房是他的书房。房间很雅致,墙上是字画《李时珍采药图》、《富春江水》……床下的柜子上有绿色暗花,纸糊的窗透出木头方格子,上面贴了剪的牡丹花。

他坐在桌前写药方,窗外的老枣树开了一树的花,幽幽地香。我上了太师椅,趴在桌子旁看他写字,锋芒毕露的字,瘦瘦的字,他说这叫瘦金体,是一个皇帝创造的一种书法体。

我当时哪里懂这些字里山河,更不知道有一个对书法和绘画极为偏爱,最后沦为金兵俘虏的皇帝叫宋徽宗。

夜已深,他停下笔问我:“困不困哩?”我细声细语地回答他:“有点困了。”他把我抱起来送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

我假装睡着了,他继续去写药方,他打开了收音机听着《郑板桥应试》,后来我真睡着了——后来的后来,我与中医药,与戏曲结下极深的缘分:写了两三本草药集,在大学里教戏曲文学。去厦大、华中师大、湖北美院等高校讲座就讲中医药文化,讲戏曲艺术。

每每给学生讲课,我都会想起他。他要是知道这些,该有多高兴啊。但他早已不在,早已不在。

在我十八岁那年,他离开了。

那个秋天,他吐了一夜鲜血之后,为了不耽误我去北京领奖,悄悄藏好半缸子鲜血,鞋干袜净,精神抖擞地坐在床沿上等着送我出门。出家门前,他给我塞了两千块钱说:“要录视频啊,回来放给阿公看哩。”

“嗯!”我神采飞扬地回答他。

一周后,我捧着金灿灿沉甸甸的文学奖回到家,回到那个我从五岁半就住起的小院子,一天也没有离开过的小院子,我看见守了我十三年的他常坐的那个床沿空了。

我心里像落了一层霜。

我问外祖母:“阿婆,我阿公呢?”外祖母一开口,我的脑袋嗡一声就炸开了。“儿啊,你阿公走了啊……他最后,眼睛都闭不上啊!”沉甸甸的奖杯跟奖牌,从我的手中滑落,坠地,发出极刺耳的响声。

到北京的第二天凌晨五点,他离开了这个让他不舍的世界。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原来是因为我最爱的人要离开了。母亲说他临终前,眼睛全凹陷下去了,嘴巴张着不停地吐着气却不能言语,他左手在空中无力地挥舞着,众人不明其意,只有外祖母明白:“你莫念啊!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吓着孩子!”他是在念我,念他一手带大的外孙。他把大半辈子的爱给了我,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而最后我却让他死不瞑目,留有遗憾!

去年深冬,我回到桃花墩。外祖母带母亲和我去上坟。他的坟茔在河的那边,要穿过一片白得发亮的芦苇荡。

天空蓝得很透明,大朵大朵的云浮在上面,云朵下面是白茫茫的芦苇荡,风吹过,芦苇便一层层地荡开去,像海浪也像绸缎。

芦苇指的方向,就是他安眠的地方。

他的坟边有水有草。母亲跪在那里烧着纸钱,说:“爷,我们来看你了啊,你在那边莫念啊。”我先看着火苗腾腾地着了,又看见火苗映在母亲眼睛里。在母亲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一直都没有哭。

我俯下身,跪在泥土上。看着墓碑上他的照片,没有仓惶,没有憔悴,目光从容。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烧完纸钱,我拍拍膝盖上的泥土,起身采来一束芦苇花,放在碑前。风吹来,芦苇随风飘荡。

我搀着外祖母走,穿过芦苇荡,站在桥边,回头望。

向蓝天白云处招了招手。

像平日里出门,向站在巷口处的他挥手作别一样,喊一声,“阿公,我走啦。”但不同的是,这次我转身,再没有人回复我。

刹那,一股强大的酸意涌上鼻头——我泪下,如雨。

桃花如是

03

故园,桃花如是

我来桃花墩时,那儿还有三十三棵老树,二十多栋保存完好的民国老宅,一条青石街,两口老井,还有一个即将崩塌的戏台。

我呢,是桃花墩的老熟人了。我刚说过的,我是五岁的那个秋天来到这里的。一晃,十多年。

十多年里,我看老了那斑驳的灰墙,瓦槽里的青苔,还有不再结枣子的枣树。当然啦,它们也看惯了我嘞。

老宅呢是桃花墩古迹的集中地。宅子外有八百米左右的青石街,街口有两口井,我阿婆说,左边的是公井,右边的是婆井。又说啊,女人不怀孕,雨水那天,来喝这井水,回去就有喜。

我惊讶极了。

其实,婆井的水并冇得人喝。因为井里淹死过一个小孩。再其实,不仅是婆井的水在雨水那一天喝了能怀孕,公井也能。甚至用碗接天上落下来的水也行。

不信,你读读《本草纲目》——时珍曰:

立春雨水。夫妻各饮一杯,还房,当获时有子,神效。宜煎发散及补中益气药。

我阿公懂中医,说:“古籍也有差错的。”又说:“这个雨水只是治妇人冇喜的药引子之一而已。”我当然信阿公的话,虽然我是地地道道的蕲春伢子,算得上是李时珍的后人,可也不能包庇先生的错笔。

接着说老宅。

老宅在村子的最后面,也就是仙姑山下,再走几步几乎出村。

一到春天呢,浓妆的桃花挤满老宅,一枝枝从墙头伸出来,有“红杏出墙”的妖娆,艳得很。尤其是在落雨天,你走在青石街上,忽而看到几枝桃花一下子出现在眼帘里,简直是游园惊梦。

我学美术时,以老宅为意象画了一幅画:白墙,黑瓦,院门紧闭,三两枝桃花探出头来。整张画,几乎全是留白,几条粗细相搭的线条,勾勒出院子,一张白宣纸上,只有那两三点桃红,分外妖娆。

老师让我给画想一个名字,我腻腻歪歪地写下“画里春意”四个字。老师拍案叫绝,说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老师中央美院毕业,专业画师,对我期望很大。

那幅画,一个多星期后,被老师送到市里参加全市中小学生书画大赛拿了一等奖。奖了五百块钱。那时,五百块钱是农村人种地小半年的收入。这个钱一拿回来,我在桃花墩,甚至整个南川镇上红了半边天。

在桃花墩,很少有人去老宅,人去得少,自然就很安静,可能说寂静更贴切些。

老宅是青砖与大青石砌的墙,宅子里边的地也是小砖铺成的。相比于桃花墩那些泥巴土砖的房子,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嘞。我阿公说这老宅是当时地主的家,是大户人家。

虽是大宅子,可一直冇得人敢住。说抗战时期里面死了蛮多的人,血流成河。鲜血流到老宅后方的空地沟里,以至于那块儿地二十多年长不好任何东西——据说人的血是极其肥沃的,肥沃到草木都被烧死了根。

农村思想落后些讲究鬼神一说,所以,老宅一直空着。不过,靠我家橘子园的那栋宅子里,有一位老人住着,快一百岁了。

“不是说有阴兵,人住不得?为么她住这里?”我问,阿婆没有搭腔,我看到她深叹了一口气。

阿公这一辈叫那位老人婶娘,我管老人叫太婆。她辈分很高,却不被待见。从我来桃花墩那一天起,就看到她每天总是孤零零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门口偶尔路过的人,时光仿佛在她的眼神里停驻……她穿的是旧长衫,头发梳的是一撮,是个很干净利索且慈祥的老人。这是她在我脑海里一直磨灭不了的印象。

我不明白大家因何对她如此。直到听见阿婆们在河里洗衣裳时说,她嫁到桃花墩第三个年头,丈夫就被古树给砸死了,儿子到了快成亲的时候,也无缘无故触电身亡,村里有户人家盖房子,她刚好路过那户人家,就有工人从楼上掉了下来。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迷信的风头在农村比县委书记的话还有效。我阿婆讲,曾经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被逼得上吊死在家里。原因是村里有人生小孩,所有人都去沾喜气。她也去了,可是她来了例假,迷信说身上有例假的女人不能去,否则产妇就冇奶。但她年纪轻啊,不懂得这些。后来,那个产妇果真一直冇奶,有人想了一个化解的法子,让这个姑娘亲自下一碗面给这个产妇吃,产妇就有奶。结果,这一碗面下好放在灶台上,被一只猫咪给吃了,产妇的婆婆来拿面,冇见着面就逼得她走了死路。

而她虽逃过一劫,但比死还不如。所有人都说她不祥,是煞星,叫她瘟神。而且还要活活烧死她。她被绑在架子上,不知道是被折磨得已经丢掉了半条性命,还是已经有了要死的决心。她就这么斜着倒在这两根木板支撑的架子上。

我阿婆一辈子吃斋念佛,虽然也迷信,但不丧失人的本性,她跪着求村里人放过她。别人快要点火时,我阿公刚好从汉口回来,一下子冲出人群,踢掉了木架子下所有的柴火。大喊,这是草菅人命,是犯法的!阿公是读书人,懂法,村里人也怕惹官司,就放过了她。但是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将饱受折磨的她赶出桃花墩。可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娘家早已无亲,你让她去哪里呢?

在农村,流言蜚语堪比刀架在脖子上,你日日要胆战心惊。她被逼无奈,搬到了村后的老宅里,一直到死,再没有踏进过前村一步。

别人都不亲近她,偶尔有孩童们瞧见她独自一人坐在门前,会过去和她说说话。她见了孩童,欢喜得很,拿东西给他们吃,可大人们看见了,就一把把细伢儿拉回去打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恩娘个头,惹那瘟神做么子啊!再去老子就打断你的狗腿!

桃花墩只有阿婆去看她。阿婆古道热肠,家里蒸了包子或者包了饺子,再或者就是用瘦肉下了面条,阿婆总得先给她送去。那年冬天,落了大好的雪,踩一脚雪都是齐膝深。阿婆用鸡蛋跟豆腐包了包子,端九个出门。

我跟着去。踩着阿婆脚印走。阿婆去喊门,我依旧站在门外。忘说了,她不让我进她屋的,说自己惹灾:“弟儿,恩莫进来,在这里站着哈。”这是迷信把一个好好的人给摧残成这个样子。她本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瘟神”,时间久了自己却认了。这是迷信给人带来的可悲。

记得头一次来她家。她问我:“弟儿,恩是哪个屋的啊?”我望着一脸慈祥的她,然后用小手指了指我家,她顺着指的望去,笑了:“恩是不是细女儿的儿子?”细女儿是我母亲的小名。

我点点头。她顿时高兴得坐不住,挥着手,示意我过去。“恩这里站着啊,莫走。”说完转身就回到屋里,她是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几分钟后又见她步履蹒跚地扶着椅子出来,她手里拿了两块冰糖:“太婆冇得么东儿恩吃嘞,这冰糖,恩吃㚘?”我好吃,说吃,然后一把把糖捂到小嘴里去。

尝到了甜头。第二天便又去了。她似是坐门口等我,看到我,急忙站起来,眉开眼笑地喊着:“弟儿,嘞来嘞来!”我兴冲冲地跑过去,准备跟她一起进门时,她却回过头来拦住我,让我在外面等她。

我抿着嘴说,要得。

她拿出了三个鸡蛋,塞到我手里,是煮熟的鸡蛋。我捧着鸡蛋,仰起脸望着她,惊呆了,鸡蛋在那个年代都是留着卖两个钱的。我惊得微张开的小嘴巴不知说点什么好。“趁热吃哈。”她用枯藤似的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又说,“太婆去不得村,不能给恩送去,恩明天再来啊!”

我欣欣然跑回去,进门时,阿婆发现我手里的鸡蛋,就严肃地问:“怎么有三个鸡蛋?哪里来的啊?”

我叽叽喳喳讲了一大箩筐。

“恩冇谢谢太婆?”阿公问。

“谢了啊!”我又补一句,“她还不让我进她家门嘞,把我拦在外面!”

阿公突然把目光看向阿婆,阿婆也抬起头看了阿公一眼。

阿公抽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圈圈,然后说:“嘞个嫲儿,真是个好人!”阿婆不停地点头。当时,我还年幼。听不懂阿公阿婆的对话,长大后才明白阿公说的那句话——“真的是一个好人!”就算她是别人口中所说的瘟神,可她却始终不曾想害别人。这是人性在泥淖中散发的光芒,是历经诸多磨难与不幸,仍然保持的慈悲与善良。

她跟我说我阿公阿婆救过她的命,她这辈子是报答不了了,这个恩情,她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来报。

忙“双抢”时,阿公阿婆都起五更,抹黑夜回来,我冇得人带,她对我阿婆说:“紫容啊,恩要信得过我哩,就把伢儿孖得我带,恩夫妻俩去忙。”阿婆眼泪婆娑:“娘哎,恩说得哪里的话,我信不过恩信得过哪个?”于是,我就在她那里住了三天半。都说跟她近,惹天灾人祸,而我却一直都好好的。

2017年秋天,在学院外的电影院看严歌苓的《芳华》。电影里的一段话,让我刹那湿了眼眶:一个始终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识得善良,也最能珍视善良。

——我的太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九岁那年,她在雨夜里死去。没有人知道,阿婆说两天冇见着她了,去敲门,才发现已经有了腐味。那年,太婆门外的老桃,还开着花。不大,细碎。想起她给我讲的古人种桃的故事:

桃树栽下五年后,古人怕桃树睡着了,就拿刀子在树上划破皮,使得桃树伤痕累累,汁液淌出来。树疼不疼?肯定疼啊,可是树也不长嘴,骂不出来,再疼也得活下去。于是桃树拿出全身锐利的力气来修复伤口,粗枝大叶,顽强地活着。

而她的一生,何尝不是如此?她被光阴,被流言蜚语伤害到千疮百孔时,那种疼,谁能懂?夜里梦到丈夫与儿子,喊着他们的名字醒来时的苦,更与何人说?

太婆去世后,我去老宅亦去得少了,但到老戏台那儿多了起来。老戏台跟老宅是一样老的。

不过呢,越老越有大气场。就如退了台的老伶人,风烟俱净了,几十年再没开口唱,可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

第一次见戏台开幕,是六岁。那时收了秋,大家就凑钱请来了唱戏的。傍晚,我看到卡车拉来很多戏箱,唱戏的红男绿女下来,在戏台扮上唱。那时都是晚上唱戏,前半夜人多,后半夜人少些。

那时经常被阿公阿婆拉着去听戏,看着月亮升起来,雾水打湿了衣裳。我后半夜时早早就趴在阿婆身上睡着了……那时听不进去这咿呀之声,怪它怎么又冗长又啰唆。

“那陈三两,跪在那里一唱老半天,腿不痛么?”我皱着眉头问。

“当然痛啊!”

我就不明白了,痛他还一直跪着唱,反正后半夜人少,可以歇一歇啊。长大才晓得,戏一旦开口就不能突然停下嘞,因为万物有灵,没有人看不代表没有欣赏者(农村人说有鬼神看),一旦开嗓就不能随便停,哪怕台下没有人也一定要唱完。

小小的我,自然不懂唱戏的那多规矩,也不觉得这咿咿呀呀的腔调有多么好听。只觉得戏台好看。站在上面是高高在上,哪怕高处不胜寒,也是好的。

京剧《锁麟囊》里唱:“谁知人生难预料……”多年后,我曾经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却搭救了我,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三年前的春天,到北京参加复试,我的竞争对手初试高我4分,按照高低分的趋势,结果可想而知。但学院与导师看了我们的档案后,选择了我,理由是我一直致力于戏曲史论研究,发表了一定数量的相关作品。而导师恰好刚接了一个国家重点艺术科学规划项目,研究《牡丹亭》。当时导师想找一个助理,后来碰到我。

我毕业回至湖北教书,起初只是助讲而已。后来被学校破例录为讲师,归根结底也要感激桃花墩的老戏台与戏曲。在台下听戏听多了,也盼着上台,也学着伶人们的模样,高声狼嚎,第一次呢,心里必定是颤抖的,声音也是哆嗦着,不敢看下面,生怕眼前一黑倒了;时间长了,嚎多了,胆子肥得很,台下坐再多人,我上台一样淡定从容。

十月初,学校迎接国家整改检查,其中师资项目有一条要求是“所有1975年之后出生的教师必须取得博士学位才具有教学资格”,学校有八位老师审核没过被停了课,斯时省厅派遣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学校决定选拔八名助讲担任讲师,而我恰好是其中一个。那天学校组织助讲说课大赛,教学副校长与教研室主任在每一个教室外面督查,转到三楼时,我正在讲《牡丹亭》,那节课我讲了三十分钟,校长和主任就在教室窗外站了整整三十分钟。主任觉得我是苗子,于是在推荐语上这样写:台风凛凛然,在讲台上有同龄人没有的气场,是一个教书的料子。后来,我担任了艺术学院《戏曲概论》与《文学概论》两门专业课的主讲。

这些都是戏曲对我的眷顾,我一辈子不能忘。

在北京的秋天里,时常做梦梦到桃花墩。醒来,四里下看,窗外有月光,草木的影子,疏淡,看得清又看不清,似我梦中的桃花墩,风都吹不醒。而此时,桃花墩的桃树已砍伐殆尽,那老宅也早已被草木封了门,数来,我离开那里已有六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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